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雯雯
【摘要】 《兄弟》是當代作家余華創作的長篇小說,其跨越了20世紀六七十年代和改革開放初期兩個具有代表性的時代,作品中蘊含的親情和愛情在給予讀者溫暖的同時又伴隨著荒誕的“狂歡”基調、殘忍的“孤獨”現實。本文通過探尋小說中的“溫情”與“傷痕”,以“傷痕”形成的原因與經過為主要線索,結合作者經歷與小說創作背景,旨在理清“溫情”與“傷痕”的二重關系,進而探索作者蘊藏在悲劇中的時代意義。
【關鍵詞】 余華;《兄弟》;溫情;傷痕;時代意義
【中圖分類號】I207? ? ? ? ? 【文獻標識碼】A? ? ? ? ? 【文章編號】2096-8264(2021)23-0013-03
《兄弟》以李光頭不堪的鬧劇開場,故事的結尾“月亮”和“星星”成了宋鋼與李光頭一生的遺憾,看似荒誕又喜劇,實則悲哀。在作家余華的筆下,有關“外星人”的暢想似乎不再僅僅是時代變遷帶來的新奇,反而更像是特意創造的另一個世界——“傷痕”對岸的“溫情”。流連于“溫情”與“傷痕”之間,作者深刻地揭示了平凡人家在變化萬千的特定時代經歷的種種沉重。而其背后,“傷痕”打著“溫情”的幌子摧毀著人物的精神世界,“溫情”則混合“傷痕”的印記訴說著想象的希望世界,二者密不可分,釋放著生命探索的價值。
一、以溫情奠基的“傷痕”
“媽媽,你放心,我會一輩子照顧李光頭的。只剩下最后一碗飯了,我會讓給李光頭吃;只剩下最后一件衣服了,我會讓給李光頭穿?!盵1]這是小說第一次真真切切地響應標題。說到“兄弟情”,人們或許會想到濃烈的情深似海,哪怕沒有血緣關系也會在危急時刻為對方兩肋插刀。兒時的李光頭調皮而不正經,卻也與成熟正直的宋鋼建立了友誼關系——宋鋼學著照顧李光頭,李光頭也帶給宋鋼不曾經歷的別樣快樂,這是“溫情”的體現??稍泩圆豢纱莸南嘁罏槊谧晕业膼矍榈檬媲熬挂材茏兊么嗳?,宋鋼的“井水不犯河水”、李光頭的“我們不是親兄弟”如刺刀般在兩兄弟間留下不可磨滅的“傷痕”。
李蘭和宋凡平的愛情令人動容。宋凡平遇見想要保護的人,成了電影里的英雄人物;李蘭遇見值得托付的人,成了擁有愛和尊嚴的妻子,這是“溫情”的體現??墒鞘朗码y料,有太多太多的事與愿違會摧毀平凡人的希望。宋凡平被打得頭破血流時還記得對李蘭的承諾,李蘭深情地望著與宋凡平生活過的場景,遺憾的是雙雙沒能有好結局。
林紅與宋鋼的愛情雖比不過父輩,然林紅不顧一切地追求宋鋼,宋鋼把最好的一切都給了林紅,這是“溫情”的體現??勺罱K兩人卻因個人想法的差距而漸行漸遠——林紅想要宋鋼給予的或許更多是陪伴;宋鋼想要林紅給予的或許更多是等待。
余華總是擅長給人物設定一個特定的家園,用親情增添溫暖,把最美好的東西毀滅給人看。聯系作者在中學畢業后進入北京魯迅文學院進修深造的學習經歷,不難發現,余華的文學風格似與魯迅先生有共同之處,其作品揭示性與批判性濃厚,飽含現實的壓抑與生存的渴望。書中無論親情或是愛情,都有讓人感動的一面,但這份感動并不純粹,因為每一份“溫情”背后都有著隱性的傷害,每一份看似溫暖的美好都夾雜著現實殘忍的言不由衷。小說中常常出現的星光和晚霞似乎是“溫情”與“傷痕”的分界線,都說“景語皆情語”,那些于世間留戀時惜別的稻田與和風,最終都成了逝去之后的沉沉黑夜。
二、以荒誕執筆的“傷痕”
余華用其不斷超越的先鋒意識精心設計了一種狂歡化敘事策略。巴赫金的狂歡化理論突出自由的宣泄與全民的笑,余華筆下的狂歡靈感源自它而又區別于它——其建立在一個人的痛苦之上,是一群人對一個人的狂歡。[2]正因如此,才使得“傷痕”在荒誕中顯現。
關于宋凡平與李蘭的婚禮,文中是這樣描寫群眾的態度的:“街上所有人的表情都是那么的快樂,他們的快樂和宋凡平的快樂不一樣。宋凡平的快樂是新婚的快樂,他們的快樂是看別人笑話的歡樂。”[1]在荒誕之間,劉鎮群眾總處于一種極其重要的地位:一群人在看著一個人的笑話,一個人在被看時也看著別人,并快樂著?!白鳌異骸目旄凶兂梢环N近乎痛苦的體驗,而痛苦本身則變成了狂歡?!盵3]這是極端的諷刺,表現出人性的劣根性、大眾的模糊性。
同樣的“荒誕”還有許多:趙詩人罵投靠富貴的劉作家出賣靈魂,而自己窮困潦倒時也不得不投靠李光頭做著體能陪練師;宋鋼為了生計不惜放棄父親宋凡平始終維護的尊嚴做了假體乳房;林紅的愛慕忠貞最終也沒逃開世俗的欲望……最后無數的背叛竟又歸為一句“就是生離死別了,我們還是兄弟”[1]。這些荒誕的情節被作者用故作輕松、粗鄙的文字變成笑話,供世人玩味,卻也述說著極為脆弱的傷痛。
三、以時代造就的“傷痕”
《兄弟》是兩個時代相遇之后出生的小說。在這樣一本跨越時空的書籍中,作為主角的李光頭和宋鋼用40年的光陰經歷了所謂天壤之別而又有因有果的兩個時代,他們代表了那個年代的無數人們,用他們的“傳奇”刻畫出時代永不可避免的苦樂。同時,作者以小見大,以平凡人的一生揭示社會百態,以劉鎮和外面的世界作為壓抑與釋放的轉接口,展現了那個時代獨有的色彩。
以宋凡平和其父親為例,他們的不幸遭遇很大程度上與時代背景相關,是時代構造了他們的人生轉變。李光頭在后一個時代成了富翁,這是社會變遷帶來的機遇,但物質富有卻彌補不了精神的缺失;宋鋼由于固守刻板,失去了發展壯大的機會??梢哉f,是時代帶給他們的天翻地覆,而他們一群人也成了那個時代的印記。
前一個時代的他們有精神上的執著追求,懂得尊嚴與自我的快樂,然本能不幸;后一個時代的他們沒了精神家園,人欲、性欲縱生,金錢的力量讓他們打破傳統、顛覆倫理。人的種種心理變化都有著時代的因素,從前的信仰也會隨著時代逼迫漸生變化,時代的悲劇與人的悲劇相互聯系。
而時代悲劇最終都會歸結于人的悲劇。一旦人被時代牽著走,好與不好都得自食其果。當人們不會適應時代好的方面,就會被時代的浪潮推走,如宋鋼;而當人們不會選擇性地適應時代,就會被時代的浪潮推著走,如李光頭。
這個承前啟后的時代,前后都浪濤洶涌。無數的命運與時代相連,反映著時代;時代也與命運相連,捉弄著命運。
四、以孤獨潤色的“傷痕”
孤獨感是余華作品中獨有的精神特質,《兄弟》亦不例外,表現為以下幾個方面:
(一)現實困境中的孤獨感
情緒總是與遭遇息息相關的,當面對20世紀六七十年代與改革開放初期兩個截然不同的時代,大眾思想的突變、悲劇的重壓使當時的人們大多處于一種壓抑的狀態,這種壓抑是自我封閉,換而言之即自我的孤獨感。以宋鋼為例,當生活窘迫、無望,加之重要之人的背叛,他必然是內心壓抑的,這種無盡的孤獨無力感使他走向滅亡。
(二)與狂歡相對的孤獨感
作者用狂歡化的手法表達孤獨,這種孤獨相較于自我的孤獨,更多地表現為逃避孤獨。極度荒誕恰恰是極度孤獨,“笑著哭”常常擁有驚人的感染力,而快樂是內心孤獨的掩飾方式,然欲蓋彌彰,意味過猶不及。以李光頭為例,舉辦美人大賽卻偏偏打著“弘揚祖國傳統文化,和全球化浪潮親密接軌”的幌子,看似皆大歡喜,人人都沉浸在新奇的狂歡中,但就其原始意圖來說,是否是為了滿足自身的孤獨感?再看結尾宋鋼自殺后,對于李光頭的描寫中沒有出現悲傷之調,卻是轉移現實于太空軌道,玩笑般說自己的兄弟以后就是外星人了,這是否又是一種逃避孤獨感的方法?
(三)人群環境中的孤獨感
人不僅僅是會被自己的遭遇左右情緒,同時也會為了社會萬象和他人的遭遇而感慨萬千,當自己處于一群人的對立面,會孤獨;當自己成了一群人中的一個,同樣會產生孤獨感。當兩個孩子在汽車站找到已無氣息的宋凡平時,圍觀的群眾冷漠不堪,此時作為對立面的李光頭和宋鋼自然會有孤獨感。善良的蘇媽說道:“人怎么會這樣狠毒?。 盵1]此時蘇媽作為“紅袖章”的對立面會有一種懷疑社會與人心的孤獨感。同樣的,當李光頭作為“大人物”之一看著宋鋼這類快要被生活淘汰的人,此時雖然狂歡卻依然有孤獨感。
孤獨感是全書中一以貫之的,而追溯其源頭,自然和余華的個人經歷密不可分。他曾說過:“我的記憶是從‘連一輛自行車都看不到’的海鹽開始的,我想起了石板鋪成的大街,一條比胡同還要窄的大街,兩旁是木頭的電線桿,里面發出嗡嗡的聲響。”[4]在狹小的空間長大,加之父親的醫生職業、家對面是太平間,見慣了生離死別與鮮血,同時深受魯迅與外國作家卡夫卡等人的影響,見證著人世的艱險,如此種種最終促成了余華創作風格的獨特性。
五、現實意義與后世意義
(一)現實的悲劇意識
悲劇意識是對于現實悲劇的一種深刻認知,蘊含個體的孤獨、生命的無奈。在余華塑造的各類形象中,大多以悲劇性作結,這也恰恰表示了余華作品中的悲劇意識。生命無常、生活不易或許是余華作品中想要表達的意義,他善于批判一切社會不公與不堪,用血腥與暴力影射悲劇。宋凡平的樂觀感人至深,最難忘的是在遭遇重重困難的時候他仍然能若無其事地說道“去看?!薄K麩釔凵睿鼰釔凵磉叺拿恳粋€人,然而他竟落得了被人活活打死的結局。除了批判,余華也呈現出一種同情的憐憫,這在于作者筆下的大多悲劇人物都是“好人”,但被時代變得或多或少的扭曲,如此,悲劇意識的宏大體系才于一字一句間愈發刺人。
(二)獨立的真實世界
余華筆下的人物大都虛構,但他們都是那個年代拼湊起來的人,他們所組成的世界是獨立于外部現實世界卻反映現實世界的萬花筒。他曾自言:“我覺得我所有的創作,都是在努力更加接近真實。我的這個真實,不是生活里的那種真實。我覺得生活實際上是不真實的。生活是一種真假參半、魚目混珠的事物。”[5]也就是說,余華在創造自己認為的“真實生活”。在談到自己的寫作時,余華坦言:“我發現自己的寫作已經建立了現實經歷之外的一條人生道路,它和我現實的人生之路同時出發,并肩而行,有時交叉到了一起,有時又天各一方。當現實生活中無法實現的欲望在虛構生活里紛紛得到實現時,我就會感到自己的人生正在完整起來。”[6]余華找到了這樣的寫作方式:用虛偽表現真實,用自足的筆觸感染他人。他所書寫的獨立世界細膩、怪誕和隱忍,卻是用自己認為的適當方式在表達真實。
(三)后世的積極希望
《兄弟》在述說殘忍的同時也伴有溫暖,這種溫暖是作者不自覺的希望。賣點心的蘇媽在宋凡平被殺害時給予兩個孩子關懷;陶青是那時唯一一個愿意幫忙拉宋凡平遺體的人。作者是在書寫悲劇,卻在潛意識里給人們留下希望,于那時,于后世。有一句話讓人感動:“世界上沒有一條道路是重復的,也沒有一種人生是可以被替代的?!盵7]每個人都獨一無二,這不就是最大的希望嗎?就算前路并不平坦,可是還是會有光亮,而“活著”就是動蕩時代最大的財富。這些都是星星點點的希望,在承受苦難的同時,也承載了生命的偉大和生機。余華在用文學證明:假如用一片赤子之心去感受生活,那便有生機盎然的希望。
溫情是傷痕的印記,荒誕是悲劇的表達,時代是苦樂的來源,孤獨是內在的潛質。余華以《兄弟》為例的眾多作品實則書寫“溫情”下的“傷痕”,述說著希望的建立與崩塌只在一瞬間。悲劇在明面,希望在暗面,許多時候只有讀懂了悲劇,才能發現希望所在。
參考文獻:
[1]余華.兄弟[M].北京:作家出版社,2012.
[2]張中馳.“看”與“被看”模式下的孤獨與狂歡——余華長篇小說的宏觀結構[J].安徽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7,(04):80-86.
[3]唐小兵.再解讀——大眾文藝與意識形態[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7:15.
[4]余華.余華作品集[M].太原:北岳文藝出版社,2004:568.
[5]余華.我的真實[J].人民文學,1989,(03):107.
[6]余華.我為何寫作[J].新作文(初中版),2020,(10):60.
[7]余華.沒有一條道路是重復的[M].北京:作家出版社,20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