陳銳

FIRST對原創性、作者性與先鋒性的重視使之逐漸形成與國內其他有官方背景的電影節迥然不同的氣質。
7月末的青海夜涼如水,省會西寧正在經歷這座西北內陸城市一年當中也許最文藝的一個星期,海湖新區一片露天廣場已連續數日熱鬧非凡—那里是第15屆FIRST青年電影展的主要活動區。
7月29日的媒體歡迎酒會上,影展聯合創始人兼CEO李子為想為臺下連年造訪的媒體送上特制“老鐵扇”:“有沒有2011年就來過FIRST的朋友?”眾目相對,只有一家媒體舉了手,引全場歡笑—那是坐鎮主場的青海衛視。
前身為“大學生影像節”的FIRST青年電影展(以下簡稱FIRST)創辦于2006年,2011年從北京遷至西寧。15年間關于影展影響力的變化,媒體陣容或許是最直觀的晴雨表:當晚到場的上百家媒體中,除了深焦、導筒、豆瓣電影等垂直類電影媒體,更有微博、抖音、B站等聚集了最多年輕人的泛娛樂社交內容平臺—與10年前“搬家”時的來者寥寥相比,如今已是高朋滿座。

FIRST對原創性、作者性與先鋒性的重視使之逐漸形成與國內其他有官方背景的電影節迥然不同的氣質。

FIRST對原創性、作者性與先鋒性的重視使之逐漸形成與國內其他有官方背景的電影節迥然不同的氣質。
15年間,FIRST對華語電影的貢獻亦越來越不容小覷。從這里啟程的創作者,許多在日后都獲得了大眾知名度,如《我不是藥神》導演文牧野、《暴裂無聲》導演忻鈺坤、《老獸》導演周子陽、《邪不壓正》編劇之一李非等;被FIRST發掘的作品,許多也都有了院線公映機會并獲得主流認可,如《心迷宮》《八月》《四個春天》《暴雪將至》《棒!少年》等。
如其名所示,FIRST將自己的宗旨設定為發掘、推廣創作者的處女作和早期作品,對原創性、作者性與先鋒性不拘一格的考量與把握使FIRST逐漸形成了與國內其他有官方背景的電影節迥然不同的氣質,這種氣質又進一步吸引年輕人聚攏,形成一種特殊的潮流文化。
不過,堅守小眾、實驗性、獨立表達等特征固然能讓FIRST保持新銳感,但這些標簽下的早期作品也使FIRST的項目質量相較其他影展先天存在更大的波動,資方本就更謹慎。而本屆影展顯露出的令人擔憂的一點是,FIRST的新銳感似乎已開始出現疲態,同時民間影展的身份和小眾文化的定位又使其面臨的商業困境越來越凸顯—在這一層面,作為已有15年歷史的創業公司,FIRST正在經歷內容和商業的瓶頸期。
為創作者嫁接行業資源的創投會是各路電影節的標配,FIRST也有。FIRST搞創投的初衷,是讓青年創作者能與主流市場良性互動,《大象席地而坐》《暴雪將至》等都是曾入圍當年創投單元的好項目,但今年,創投會卻密集承接了行業評審的“火力點”。
壞猴子影業CEO王易冰對FIRST創投的困境做了一個形象的拆解:在創投二字中,“創”和“投”其實存在根本沖突,前者的指向是創造,是冒險,是新打法,是以未來著眼而適度犧牲當下;后者的意圖則是押注,是穩健,是確定性,是短期利益。
“今年工作人員穿的T恤背后印著‘膽子要大,但真正在作品層面我并沒有看到誰膽子大,就段一郎的《偏向虎山行》還算大膽一點。”王易冰認為創作者們如果來FIRST還想著生意,想著投市場所好,其實已經失去了意義。
另一類行業失望集中在年輕創作者的套路化。麥特文化創始人陳礪志和導演忻鈺坤都在論壇現場提到,一旦發現FIRST偏好某種模式,青年導演們就會搞針對性創作。在他倆看來,這不是在給觀眾拍電影,而是在給評委拍電影,造成的結果就是愛奇藝副總裁宋佳所說的“我今年原本是帶著錢來準備虧的,但最后沒虧出去”。
評委們表達出的集體觀感是,這一屆創作者面臨未來可能遭遇的困難時,似乎比他們更豁不出去,“如果年輕人在劇本初期就想審查,那就該考慮轉行。”《蘭心大劇院》制片人馬英力說。
在進入公開陳述的18個創投項目里,80后導演李文愉的《燃比娃》是唯一的動畫長片,項目簡介與概念片花播放完畢,好評如潮。這位被王易冰當場邀請改一改壞猴子開畫logo的四川大學教師,此前參加過30多個國內外的動畫節展,這次來FIRST的主要訴求,是想把作品更順暢地推入市場。
與國內近年常見的工業流水線生產的三維動畫不同,《燃比娃》是一部手繪二維動畫,其畫風不是模仿日本或美國動漫,而是貼近中國水墨動畫風格,這種復古風與先鋒性合二為一的著力,在如今的大銀幕已經難得一見。
李文愉告訴《第一財經》雜志,出品方上海美術電影制片廠當初看中他這個項目,就是因為他的創作不走套路,想借此突破國產動畫電影愈發同質的局面。
這種反模式也在FIRST被認可。《燃比娃》從600多個創投報名劇本中脫穎而出,不僅在“電影市場”單元獲獎,還收到了一些動畫影視制作公司的主動接洽。
展現翻譯家許淵沖翻譯《莎士比亞全集》的暮年生活的紀錄片《那么老的少年》制片人朱海靜說,今年來FIRST的心態就是“擺攤”。
產業放映的費用是5000元一場,被洽談次數要在15部入圍作品中進入前五才有機會拿到10分鐘的宣講資格。朱海靜和該片導演朱允一共買了3場。“頭兩場放映,市場嘉賓聽說了規則后,都義務跟我們洽談,助力朱導能在宣講環節面對那些可以直接拍板的資方。”朱海靜說。
《第一財經》雜志約談朱允之前,她正在會場二樓的電梯口外與一位老者交談,“真沒想到他去看了我那場,”朱允說,“那是今年一部春節檔電影的制片人。”
FIRST給她的第一印象是效率:活動場地集中,走路就可以到,日程安排得也很滿,“非常接近國外的影展”。朱允入行7年,此前參與過不少央視出品的紀錄片,也去過有著“紀錄片戛納”之稱的謝菲爾德紀錄片節,從業經驗并不算少,但對自己作品的商業前景仍然忐忑,“除了缺錢,我們還缺一系列的市場運作經驗。”
最終,《那么老的少年》憑借29場洽談次數在“產業放映特別推介”環節拿到首個登臺陳述機會,并獲得亞太未來影視“世間有她”女性力量獎,由亞太未來影視贊助現金10萬元。
今年的FIRST持續9天,在承接露天放映和現場表演的郭莊廣場周邊,人頭攢動的狀態從每天中午開始能持續至深夜。
地下人行通道連接的方圓一公里的區域內,隨處可見影展的宣傳物料與場地指示牌。FIRST的評委和嘉賓陣營中不乏馮小剛、周迅、黃曉明、姚晨、雷佳音、劉昊然等明星,星光璀璨的海報常引得當地居民與游客駐足。
FIRST青年電影展15年成績

資料來源:根據公開資料整理
同樣在這個區域,多抓魚的二手商店、Nespresso的咖啡小鋪、vivo的影像體驗空間、有戴錦華和許知遠等人現身的青年文化論壇、幾何書店里由知名播客主播主持的“返場談”,以及傍晚時分由回春丹、野孩子、聲音碎片等知名樂隊領銜的表演……FIRST為來西寧的年輕人準備了太多節目。
“我們做這樣的策展,根本性的動機就是希望更多的年輕人可以參與進來,想盡可能地創造一種以電影節文化為主導的青年文化樣態。”FIRST創始人宋文說。
一證難求的影展志愿者征集,是F IR ST青年吸引力的集中體現。今年由于報名人數太多,FIRST在遴選時除了考量電影知識與綜合素質,還效仿企業招聘加入學歷權重,最終“卷”進活動現場的,幾乎全是國內外名校的學生。
袁煒晨是從1萬名“有效報名者”中選出的200人之一,被分在接待中心下面的注冊組,主要負責證件票務的分發與問詢。她將滿21歲,在杭州上學,入選志愿者后從老家黑龍江趕往西寧。袁煒晨告訴《第一財經》雜志,在同學和朋友群中,FIRST是一個自帶光環的盛會,想當志愿者的人特多,大家不介意“用愛發電”。
志愿者們住在組委會安排的旅店,除了現場提供的簡餐,每日還有50元餐補。袁煒晨表示,一起共事的人都具備迷影精神,價值觀與審美也相近,整個過程開闊了眼界,“我覺得這個影展代表了中國電影的希望,它給了青年人很多機會,我們愿意來幫助它。”
00后藏族女生索卓是青海人,此次未能如愿成為FIRST的志愿者,但她在復試群里看到了影展合作方多抓魚的信息,最終成了快閃店的兼職服務人員。影展期間,這個快閃店內最好的展臺都與電影相關,原定的21點關店時間也推遲了一小時。“當地人與游客的比例差不多對半,顧客買了書后提的最多的需求,是不遠萬里趕來、不便攜帶重物,能不能幫忙郵寄。”多抓魚員工李睿說。
盡管有了知名度,有了專業口碑,有了業內推崇,也有了商業世界中最珍貴的年輕粉絲,FIRST的商業化卻仍然找不到突破點。
在國外,一個成熟電影節的資金組成通常來自5個部分:當地政府的扶植、文化類基金的申請、展映的票房收入、影展衍生經濟與品牌的商業贊助。
由于獨立電影存在一定的審查風險,再加上并未能給舉辦地西寧帶來長足的經濟收益,當地政府無力給影展提供更多支持;文化類基金的申請又需要政府背景,路徑并不透明;至于票房收入,為了保護影片完整性,FIRST很多參展影片尚未拿到龍標,這意味著無法直接售票;同時,國內文化衍生品的商業鏈條也并不成熟……各種因素疊加,使得FIRST目前唯一能仰仗的只剩商業贊助。

行業贊助一直是FIRST影展重要的資金來源。2016年開始,伴隨中國電影年票房的迅速增長,電影相關產業成為熱錢追捧的對象。當年的第10屆FIRST影展,騰訊影業、淘票票、愛奇藝等網絡資本先后入局,加大了對這一民間影展的支持力度,FIRST也是從那時開始,迅速成為獨立創作和主流工業體系之間的管道,并逐漸獲得了可觀的市場認知度與行業話語權。
但在2018年的稅務風波后,影視行業逐漸進入“去泡沫化”的調整階段,隨后新冠疫情暴發,行業幾乎陷入冰點,這些也連帶影響了FIRST的贊助收入。“去年開始,我們拿到產業公司的資助就降低了,2019年還有700萬,2020年已經減到一兩百萬。”宋文說。
同時,隨著版塊的豐富、片目的增加以及知名度提升,影展的運營成本還在逐年增加,從早年的600萬元飆升到如今的3000萬元(其中1300萬元用于扶持創作者)。宋文表示:“過去3年,我們的收支已經可以持平了,但是一些歷史上的戰略性負債對我們依然是比較大的負擔。日子還很艱難,每年春天,房租就會壓得我們喘不過氣。”

影展期間,FIRST從電影節出發,為去西寧的年輕人策劃了豐富的活動。

影展期間,FIRST從電影節出發,為去西寧的年輕人策劃了豐富的活動。
早在2013年,FIRST就搭建了一支商務團隊。感興趣的品牌原本不少,看上的是FIRST在業內積累的明星資源,可由于明星大多是義務為影展站臺,很難再滿足贊助方的營銷需求;另一方面,FIRST對品牌也設置了標準,“我們只選擇那些和FIRST青年電影展調性、價值觀相符的品牌。如果品調差異太大,我們只能放棄。”FIRST品牌主管江雯表示,促成合作并不容易。
為了拓展市場,FIRST轉而開辟更多的細分場景。從2020年開始,現場背板上的贊助商logo變得越來越豐富,品牌看中的還是FIRST在年輕人中的影響力。
去年新增的超短片單元為與vivo合作提供了契機之后,今年FIRST更是明確界定該單元不再接受使用專業設備拍攝的作品,這大大促進了年輕創作者用便攜式設備拍攝的熱情;咖啡品牌Nespresso從去年開始與FIRST共同開辟了Nespresso Talents國際短片大賽中國賽區,成為競賽單元的一部分,并在西寧搭建了自己的coffeecorner;巴黎水提供了主題酒會的飲料;寶馬取代雷克薩斯提供汽車用于嘉賓明星的接送;嘉賓房間里的吹風機、電動牙刷,媒體禮包中的方便面、木質拼插放映機都來自于贊助。
“我們一直在尋求合適的線下曝光機會,特別是那些能夠跟年輕一代的消費群體達成很好共鳴的一些活動,希望借這個合作讓我們的產品也變得更先鋒、更尖銳起來。”五谷道場品牌負責人孫靜說。
FIRST今年與五谷道場做了志愿者聯合招募,上萬封招募通知、面試議題和結果通知中都附上了五谷道場的品牌介紹。影展期間,五谷道場主要負責志愿者的餐食,并在影展活動區域內開了一間快閃面館,每晚邀請一位入圍競賽的導演為品牌后續的娛樂營銷提供素材。

影展期間,FIRST從電影節出發,為去西寧的年輕人策劃了豐富的活動。

影展期間,FIRST從電影節出發,為去西寧的年輕人策劃了豐富的活動。
同樣的案例是多抓魚。多抓魚線下負責人思凡表示,西寧快閃店所在的唐道·637購物中心由于和FIRST常年合作,不僅不收場租,還把同層的倉庫借給多抓魚存貨。“多抓魚正好想試探下三四線城市對于二手物品的接受度,又趕上西寧有200萬客流量的7月,是一個難得的機會。”思凡 說。
這些贊助商的加入確實為影展提供了支持,但卻大多以產品作為置換,并不能實際解決FIRST的資金需求。而與青年文化保持同頻,某種程度上又限制了FIRST突破圈層的潛力,這意味著它對傳統品牌的吸引力很難有所突破。

影展期間,FIRST從電影節出發,為去西寧的年輕人策劃了豐富的活動。
今年FIRST的另一個解題思路是在運營成本不變的前提下,將“西寧模式”復制到更多城市。8月1日的發布會上,主辦方公布了FIRST成都驚喜影展將于9月底舉行的消息,這一姊妹展將由成都市廣播電視臺參與主辦,成都市電影集團有限責任公司承辦。
“在驚喜影展中,我們會更加聚焦于類型片導演,提供產業資源上的直接對接,在成都這個版塊可以享受到一些政府支持。”宋文認為,這或許可以幫助FIRST擺脫“沒有明天”的焦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