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年喜

我回憶這段故事時,突然想起諸葛亮《出師表》中的一句話:“爾來二十有一年矣!”是的,不覺間,那個冰天雪地的玲瓏一夜,已經過去21年了。
那一年春天,我和一幫人流落到招遠玲瓏的金礦,其中有陳平、新有、老碗、黃毛以及黃毛他爹。我們從靈寶出發,過徐州、青州、淄博,在綠皮火車上站了一天兩夜,到辛莊火車站時,天蒙蒙亮,遠遠地看見渤海在蕩漾。
海風很大,站前廣場和馬路像用掃把掃過一樣,這時候,清潔工們還沒有上班。這是我們第一次到山東,第一次見到大海。新有說:“我們去看看海吧。”大家說:“行。”
我們一幫人往海邊走。其實廣場離海還有些距離,太陽還沒有出來,但估計也快冒頭了。大海在寧靜中動蕩,浪花翻滾有聲,有大船遠遠經過。勤快的人起來了,沿途有燈光亮起。有人走路,有人騎車,汽車發出轟鳴聲。青春真是個好東西,30多個小時沒休息,我們還有精力打打鬧鬧,胡吹亂嗙。
5天前,也就是正月初十,我們在靈寶找了5天活兒,礦山、蘋果園、飯店、游戲廳,都找遍了,還是沒找到。一年之計在于春,大家商量好了決不回去,不但不回去,今年還要掙大錢。
我們自己買菜,自己做飯,在陳平姐姐開的小旅館里住了兩天。正苦思無計時,陳平姐姐聯系到了活路,招遠玲瓏的金礦有采礦的活兒。工頭是湖北咸寧人,在井下包活兒,很早就發了財,資金雄厚,活路好,工資高。
黃毛用旅館的座機打電話,把他爹也叫了過來。他爹當年55歲,在村里干著半死不活的文書工作。
天徹底亮起來了,經過一夜風吹,世界像新的一樣。我只在若干年后北疆的薩爾托海見過這么明亮的世界。天空仿佛觸手可及,又遠得無邊無際,它的亮度、透明度是我在老家商洛山看到的數倍。
大海近在咫尺,我們小跑起來。按節令,還沒有打春,空氣異常凜冽,大家的頭發、衣服被風掀了起來。
有一個聲音喊我們:“大兄弟們,吃飯了沒有?”我們都停下來,扭頭看。在路邊,有一個小小的水餃攤,攤旁,有兩個女人,一老一少,向我們招手。
水餃攤的紅色大傘下,有一個煤爐子,爐子上有一只鋼精鍋,鍋里冒著熱氣,在冷空氣里變成陣陣白霧。我們知道,那鍋里煮著餃子。這時候,大家都感到餓了。吃了水餃,大家依舊執意要去看海,仿佛千里輾轉來山東,不是為了打工掙錢,而是專門來看海的。水餃攤的主人是一對母女,女兒堪稱“小鎮的章子怡”。她說她在玲瓏鎮郵局上班。
這一刻我們還不知道,半個月后,這個女孩成為我們與老家之間唯一的信息傳遞人。
這是一口有近千名工人的礦井。在此之前,我從沒見過規模如此龐大的金礦,而且是一口豎井。
經過3天簡單的培訓、考試,我拿到了爆破工資格證。所有礦山對爆破工實行的是一坑一證制,離職,就意味著證件失效。這是我拿到的第3本爆破工資格證。
在此之后到2015年春天,因做頸椎手術離開礦山,我共拿過11本爆破工資格證。在我認識的爆破工人中,我是拿爆破工資格證最多的一個。但它們并不代表什么,除了見證一個人從業的持久與動蕩。
每天早上8點,工人們排成兩行,魚貫進入罐籠,隨罐深入大地的腹腔——1500米深的地下世界。第一只罐下到500米處,這里是一個巨大的車輛集散地,一個樞紐,所有的重型礦車在這里進入罐籠,被提上地面,所有的空車從這里出發,到該去的地方。
一部分工人留在這里工作,另一部分工人在這里換乘,下面還有兩級罐籠,每級500米深,最后的工作面位于地下1500米的深處。陳平、新有、黃毛和他爹、我,都被分在了這個工作區域,老碗被分在第二級。我是我們幾個人中唯一的爆破工,陳平有點兒基礎,做了我的副手。
在新疆鄯善縣靠近火焰山的一處礦山,我感受過6月野地的燥熱。從宿舍所在的地窖到吃飯的小食堂,來去300米,穿著拖鞋踏在沙地上的感覺,讓我想到電餅鐺烤餅的過程。而距地面1500米的地心世界的情景與戈壁的夏天略有不同,那是一種悶熱,人仿佛處在一只密閉的蒸鍋里。
這里的鐵軌四通八達,礦車在這里來來往往,推礦車的人一律赤身裸體,一絲不掛,只有腳上穿著雨鞋。在礦車提升口,放著一排五顏六色的塑料壺,它們大大小小,裝的水滿滿淺淺,各有其主。
當完成了一車礦石或渣石的輸送,工人們會提起屬于自己的那只水壺,仰起脖子,猛灌幾口。涼白開和汗水沿著身體流下來,從胸口到肚皮,畫出條條斑痕。
我們與新有、黃毛、黃毛他爹,每天早上在提升口分手,下午在提升口會面,有時他們早到一步,有時我們早到一步,早到的人會為遲到的人留下最后一口水。我們在這里穿上衣服,兩小時后,在豎井口與落日和暮色相見。
我已經想不起老碗的模樣來了,只記得他很矮,肚子有一點兒大。有一天晚上,我們睡在床上,身下的竹夾板硌得身子生疼。老碗突然說:“我們還是跑吧!”我們都問:“為啥跑?”我知道所有人都想跑,不跑的原因是發工資的時間還早,而且身上都已沒有多少路費了。
老碗說:“明天你們起爆的時間定在下午5點,我再看一下。”陳平說:“你又不在一起干,你看啥,咋看?”老碗說:“我看海浪。你們就在海下面爆破,炮一起,海浪就跳起老高,我看是不是真要透了。”
新有說:“你別說得這么嚇人,帶班的說爆破點離海床還遠呢!”老碗說:“還是小心些好,我注意幾天了。”他說完,就睡過去了。
5年后,老碗一個人到了鄭州,安裝高速公路邊的牌子,成了高空“飛人”。又過了5年,他從鐵架上“飛”了下來。去年某一天,我騎摩托車路過他的墳頭,一樹杜鵑開滿了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