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莉,李寧卉
(中國政法大學 政治與公共管理學院,北京 100088)
公共政策理論認為官員具有“政治人”與“經濟人”雙重假設。“政治人”假設強調官員個體是“具有利益協調能力的,追求友善合作,追求社會至善和諧”[1];“經濟人假設”則強調官員個體會基于理性進行風險與收益的考量。在現實政治生活中,官員都是復雜的綜合體,或者說是“政治人”與“經濟人”的混合體。當官員個體在私利的驅使下損害公共利益時,就會凸顯“經濟人”面向。這也是很多學者在研究腐敗官員行為決策時所發現的。
近年來,越來越多被曝光的腐敗案件讓我們發現,雖然官員在進行決策時是有風險-收益考量的,[2]但又不僅僅局限于此。例如,一位落馬貪官在懺悔時說道:“看到有些領導干部權力任性,也無大礙,我為什么不能,反正法不責眾,隨大流而已。”[3]在一些懺悔書中也經常看到,當事人受到所在單位風氣的影響進而從事腐敗行為。這些現象表明,一方面官員個體在從事腐敗行為時具有風險-收益感知,但另一方面卻完全無懼風險。為何明知有風險卻還依然敢于貪腐?就像上述案例中有的落馬官員所說的“反正法不責眾,隨大流而已”。顯然,這些腐敗官員已經將個人感知的風險轉移到集體中了,他們會認為個體從事腐敗的風險高,但集體從事腐敗的風險就沒有那么高了。這實際為我們研究官員從事腐敗行為的決策提出了新的問題:官員個體的風險感知與其所處的環境是否有關聯?這種關聯如何理解?
由此,我們希望在已有的針對官員從事腐敗行為的決策動機的研究成果基礎之上,更加深入地探討官員在已經感知到了風險之后,為什么還會繼續從事腐敗行為。換言之,影響官員行為決策的風險感知的因素到底是什么。
人的犯罪動機取決于其對風險與收益的考量。雖然這一結論是建立在承認個體存在有限理性基礎之上,但這樣的結論依然會帶來很多困惑。例如,個體在進行決策時是否考慮到其他因素,他所處的環境是否對其風險感知產生影響等。正由于這些困惑的出現,后期的研究者逐漸意識到社會環境的重要性。傳統的經濟學理性人假設等理論對于犯罪行為的解釋可能更適用于冷漠社會。[4-5]在現實社會中,各種復雜的關系和人際網絡充滿其間,個體的犯罪行為實際會受到所處環境的深刻影響。對于以權力運作異化為核心的腐敗犯罪行為更會受到環境的重要影響。
有關環境對于腐敗行為產生影響的研究,學界已形成較為清晰的脈絡,主要存在制度與文化兩個視角的對話,在這兩個視角下,研究層次具體體現在宏觀與微觀機制上(見表1)。從宏觀層面而言,制度視角強調腐敗源自于國家和社會層面的各項制度性缺陷,[6]文化視角則強調社會文化和社會資本顯著影響各國腐敗水平;從微觀層面而言,制度視角聚焦個人行為動機等研究,文化視角重視社會規范、習俗等對個人態度和行為的影響。

表1 環境對于腐敗行為的影響機制
對于腐敗成因的研究一直存在制度與文化兩個視角。從制度視角出發,強調制度與腐敗之間復雜的面向,例如,一些學者認為腐敗與經濟發展之間存在正向關系,[7]另外一些學者則認為負向關系也是存在的[8-11]。
在這個脈絡中,新制度主義視角又對上述制度的影響增加了一個層面,即強調個人與制度之間存在相互作用。聚焦到腐敗問題的研究上,這些研究發現如果官員的自由裁量權過大,自身缺乏責任感,又獨攬大權,他們往往會淪落為腐敗分子。[12-13]
雖然基于制度視角的研究成果豐碩,也為理解腐敗成因提供了重要的維度。但制度視角也存在較為明顯的局限性。其中,最為明顯的就是制度所存在的社會經濟文化背景常常被忽視。[14]而這些被忽視的因素恰恰正是文化一脈所看重的,如文化、價值觀、社會網絡等因素。基于文化視角,有些研究表明個人會受到所處的社會環境影響,從而從事腐敗行為。尤其是文化、共同價值觀和個人所在的社會網絡,會影響個人行為、經濟運行方式以及制度和法律基礎。[15]社會文化不僅會影響人們對形勢或規則的看法,還會影響對可替代行為及其后果的評估。[16]文化不僅影響倫理道德,還能夠影響決策過程。[17]
因此,在這一視角下,已有研究發現,文化對于腐敗的影響是復雜的。例如,有學者將文化資本與文化變量相結合,試圖解釋價值觀、社會結構與腐敗之間的相互關系。研究發現,消極的社會資本(特殊信任)、高權力距離、崇尚集體主義的文化與各國的腐敗水平之間呈現負相關關系。[18]汪洪艷發現,在不同權力距離文化下公眾的權威取向不同會影響其對腐敗的容忍態度。在高權力距離文化中,人與人之間是上下級從屬關系,對上級權威的順從是普遍的思維方式和行動邏輯,且認為是合乎情理的義務存在,相信趨從腐敗不僅可以避免與權威對抗所帶來的風險,還可以帶來好處,從而會更愿意容忍腐敗行為。[19]饒育蕾等人基于跨國數據的實證研究發現權力距離對腐敗程度存在顯著的正向影響。[20]這類研究對文化的解釋大多是基于宏觀的國家層面或跨國比較層面展開的。
聚焦于微觀層面,無論是制度視角還是文化視角都基于個體出發。這方面主要是從經濟學視角進行了大量研究,學者們試圖從經濟學角度分析腐敗發生的原因。其中,基于“期望效用理論”的風險決策分析最具有代表性。人類一切行為都蘊含著追求效益最優化和效用最大化的經濟性動機。[4]腐敗與經濟人假設是分不開的,[21]腐敗行為人作為“理性經濟人”以尋求自身利益最大化為原則,當預期收益(期望效用)大于預期成本時,人們的腐敗動機就會轉化為現實行為。
美國研究發展中國家腐敗問題的專家羅伯特·克利特加德[22]在對大量腐敗案例進行理論分析的基礎上,指出“動機”是產生腐敗行為的內因。他在實證分析基礎上概括出兩個著名公式。其一,腐敗動機=賄賂-道德損失-(被發現和制裁機會×所受處罰)>薪金+廉潔自律的道德滿足感。也就是說,當腐敗收益減去道德損失和懲處風險后,仍大于正常工資收入和廉潔自律帶來的道德滿足感時,一些人就會產生從事腐敗行為的動機。其二,在腐敗動機的驅使下,行為人是否可能產生腐敗行為,取決于是否具備腐敗的條件。腐敗條件=壟斷權+自由裁量權-責任制,也就是說,當官員享有較大的壟斷權、自由裁量權而又無須對濫用權力的行為負責時,就具備了可能產生腐敗行為的條件。腐敗機會一方面是腐敗動機轉化為腐敗行為的關鍵因素, 另一方面也會刺激新的腐敗動機產生。腐敗機會在腐敗行為中發揮雙重作用,使其成為決定腐敗行為成敗的關鍵因素。[23]過勇基于腐敗機會的微觀機制實證分析了中國經濟轉軌期的制度漏洞是腐敗滋生的重要原因。[24]鄧崧等以省部級高官為研究對象,基于理性選擇制度主義理論,結合數據分析從腐敗動機和腐敗機會兩個方面對腐敗原因進行了相關解釋。[25]
基于微觀動機基礎上的制度分析,揭示了個體行為動機的理性影響因素,但對于個體而言,其行為決策動機除了理性的風險-收益考量之外,各種社會文化要素,如組織文化、關系網絡等是否亦會產生影響等就成為文化視角下微觀層面的探究問題。目前,在為數不多的文獻中,部分學者研究了文化和社會資本與腐敗之間的關系,[18]這些研究發現文化成員間彼此依賴合情合理,并為形成關系密切的特殊群體(與權力距離大、崇尚群體主義有關) 提供有利環境,這種文化為產生違背道德準則的尋租行為提供了溫床。還有學者基于社會網絡理論,認為腐敗者“同類相親”是形成腐敗攻守聯盟的心理背景,指出腐敗者們與家庭成員或具有相似教育背景與職業經歷的同學、戰友等形成社會資源的聚合,認為這樣一來可以節省交易成本,二來可以降低風險,進而形成腐敗者的團體網絡。[26]
基于文化視角下的微觀研究已經愈加受到重視,但這一視角下的研究尚存在一些問題:首先,雖然目前圍繞腐敗行為動機已經展開了較為豐富的研究,但對于個體從事腐敗行為決策的研究卻較少,尤其是針對其行為決策的風險感知的影響研究就更加缺乏;其次,基于關系、社會信任等展開的腐敗行為研究大多是將普通人作為研究對象,對于揭示腐敗犯罪行為的決策機制還缺乏以犯罪者為對象的科學而系統的實證研究。
基于此,本文試圖采用實證量化分析方法,選取職務犯罪罪犯作為研究對象,從文化視角下的微觀層面探討個體從事腐敗行為決策時的風險感知的影響因素。
本文從文化視角的微觀層面來關注個體在從事腐敗行為決策時的風險感知的影響因素。對這一問題的探討基于兩個理論展開:其一是圈內化概念,其二是權力距離概念。
1.科層文化下的“圈內化”概念
科層制(又稱官僚制)是馬克斯·韋伯提出的概念。韋伯認為任何一種合乎需要的統治都有著合理性基礎,科層制呈現出等級制的權力矩陣關系和自上而下的職務權威。在科層制組織中,人們對合法性權威的認同表現為下級對上級的自愿服從,而對上級命令的服從僅僅與形式義務有關,排除個人的價值判斷。[27]
已有研究表明,科層制在中國語境下呈現出鮮明的中國文化特征。這主要體現為權力的過度集中,一把手權力過大且缺乏監管;法治缺失,制度約束剛性不足,導致公職人員在公權行使過程中深受人情關系影響,權力關系網錯綜復雜;[28]理性精神不足,人格化傾向明顯,在官員的選拔任用上更多以領導意志為轉移,官員對上級領導個人權威的尊崇超過法律權威。[29]
上述中國化特征下的科層制現象被學者概括為“圈內化”,試圖用其來解釋科層制“變異”以及相關的 “類型化”效應。“圈內化”理論指出心理因素是造成“圈內化”行為特點的重要原因之一,官員的個性特質大體分為三類:“偏向利己型”“偏向利他型”和“利己利他兼顧型”。相同心理動機或不同心理動機類型的官員組合成為一個“圈”。其中,“偏向利己型”與“利己利他兼顧型”結合形成的圈,極大地增加了腐敗風險“圈內化”的可能性,在這樣的“圈”中,官員受“圈內”文化影響,傾向于自私自利,從而加強了腐敗心理,弱化了公共心理。[30]
一方面,“圈內化”科層制具有韋伯意義上一般科層制的基本特點。例如,強調上級支配下級、下級服從上級的集權式等級制度。[29]再如,在官員的業務管理與個人管理分離的制度模式下,官員的晉升加薪在絕大程度上依賴于上級,任何來自行政上級的權威命令都被視作具有正當性,并且都會得到個人的服從,從而造成合法性秩序認同的異化。[31]
另一方面,“圈內化”科層制實際是韋伯科層制與傳統中國科層文化的混合體。在這種混合結構中,科層組織文化具有鮮明的等級性和服從性。文化學派認為文化影響并滲透到生活的方方面面。盡管文化具有不確定性,但作為一種潛意識的思想體系,它反映了某一特定社會的價值觀、行為規范和思維方式等,并影響著人與人之間的相互關系以及個人的選擇。[32]因此,中國官員的行為特征實際與其所處的科層組織及其文化密切相關。
當上述描述的中國式的混合式的科層組織文化中的等級性與服從性在實際運行中超出了其應有的規范準則外,就會呈現異化狀態,如落馬貪官的隨大流心理。可見,我國科層組織的“圈內化”現象對于官員個體行為的影響,尤其是腐敗行為的影響是值得深入探討的問題。
2.權力距離
我國科層組織的“圈內化”現象普遍存在,但卻比較難以測量。我們借用霍夫斯泰德的文化維度模式(1)對于文化的衡量較為復雜,目前已有的分別是霍夫斯泰德(Hofstede,1999)提出的四維模式和施瓦茲(Schwartz,1994)提出的七維模式。霍夫斯泰德的文化維度模式更為具體,與本研究所探討的現象更為貼近,因此本文主要以此模式予以探討。進行探討,該模式基于40個國家超過12萬份的問卷調查,歸納了四個維度的文化特點。這四個維度分別是權力距離、個人/群體、男性/女性、風險規避。其中,霍夫斯泰德將權力距離定義為: 組織機構中職位較低的成員對權力分配不平等的接受程度,換句話說,就是上級與下級之間的社會距離。在一個權力距離明顯的社會,往往是上級決策,下屬遵照執行。
顯然,這一可操作的測量性概念與前文所講的“圈內化”理論在內涵上具有高度契合性,都強調文化面向下的權力結構特征:一方面是指權力的等級性和不對等性,具體表現為個人在單位內部行事要看上級,個人依照領導意愿行事;另一方面是個體與集體的服從關系,具體表現為個人抉擇服從集體,個體服從于集體文化等。這一文化維度在單位集體內部主要表現為權力不對等情況下,下級對上級、個體對集體的服從。換言之,受我國傳統科層文化影響,我國科層制組織部門權力距離較大,主要體現為下級對上級的無條件服從,從而導致了官員內部形成非制度性的團體,產生“圈內化”現象。
因此,本文借用權力距離這一測量性概念來測量“圈內化”特征下的中國科層制的文化特征,以此探討職務犯罪罪犯從事腐敗行為的決策動機影響因素問題。
目前,犯罪學領域相關研究大多采用的是宏觀數據分析,微觀實證數據還比較匱乏。本研究采用混合研究方法,通過深度訪談和調查問卷來搜集數據,嚴格按照匿名原則獲取數據,同時在構建腐敗行為決策量表[2]的基礎上,進行進一步的深入研究。本研究的數據涵蓋中國三個省份監獄的職務犯罪人員,在工作人員的幫助下通過服刑人員上課學習的機會組織了本次研究的紙質問卷,最終獲得有效問卷680份。本文采用SPSS和AMOS統計分析軟件對相關變量進行處理和分析。
本文變量設計如表2所示,自變量是個體對單位權力距離的感知,基于前文相關理論基礎,本文對權力距離感知相關題項設置,主要反映了下級官員在多大程度上服從上級官員,以及“圈內”集體文化對官員個體影響力的大小兩方面。因變量為風險感知,基于學者[2]對腐敗風險量表的劃分,將其細分為腐敗行為被發現風險感知、黨紀處分風險感知、司法懲處風險感知以及道德等無形風險感知(2)筆者基于半結構化訪談,發現職務犯罪人員對于失去尊嚴、地位、 臉面等風險的重視,在這里被定義為無形風險。在中國這樣一個具有濃厚的人情、“面子”特色的社會里,這一維度具有解釋本土現象的重要價值與意義。。采用4點式李克特量表,1表示非常不同意,2表示不同意,3表示同意,4表示非常同意,同時為分析方便,對其中反向設計題目進行反向計分。

表2 變量設計
根據圈內化和權力距離理論,單位權力距離感知越明顯,說明官員個體在單位集體內部越能感知到權力的等級性和不對等性,例如,受訪者普遍覺得在單位內部都是一層看一層的,個人要聽領導的,平時工作行事要聽從上級。另外,權力距離感知越明顯,個體對集體的服從性越強,受訪者普遍認為在單位內個人會受到單位群體和單位文化風氣的影響,個人的抉擇需要服從集體。
本文試圖研究在中國科層組織“圈內”文化的影響之下,對權力等級性和服從性的感知,是否會削弱官員個體對腐敗風險的感知,因此,我們提出以下4個研究假設。
假設1:官員個體對單位權力距離感知越明顯,對其所從事的腐敗行為被發現的風險感知程度越低。
假設2:官員個體對單位權力距離感知越明顯,對其所從事的腐敗行為被黨紀處分的風險感知程度越低。
假設3:官員個體對單位權力距離感知越明顯,對其所從事的腐敗行為被法律懲處的風險感知程度越低。
假設4:官員個體對單位權力距離感知越明顯,對其所從事的腐敗行為的無形風險感知程度越低。
為保證自變量和因變量相關數據完整性,在剔除存在缺失值樣本后,樣本數總計625份。

表3 職務犯罪罪犯基本描述統計 (N=625)
通過對職務犯罪者的基本描述統計(見表3),可以看出,就性別分布而言, 職務犯罪罪犯全部為男性。從涉案級別來看,人數最多的是正科級,有236人(占37.8%);第二是副處級,有104人(占16.6%);第三名是正處級,有98人(占15.7%);之后是副科級,有52人(占8.3%)和科員 42人(6.7%)。教育程度顯示出高學歷特征,全日制大專、大學畢業270人(占43.2%);夜大、職大、電大、函大畢業或通過承認自學考試183人(占29.3%);研究生畢業或以上87人(占13.9%)。
上述基本描述統計分析表明, 本研究所調查的職務犯罪人員, 在其獲罪前主要以處級及科級公務員為主;從職務領域分布上看,主要集中于縣級黨政機關、 國有企業與法律相關的機構等部門。
1.信度分析
本文采用Cronbachα系數對各因素進行信度分析,根據以往的研究,Cronbacha 系數達到 0.6 即可,達到 0.7 較好,達到 0.8 很好。本文所有的因子信度都滿足要求,具有內在一致性(見表4)。
2.效度分析
本文以探索性因子分析法驗證量表的結構效度,結果顯示如下。
(1)五個量表進行探索性因子分析后,公因子結構與變量設計假設結構完全符合,且保留題項均落入原有設定的構面內。
(2)五個量表公因子可解釋總變差均超過50%的可接受水平。
(3)單位權距感知各題項因子負荷量為 0.786~ 0.895,被發現風險各題項因子負荷量為0.539~ 0.800,黨紀處分風險量表各題項因子負荷量為0.840~ 0.955,司法懲處風險感知各題項因子負荷量均為0.875,無形風險感知量表各題項因子負荷量為 0.835~ 0.877,均超過0.5的可接受水平,說明研究量表具有良好的結構效度。

表4 可信度檢驗
1.模型擬合優度
結構方程模型(Structural Equation Modelling, SEM)通過處理和分析變量的協方差矩陣,用于分析潛在變量(latent variable)間的假設關系,是探究理論、概念之間關系和結構的統計方法,且可以同時處理多個因變量,同時處理測量題目與因子之間、因子與因子之間的關系,具有整合因子分析、路徑分析和多重線性回歸分析的優勢。
本文基于相關理論及研究設計繪制結構方程圖, 通過AMOS23.0軟件進行計算, 得到圖1的各項參數值, 輸出結果見表5。

圖1 結構方程模型
本文對常用模型擬合指標[33]進行報告,對模型整體擬合優度進行說明。擬合優度指標chi-square=562.459,X2/df=4.294(小于5),GFI=0.909(大于0.9),AGFI=0.881(大于0.8可接受[34]),NFI=0.916(大于0.9),TLI=0.923(大于0.9),CFI=0.934(大于0.9),RMSEA=0.073(小于0.08可接受),均滿足統計學要求,這說明本模型構建合理。
2.輸出結果分析
從模型輸出結果來看,受訪者對單位權力距離感知與腐敗被發現、黨紀處分、法律懲處、無形風險感知均呈顯著相關關系。其中,權力距離感知與被發現的風險感知、被法律懲處的風險感知呈顯著負相關關系,與研究假設一致,假設1、3成立。
這說明,一方面,受訪者對單位文化權力距離感知越大,說明受訪者在單位集體內部越能感知到權力的等級性和不對等性,例如,受訪者普遍覺得在單位內部都是一層看一層的,個人要聽領導的,平時工作行事要聽從上級,對上級權威的順從已經成為普遍的思維方式和行動邏輯,且認為合乎情理。上級不正當的貪腐行為被認為是正當合理的,深受這種感知的影響,進而大大降低了對腐敗行為可能被發現和被法律懲處的感知。另一方面,權力距離感知越大,個體對集體的服從性越強,如受訪者普遍認為在單位內個人會受到單位群體和單位風氣的影響,個人的抉擇需要服從集體。由于對腐敗行為可能被發現和被法律懲處的感知程度降低,官員個體會在上級領導的帶頭影響下陷入單位集體腐敗,造成一把手墮落下的整個單位集體腐敗窩案現象的產生。

表5 模型輸出結果
受訪者對權力距離的感知與其對黨紀處分風險感知、無形風險感知則呈顯著正相關關系,與原有假設相反,假設2、4不成立。這說明即使對所處單位權力距離感知明顯,仍然感知到較高的黨紀處分風險和對“面子”“尊嚴”等無形風險。這一發現與原有假設相反,假設2、4不成立。
那么,為何無形風險(面子)感知、黨紀處分感知與權力距離感知呈現正相關呢?我們認為,一方面,受中國傳統人情社會的影響,害怕失去“面子”是普遍的國人心態。尤其是公職人員,無論是在平時工作生活中,還是從事腐敗行為中,對于是否會丟“面子”都會非常重視,這實際也正反映出“面子”這一獨特的傳統文化對于公務人員行為發生具有重要影響。
另一方面,犯罪個體在對從事腐敗行為進行風險考量時,黨紀處分具有巨大威懾力。黨的十八大以來,高壓反腐態勢呈現出巨大震懾力。“紀在法前”“黨紀嚴于國法”的懲治策略也使得官員個體對于黨紀的風險感知更加敏感。此外,由于黨內紀律條例相對于刑法條文規定較為寬泛,其所帶來的處分的不確定性感知更強烈,(3)在本研究的相關問題調查顯示,受訪者認為黨紀懲罰帶來的不確定性高于違法懲罰。從而加深了黨員干部對黨紀的畏懼。
本文試圖從文化的微觀視角,探討個體腐敗行為決策時風險感知的影響因素。具體而言,以權力距離為測量指標的圈內化組織文化對官員個體從事腐敗行為決策時的風險感知的影響是較為復雜的。
權力距離作為圈內化理論的測量概念,它主要表現為下級對上級的權力等級性、個體對集體的服從性。中國科層制的法理性權威欠缺,人格化傾向明顯,個人權威、職務權威易凌駕于法律法規的權威之上。[29]因此,權力距離這一文化測量指標雖然是基于各國經驗基礎之上的提煉和總結,但對于中國特有的“圈內化”科層制組織文化亦具有較好的描述性和測量性。
本文研究發現,單位權力距離感知程度與腐敗被發現和被法律懲處的風險感知具有顯著負相關關系。這表明在中國科層組織“圈內”文化影響下,官員在單位集體中感知到的權力距離越大,個體對上級權威也越是順從,當這種等級性和服從性超出應有的規范準則時,個人權威和職務權威就會凌駕于法律法規的權威之上,服從上級就成為普遍的思維方式和行動邏輯,即使上級存在一些不正當的貪腐行為也會被認為是正當合理的,或是可接受的。
正所謂“上梁不正下梁歪”,一把手墮落常導致整個班子腐敗,“一把手”對“圈內”文化具有關鍵性影響。在貪財利己型的“圈內”文化下,下級官員也會趨同化,普遍傾向于利益“共享”,從而加深了腐敗從眾心理效應。身處“圈內”的官員個體在深受貪腐文化影響的集體環境中,普遍認為“法不責眾”,認為從事腐敗行為帶來的責任風險會分散,甚至會出現利益同盟。在此影響下,官員個體降低了對腐敗行為可能被發現和被法律懲處的風險感知,從而加大了腐敗的風險程度。而無論是腐敗行為的法律懲處、黨紀處分還是無形風險,都是基于被發現的基礎上的后續風險,如果感知不到自身的腐敗行為有被發現的風險,那么即使對其他風險有明顯的感知,也會基于對前置風險的錯誤感知而去從事腐敗行為,從而造成大量“一把手”帶頭下的“圈內腐敗同質化”,導致單位集體腐敗窩案現象的產生。
尤其重要的是,中國的五級行政層級帶來的差異化在“圈內化”現象中也是存在的。已有研究發現,隨著行政層級的降低,到了縣級層面,人情、關系所反映的“圈內化”現象會更為明顯。[35-36]本研究樣本犯罪前的職位分布實際大部分來源于縣級層面。因此,他們所反映出的對于“圈內化”組織文化的感知與從事腐敗行為的風險感知就具有非常重要的樣本意義,折射出縣級層面科層制異化后形成的“圈內化”文化對于官員個體行為的重要影響。
綜上所述,本文認為,以權力距離為測量指標的“圈內化”組織文化,削弱了官員個體對從事腐敗行為被發現風險和法律懲處風險的感知,反映了“服從個人制度”和“圈內”不良文化對官員個體腐敗心理和行為產生的影響。這一研究發現對于思考如何在“扎緊制度的籠子”的同時,對公務員進行文化層面的預防建設亦具有重要價值。習近平總書記指出:“有的地方和部門正氣不彰、邪氣不祛;‘明規矩’名存實亡,‘潛規則’大行其道……凈化政治生態同修復自然生態一樣,絕非一朝一夕之功,需要綜合施策、協同推進。”[37]基于政治生態的改善實際上就是基于組織文化層面的長遠性考量。在現實中只有不斷改善良好的政治生態,才能使得個人所在的“圈內化”組織文化影響式微。基于個體層面所抱有的“法不責眾”僥幸心理也才能得以不斷糾偏,顯然,這對于基層公務員建設尤為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