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文彬
二十多年前,我因羨慕縣城的繁華,選擇了城郊中學讀高中。這所學校也是第一年在我們鎮招生,它在全縣高中的排名不靠前,我的同學基本沒有選擇填報,最后只有我一人被錄取。
報名那天,父親安頓好我,就急忙坐車回了遠在幾十公里外的家中。白天還人來人往十分熱鬧的寢室,等到夜幕降臨時,一下子冷清下來。原來,其他同學家都比較近,報名有兩天時間,他們基本都是報了名,放好行李就回家了,等第二天下午再回學校。長長的一排宿舍,十幾個房間頓時空空蕩蕩。我一人在寢室內、在院子內胡亂地轉悠起來。這是我第一次離開家,第一次離開父母,也是第一次一人獨自在陌生的地方。此時的心境正是“旅館寒燈獨不眠,客心何事轉凄然”。這份孤獨如同一片落葉在無邊無際的海面上漂泊,落葉隨時會被大海吞噬,寂寞和恐懼頓時由心底升起。
就在孤獨、恐懼和黑夜一起快要吞噬我的時候,遠處傳來“哐啷,哐啷”的聲音。我急忙從寢室內沖出,抬頭看去,只見院門口一個高高瘦瘦的身影,推著一輛老舊的自行車出現在我眼前。昏暗的路燈下,自行車金屬部分的油漆顯得更加斑駁,后輪輪胎已經癟了,鋼圈在坑坑洼洼的路面上不停地顛簸著,再加上很多配件的老化,螺絲的松動,自行車就在“哐啷,哐啷”的響聲中前行著。他突然發現了我,疲憊又失落的臉上露出笑意,友好地向我笑了笑。我頓時如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一般,興奮地上前緊緊抓住他的手,激動地說:“同學,你好!”短短的一番交談后,我們便有了“相逢情便深,恨不相逢早”的感覺。也正是這第一次的見面,這第一次的握手,我們竟成了高中三年內最好的朋友,也成了一生的摯友。
他叫永干,家離學校十多里路。他報名來得晚,放好行李后就想往回趕,可騎了沒多遠,車胎壞了。一路上也沒有找到修車的,只好折返回來。本來他以為今晚要自己一個人待在寢室,沒有想到遇到了我。我們不僅在同一寢室,而且還是一張床的上下鋪。這緣分也許就是“千生百世,緣起緣滅,皆已注定”吧。
我的父母以種田為主,收入本來就低,再要供我上高中,就更加捉襟見肘。為了節省每次來回的幾元車費,高中三年,我基本一個月才回一次家。每到月底,回家拿一個月幾十元的生活費,再背幾十斤米回學校交給食堂,算是自己一個月的口糧。在那個年代,農村富裕的人家也不多,永干的家境也不富裕。因為離得近,他每周周末都會騎上那臺老爺車回去。每次回來時,他都會帶點他奶奶煮的小魚,或者帶點切得薄薄的臘肉。這樣后面的日子,中午吃飯時,我碗內就會多條小魚,或者我的飯盒內會悄悄地多了幾片臘肉。這些小小的魚和薄薄的肉片不光給我的味蕾帶來了滿足,也溫暖了我的心。冬夜,我們倆將各自的薄薄的被子合起來,擠在一張狹窄的床上互相取暖,共克嚴寒,也許這才算是真正的“抱團取暖”吧。
每天清晨,他早早地叫醒我,我們一起跑步、晨讀;晚自習后,我們再悄悄溜進一間空教室,點起蠟燭多看一會兒書。這三年內,我們一起學習,一起憧憬未來。他的理想是將來自己開公司做老板,而我的理想卻是做一名老師,教書育人。然而事與愿違,高考放榜后,他被鎮江師專錄取,而我卻以幾分之差,名落孫山。
是復讀一年,重新再戰,還是早點走上社會,為父母分憂?我痛苦地思考了整整一夜。這一夜我靜靜地躺在床上,任淚水濕了又干,干了又濕。第二天,父親幾次提出,他去借錢繼續供我再復讀一年。看著父母早已蒼老的容顏,我真不想讓父親為了我復讀的學費,去求爺爺告奶奶地借錢。于是,我選擇了后者。
我開始了顛沛流離的打工生涯。為了能賺錢,我擺過地攤,也挑過貨郎擔游走于鄉村的溝溝坎坎。后來,我學會了開車,開著卡車拉著貨物,全國到處跑。每次,當我從外地身心疲憊地回到家中時,總會收到永干從學校寄給我寫的信。問一問我的近況,分享一下他的近況,信中總會寫上“寶劍鋒從磨礪出,梅花香自苦寒來”或“不為外撼,不以物移,而后可以任天下之大事”等鼓勵我的詩句,最后署名都是“你的好兄弟永干”。每次看到他的信,我都會一陣眼熱,所有的疲憊又化成動力,鼓勵我再次出發。
后來,我來到上海,經營起自己的公司,永干也成了一名高中教師。我們的聯系也由書信變成了QQ和微信,平時的一句問候,節日的一個祝福,雖短短的幾行字,我卻覺得這些是實實在在的關心,這其中包含了暖暖的情誼。在我迷茫時,我向他傾訴,他是我最好的傾聽者;當我有點成就驕傲時,他不會像其他人一樣奉承我、恭維我,總能及時地、冷靜地指出我的其他不足,時刻讓我保持清醒的頭腦。他總會幽默地說:“你是在幫我實現當老板的理想,一定要認真,誠信,踏踏實實做事。就像我也在為實現你的理想努力一樣,讓我們為彼此的理想努力吧。”
《史記》云:“一死一生,乃知交情;一貧一富,乃知交態;一貴一賤,交情乃見。”我們的友誼雖沒有經歷過生死,但它經歷過貧富、貴賤,互相之間雖沒有甜言蜜語,也不會經常聚在一起觥籌交錯,但一條信息、一句問候、一句好兄弟,我心中有你,你心中有我,這就足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