飛鴻箋

簡兮

五千年華夏，數百年風霜。

在沉甸甸的史冊丹青中，如同1921年-2021年這般風云激蕩的百年，也難數出二三。

這百年，是中國共產黨人，也是千千萬萬中國人，將血淚與水火咬牙扛下，把光榮與反思深藏心間的百年。

在中華民族最危難的年歲里，有一群人曾奔赴疆場、以身殉國。他們是中國共產黨人，也是這一封封信箋的書寫者。那些埋藏于炮火狼煙中的憂與思、笑與淚，透過發黃的紙張，即便到如今，還在一一訴說當年的風云……

紅霞吾妻鑒：

夫今死矣！是為時代而犧牲。人終有死，我死您也不必過傷悲，因還有兒女得您照應。家中余產不可分給別人，留作教養子女等用。我筆囑矣，小兒還是在天津托俞先生照料上學，以成有用之才也。家中繼母已托二、三、四弟照應，教[孝]敬，你不必回家可也。

國昌、永昌、加昌諸弟鑒：

兄已死矣，家中事俱已分清，唯兄所恨者，先父去世，囑托奉養繼母之責，吾弟宜竭力孝敬，不負父兄之托也。

欣農、仰心、遐福、慈情諸先生鑒：

吾先父所辦學校校款，欣農、遐福均悉，并先父在日已交地方正紳辦理。所慮者，吾死后恐吾弟等不明白之處，還要強行分產，諸君證明已有其父遺囑，屬呂潭地方學校，為教育地方貧窮子弟而設，款項皆由先父捐助，非先父之私產也，學校款，諸弟不必過問。

抗日名將吉鴻昌寫下這些慷慨之語時，已經走到了生命的盡頭。

刑場上，吉鴻昌視死如歸，以手為筆，寫下正氣浩然的絕命詩：恨不抗日死，留作今日羞。國破尚如此，我何惜此頭！寫罷，他朗聲喝道：“我為抗日而死，死得光明正大，不能在背后挨槍，你在我眼前開槍，我要親眼看到敵人的子彈是怎樣打死我的！”

之后，吉鴻昌凜然高呼：“抗日萬歲！中國共產黨人萬歲！”，壯烈犧牲，年僅39歲。

吉鴻昌的一生充滿波折。還未成年，他便走上戰場，因為智勇雙全、戰斗勇猛，他帶領的部隊被稱為“鐵軍”。因為不愿參與內戰，他被流放出國“考察實業”。聽聞日軍進攻上海，他毅然回國，毀家紓難，變賣家產購置槍彈，與馮玉祥等愛國將領一起建立察哈爾民眾抗日同盟軍。卻不想，屢立戰功的同盟軍最終毀于蔣介石之手。痛定思痛后，他昂然加入中國共產黨，把自己的家變成黨在天津進行抗日民族統一戰線工作的主要聯絡站。1934年，他被特務刺殺并遭到逮捕，不幸于北平陸軍監獄犧牲。

“亦余心之所善兮，雖九死其猶未悔。”兩千多年前，屈原一襲白衣，高歌明志：縱然付出生命的代價，也絕不更改追尋的方向。吉鴻昌也一樣，他心心念念的，是國家與民族的自由和解放，為此血染沙場、舍生取義，都甘之如飴。

紅旗獵獵，招展其上的，是一個偉大的靈魂。

親愛的雙親大人膝下：

兒這次為了民族，為了階級，為了可愛的家鄉，為了骨肉相連的弟妹，求得生存和幸福，兒不得不來信辭別雙親大人，如果不能活著的話，雙親大人應保重玉體，撫育好弟妹。生活難度的話，可賣掉土地、房屋，把生命糊過來，到十年八年我們就好了，有飯吃、有衣穿、有房子住。現在兒就要離開大別山，走上最前線消滅敵人，保衛中華，望雙親不要悲傷掛念。兒為偉大而生，光榮而死，是我做兒子最后的心意，罪甚！罪甚！

如果不是國家與民族處在風雨飄搖中，誰愿意辭別父母親人，走上命如草芥的戰場？古人寫：“醉臥沙場君莫笑，古來征戰幾人回。”千年以來，炮火硝煙中有多少白骨累累，又有多少家庭妻離子散、不得重逢。

程雄曾寫下“天不怕，地不怕，愿獻頭顱保中華”的激昂句子，是身懷豪氣的英雄。但這并不妨礙，在他的心中，永遠存有一個柔軟的角落，放著他的親人，留著他的眷戀。

可現在，日軍的鋼刀已經指向同胞的心臟。為了骨肉相連的兄弟姐妹求得生存和幸福，1938年的夏天，程雄毅然從戎，從此將生死置之度外。5年后的秋天，程雄奉命與日軍搶占江蘇省六合縣丁家山。炮彈如雨般落下，掀起沖天的氣浪，程雄身先士卒，帶領部隊反復爭奪陣地，終于完成上級交給他的任務。可程雄也在戰斗中犧牲，年僅24歲。

“萬里長征戰，三軍盡衰老。”古人哀嘆，因為戰事頻仍，士兵們都在疆場上長出了白發。可對程雄而言，這已是可望而不可即的奢侈。他只愿兄弟姐妹、同胞親人，在以后的年年歲歲，能不再經歷戰火，一生衣食無憂，喜樂平安。

最親愛的惠呵：

我們又要離別了！當你聽了離別的聲音，或者不高興吧！

親愛的，誰不愿骨肉的團聚，誰不留戀家庭的甜蜜。要知道國家民族重要，個人前途重要，因此又要別離親人，而遠征他鄉了。

……

惠，最親愛的人，你是婦女中的先進者，對于我這次的外出，請不要依戀，要知道你愛人的走，不是故意的拋棄你，而是為著革命，為著獨立自由幸福的新中國而努力奮斗的啊！

……

最親愛的人，你不要太念我，你的厚情我是知道的，我不是個薄情的人，請你放心，決不辜負你的熱情呵！

在外的我，身體自知珍重，一切當知留心，請你安心在鄉努力婦女解放的事業，成為女英雄，我在外對革命之偉業亦更加努力呵！別了，別了！

在許多文藝作品中，共產黨人多是堅毅的、疏豪的，為了理想與信念永不屈服。但其實，他們也是溫柔的、深情的。寫下這封信的胡孟晉，就生動地詮釋了“俠骨柔腸”四個字。

清末革命烈士林覺民，曾給妻子留下絕筆書信《與妻書》，其間對妻子的深情和家國的不舍，讓一代又一代人紅了眼眶。而胡孟晉的這封家書，卻不限于此，他鼓勵妻子加入革命事業，成為一名女英雄！他了解妻子，不想束縛她，更愿她發光發亮，成為暗夜中的燈火。

他的妻子張惠的確是個與眾不同的女子。張惠性格外向，為人直爽，深明大義，有強烈的家國情懷。她投身于“婦女抗敵協會”的組織工作，用自己柔弱又堅強的身軀，扛起了一方救國救民的責任。

抗戰勝利后，胡孟晉身患重病。1947年的夏天，他不治而亡。張惠用一床棉被，遠行千里將胡孟晉的遺骸運回故鄉。人生如海，再次相見，她終于可以將這些年的革命故事，一一說與他聽。

親愛的父親、母親：

兒過去曾寄過幾次信給大人，想早賜閱矣。但至今未見大人的訓示，想大人必因兒不告而走之故怪罪于兒，生氣不理了，所以兒對此點終不能安心。

……

然而，兒不愿做個時代的落伍者，不愿落人后……兒要為改造不合理的社會而奮斗，為后來女子求幸福，也要和男人一樣為國家民族求解放，做一點有意義的事業……

與受到丈夫鼓勵的張惠不同，韓雅蘭家庭優渥、名校畢業，卻自己走上了革命的道路。念書時，韓雅蘭便加入了中國共產黨;抗日戰爭爆發后，她奉黨的指示從延安返回西安，不僅從事地下工作，還參加陜西的婦女抗日救亡運動。

值得注意的是，這封信的落款，韓雅蘭寫的是“漂泊的女兒”。多年在外讀書，丈夫私自納妾，使她有家難回，孤身漂泊。思念不到3歲的幼兒時，她含淚寫下書信：“因想到我走后你醒來，必要哭著喊媽媽了，一時心里難過，實在不忍別你而他游了。當時很想喊醒你，再把你緊緊地抱一抱，又恐你起來哭著要跟我，那你的母親的心更要疼爛，所以只得含淚在你肥胖的桃紅色的小臉上輕輕地親個長吻……”

可惜，因為疾病，韓雅蘭逝于1943年的夏天，終年38歲。她沒能親眼看到侵略者的敗退，看到夢想已久的新中國。好在，何香凝、廖夢醒、鄧穎超等女革命家替她看到了。

這個國家，這片土地，終于像她們期盼的那樣，如同破土而出的希望之樹，在新生的陽光下枝繁葉茂、蔚然成蔭。

中華民族一直是個彬彬有禮、溫和善良的民族，在屬于自己的土地上繁衍生息。但誰要認為溫良的中華民族是軟弱可欺的，一定會付出沉痛的代價。這個古老的國度里，一直不缺乏勇敢的人。他們用鮮血、用精神，站得筆直、立得驕傲，將國家與民族的精神代代傳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