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貴賡
我們下鄉的時候受到大隊的熱烈歡迎,大隊黨支部副書記兼大隊中心校長杜玉英為我們致歡迎辭,學校的文藝隊又表演了文藝節目。杜校長看學校的節目表演完了,就開始叫知青的號:“現在由知青們表演節目,大家歡迎!”
掌聲雷動。
知青們都是從各個學校走到一起的,彼此還都不太熟悉,誰有什么特長也不清楚。于是大家你瞅我,我瞅你,大眼瞪小眼,沒有一個吱聲的。
學校的孩子們開始起哄:“知青哥哥來一個!知青姐姐來一個!”然后又是鼓掌又是哄笑。我的臉上紅一陣白一陣,在城里都沒丟過人,能在這小山村里丟人嗎?我大步走上主席臺,說:“我不會唱歌,我給大家唱戲怎么樣?”“好!”
我亮開嗓子唱了一段京劇:“包龍圖,打坐在開封府……”沒想到獲得了經久不息的掌聲。杜玉英校長說:“大家不讓你下去呢,你再來一個吧!”沒辦法,我又來了個笛子獨奏《揚鞭催馬送糧忙》,這才圓了場。
散會后,杜校長問我:“是高中畢業不?”我說:“是。”“喜歡教書不?”我說“不喜歡。”杜校長面有不悅。其實,我是害怕一旦當上學校老師,就不能回去了。拉二胡那個邱老師是北京來的知青,就是因為當上公辦老師,沒有再回北京了。
我被分配到第三生產隊。這一年我學了好多農活,耪地、趟地、扶犁杖、送糞、除草,就連趕大車都趕了好幾次了!就在我快要成為一個有點模樣的農民時,杜校長領著大隊書記、主任來找我談話了,中心意思是學校現在缺老師,從知青中選了兩個,我是其中之一。大隊主任繃著臉說:“這是大隊黨支部的決定,理解了要執行,不理解也要執行。”
我無話可說,走馬上任。
我后悔我在歡迎會上的表演,同時我也生杜校長的氣,我已經明確表過態了,你為什么還要這樣啊?有機會我叫你好看!
機會來了,杜校長到我班里來聽課了!隨來的還有縣教育局和公社教委的領導。他們在教室的后座坐好,并且掏出筆記準備做記錄。
我隨意地往后看了看,對同學們說:“昨天我們學了一個詞叫‘杰出,大家造了一些句子,有的造得好,有的造得不好。我想再溫習一下。老師先說,你們給評判,看看對還是不對。大家聽好:杜玉英校長是我國杰出的教育家!老師說得對不對?”
同學們異口同聲地回答:“不對!”
我故作嚴肅地問:“為什么不對?杜校長早來晚走,兢兢業業,不僅給有事兒的老師代課,有時還到休病假的學生家里給學生們補課,難道這還不是我國杰出的教育家嗎?”講臺下一片寂靜,連喘息聲都聽得見。許久,沒人發言。我開始點名:“李小胖,你說說,杜校長怎么就不是我國杰出的教育家了?”
李小胖站起來,低著頭嘀咕著:“杜校長看著就不像教育家,那么矮胖,還有大黃牙,還穿著一雙繡花鞋,不像葉圣陶爺爺那么有派!葉圣陶爺爺才是我國著名的教育家!”
大家的哄笑被我制止:“不能以貌取人!趙玲玲你說說!”
趙玲玲是語文課代表,說話很好聽:“杜校長不是我國杰出的教育家,她只是在咱們這小地方有點名氣,別說是在全國,就是在全鄉都不出名。我舅舅是鄉供電所所長,有一次舅舅到我們家,說起杜校長我舅舅說他不認識,沒聽說過。可見杜校長連鄉里的杰出教育家都不是,更別談國家了。”
調皮鬼孫小飛站起來說:“教育家都得會寫書,高士其爺爺雖然坐在輪椅上,但是他寫了好多書,我們都愛看。他雖然不能通過課堂講課教育我們,但是通過讀他的書我們也深受教育,所以我覺得高士其爺爺是教育家。杜校長沒在報紙上發表過文章,更不會寫書,所以她不是我國杰出教育家。”
“我說!我發言!”課堂的氣氛相當活躍,好多同學都沒等發言下課鈴聲就響了。
領導們走了以后,杜校長說領導們很滿意你的授課方式,希望繼續發揚。然后看看老師們都走了,她又說:“小劉你挺壞啊!”
我說:“沒有啊,我挺老實的。”
“你老實啥?你借‘杰出這個詞對我進行嘲笑,而且還是借孩子們之口。你當我聽不出來?你當我們山老艮真的傻得不透氣?”
我哈哈大笑!
“你笑啥?”“我笑你說自己是山老艮!”
“呵呵,你們背地里不都是這樣叫我們的嗎?當我們鄉下人不知道?”
我忍住笑,我們背地里確實叫他們山老艮。
“我知道你啥意思,你是害怕影響你將來回城。放心,只要你干得好,夠條件,有一個指標我也推薦你,說話算數!”
望著杜校長遠去的背影,我油然對她產生了敬意。她其實挺不容易的,她丈夫是縣武裝部的一名參謀,在一次投彈演習的時候,為了保護一名失誤的女民兵而壯烈犧牲。她一個人含辛茹苦地把兒子帶大,還要操學校的心。相比之下我覺得我太自私、太渺小了。
知恥而后勇。僅僅一年多的時間,我所帶的四年一班,由全年級最落后的班變成了全年級第一名,受到了學校和鄉里的表揚。
1976年,縣里給了我們大隊一個上大學名額,杜校長推薦了我。
一晃幾十年過去了,我從大學教授崗位上退了休,約了幾個知青戰友回第二故鄉去看杜校長。
“杜校長已經走了好多年了。”杜校長的妹妹告訴我們。
“那,她兒子呢?”
“在城里一個工地打工。要不是你占了他的名額,他現在也應該是文化人了。”
看我大惑不解,杜校長的妹妹告訴我:“杜校長把上級照顧她兒子的名額給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