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佳欣
《圣宋名賢五百家播芳大全文粹》(以下簡稱《大全》)在輯錄宋人文章的同時,對所收文章進行了辨體分類,其中“札子”類共著錄二十篇文章。這些文章大多僅見于《大全》,別書不存,并且與北宋時期常見的立類為“札子”的文章在定義、功能、內容和書寫模式上都有所不同。
一、定義—用以祝賀、謝恩、寄情的交際性文體
在探討《大全》札子在南宋的新變之前,首先需要明確南宋以前札子的定義及其流變。札子成為獨立文體的時間較晚,一直到了宋朝這一專名才陸續出現。試考北宋文人集中札子之定義,以曾鞏《元豐類稿》為例,所論皆為與朝政、君主有關的國家大事。此外,也被用以致意明志,對象都為皇帝。再檢司馬光《溫國文正公文集》、歐陽修《歐陽文忠公集》等文集,以“札子”命名的文章也都是用于上殿建言,和《元豐類稿》中所收錄的功能一致。可以看出,北宋時人對札子的定義為專呈皇帝的上行公文,屬于議論性文體,功能為建言、獻策、勸諫、陳情。
除了這種上行札子之外,宋朝還存在著作為下行公文的中書札子、尚書省札子、樞密院札子等,與上行的札子在功能和形式上都存在很大的不同。而且在命名上,這些下行公文通常存其全稱,即題名為“尚書省札子”“中書札子”等,而上行的則直接以事由加上“札子”二字以題名,二者不會混淆。總的來說,上行性的札子的核心功能是奏議,下行性的中書札子的核心功能是指示,二者都是政府公文,不存在官員之間私下使用這種文體以寄情往來的情況。
時至南宋,這種情況發生了改變。南宋人曹彥約《昌谷集》、陳宓《龍圖陳公文集》、劉克莊《后村集》、周必大《文忠集》、朱熹《晦庵集》等中的札子類,所呈對象均為上級官員而非皇帝,多用于論政事。晁公溯《嵩山集》札子類還著錄了用于賀喜、寄情的文章。這些札子是官員之間私相往來時使用的論事及交際類文章,與北宋時期用于建言、獻策的札子存在區別,可見,此時札子的功能已經發生了新變。
陳叔方《潁川語小》云:“今省部曰札,皆移也。惟札俗以子稱,而于札則直書曰札子,子字不古,乃吏文耳。今友朋交書,亦間用札子,又寢失之。”這說明:札子用作官員間私下交際往來是一種新變,且發生變化之時距陳叔方生活之年代并不久遠;此變被陳叔方視作失體,按《四庫全書總目》之《潁川語小》提要,該書成書于理宗以后,可以推測,札子的功能發生轉變與拓廣大約是在南宋時期,這也與上述南宋時人文集中的現象相符;此外,札子本用作公文,屬奏疏一體,其時卻用作官員間交際,別涉啟體,所以陳叔方才會言其“寢失之”。宋末元初人劉應李所撰《新編事文類聚翰墨全書》(以下簡稱《全書》)進一步明晰了“札”是逐漸演化成類啟之體的,與疊幅、尺牘、小簡等功能相似。這一定義被明代徐師曾所繼承,他在《文體明辨序說》中將札子作為奏疏的分支,言札子本為奏疏之類,宋代易名為“札子”,專用以刺諫,通過論辯的方式建議或反駁某事,也可用于臣子之間。又明確奏札專用于上殿奏事,對象為皇帝。可見其所謂“奏札”與北宋時人所謂“札子”的定義是一致的,而其對札子的定義與南宋發生新變后的札子定義是一致的。
而成書于南宋晚期的《大全》,其札子體所收文章皆類啟體,正是對札子在南宋發生新變的最好例證。《大全》“奏札”一條共收錄七篇,皆為司馬光所撰,其內容與功用與上行性札子相符,都用于上殿對皇帝建言。札子一條共收錄二十篇文章,其中八篇用以祝賀,兩篇用以謝恩,九篇用以寄情,只有一篇用于建言,且對象都是官員,與前述南宋文集中的札子存在一致性。可見南宋時期的奏札與北宋時期的札子涵義相符,都是用于上殿建言的奏議性文體。而南宋時期的札子則近似書啟,承擔著交際應酬的功能。
二、書寫模式—華麗典雅,高度程式化
(一)駢體文
首先,駢體文擁有一套固定的模式。第一部分以“伏審”或“伏以”開頭,點明所賀之事以破題,同時歌頌國家海晏河清、歌舞升平;第二部分以“恭維某官”開始,贊美某官的德行和功績;最后一部分以“某”開始,用謙卑委婉的語氣表述自己無才無德,同時表達對某官的慶賀。并且,文中均未出現撰寫者以及呈送對象的名字,皆以“某”和“某官”替代。
其次,這八篇駢文句式整齊,以四六為主,間用五、七、九言與虛詞,不用散句,對仗十分工整穩妥,具備形式美;但用詞、手法較單一,板滯少變化。偶爾單、偶對交錯,增加了一定的流動之感。但同時又多以同義詞、近義詞相對,有堆砌之嫌。且多采陳言套語,雖華美典麗,但非出自本心,流于陳腐。在用典隸事上多直用其事,同時也善于剪裁熔鑄。
最后,這八篇文章都呈高度的程式化,其由固定的三部分組成的相同結構前文已述,此外,還存在大量相似或重復的詞句。如同題異文的《賀人召試入館札子》兩篇,前者幾乎可以視作后者的擴寫。此外,由于這些文章多采用固定的敬辭、套話,且題材大致相似,更進一步提高了相似度和模式化的程度。
(二)散體文
從行文方式上來看,十二篇散體文中的前七篇都用于感謝所寄之人對撰寫者的提攜、知遇、施援之恩。結構可大致劃分為兩部分,第一部分包括時令和問候語,用詞重復率很高,四字成句,形式整齊。僅用于開篇,不涉及具體事由。第二部分用以述意,贊頌所呈之人的功績品行,表達對其援助、提攜之恩的感謝,偶及自身仕途的坎坷遭遇。這一部分普遍篇幅較長,不用駢偶,由于涉及自己的困厄處境,所以大多情感充沛。與前八篇駢文徒表贊頌相比,此七篇散文敘事抒情,言之有物,藝術水平和情感表達都略勝一籌。雖然也存在一些陳言,但總體上模式化的痕跡已有所減輕。而接下來的四篇文章,第一篇更像私人之間往來的書啟,沒有固定的格式,少套語陳言,用語比較自由。《上王帥札子》則是唯一一篇用于建言獻策的,后兩篇都是為向文官呈送自己所作的詩文而并撰,篇幅較短小。
三、新變原因—特殊的時代背景與文學現象
此種新變既然發生在南宋,便一定與當時之社會、文學背景相關。札子原本作為一種公文文體,在南宋發展出官員私下交際往來的功能,也就從側面說明了,南宋時期,官員之間的私人往來較前代更加頻繁,而這種現象與薦舉制度脫不了干系。元豐改制后,宋朝文官分為三十七階,最低等級為選人,選人想要升遷就需要官員的薦舉書,需要與具備舉人資格的官員斡旋、應酬,在此過程中便會誕生大量的交際類文章。試觀《大全》札子所收十二篇散體文中的前七篇,所述內容均為敘謝,與謝薦舉啟頗為相似。而《上太師詩文札子》與《上大觀詩文札子》兩篇,也有借官員以揚名之意。此外,札子體的功能發生拓展,也是文體發展、演化的自然趨勢。很多文體在其使用的歷史過程中,其功能、形式都會發生一定的變化。以與南宋札子相類的啟體為例,啟本附于奏、表之體,唐宋時期,啟體逐漸推廣用于私人交際,可見札子與啟一樣,都可能是在使用過程中逐漸拓展出了新的用途和功能。
以上探討了札子的功能在南宋發生新變的原因,接著仍需明確其書寫模式高度程式化的原因。和《大全》立類模式比較相似的還有同為葉棻所編的《圣宋名賢四六叢珠》(以下簡稱《叢珠》),共著錄文章十四篇,體例與一百十卷本中命名為“疊幅札子”的十一篇相同,其中四篇同見于《大全》。且其在著錄文章的基礎上,每一子目前還附有典故、例句等,可以說兼具選本與類書雙重性質。二書均為葉棻所編,文體劃分與文章著錄的標準也有一致性,所以下文謹參照《叢珠》來探討其書寫模式的成因。
《叢珠》中,上述十四篇文章被著錄為“札子式”,卷七十四又有“諸式”,“式”即為文章的模板。《叢珠》作為一部四六類書,每一子目前羅列有供換易的詞語和句子。“換易”即變異,指駢體文中變異詞句以求變化,撰寫者只需按照上述模板選取詞句填充即可。由此可見,《大全》中的前八篇駢體札子,也按照此種流程寫就,遵循相對固定的結構,換易文辭,所以程式化的程度才會如此之高。推及散體文也是如此,《大全》“札子”所收散文開篇較固定的結構,也見于《叢珠》中。故可推知,《大全》“札子”類所收散文也是從模板,或者說類似于模板的固定結構摹寫、發明而來的。只是其要求撰寫者據具體事由敘事抒情,多曲折變化,所以內容更加豐富,程式化的程度也相對較低。
綜上所述,《大全》中“札子”體所收文章之所以呈現出華麗典雅但陳舊空洞、高度程式化的書寫特征,與當時存在的模板化之風不無關系。雖然《大全》所收文章的撰寫時間在《叢珠》總結模板之前,但此模板并非某人忽然構成,而是經過漫長的時間及大量的創作實踐所衍生出的。所以,雖然無法推論《大全》之模式化文章即是按照《叢珠》之模板撰寫的。但不可否認的是,此類南宋發生新變的特殊札子文體在當時的確存在一種相對固定的結構以及填充其中的文辭,并且經過演化歸納后,可以據此總結出一套模板。正是這種風氣,造就了《大全》中“札子”體文章華麗精美但高度程式化的書寫模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