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立龍
【摘要】 《故事新編》的問世,在中國文壇掀起了不小的波瀾。它可以說是魯迅的最后創新之作,在中國現代文學史上,學者一直對它有著濃厚的興趣和激烈的爭論,回首這段研究歷史不難發現,在許多領域中已經取得了豐碩的果實。但是,相比于魯迅的小說集《吶喊》《彷徨》的研究,又帶有明顯的滯后性和不平衡性。《故事新編》的具體研究問題,確實給后來的學者留下了一個難題。尤其是作品中現代手法的大量運用。現代學者嘗試從不同維度給《故事新編》定位,但都顯得“力不從心”,蒼白無力。隨著西方理論的涌入,《故事新編》的研究視角也發生了變化,現代學者開始用現代主義重新闡釋《故事新編》,對它的研究也迎來了高峰。本文嘗試從典型環境,典型人物的角度去分析《故事新編》,為讀者合理把握這一小說形式和內容提供一種新的視角。
【關鍵詞】 魯迅;《故事新編》;典型環境;人物形象
【中圖分類號】I207? ? ? ? ? 【文獻標識碼】A? ? ? ? ? 【文章編號】2096-8264(2021)28-0010-03
“五四運動”和新文化運動,以它徹底的反帝反封建的戰斗姿態,激勵和喚起了一代有志于救國救民的人們。然而,革命浪潮很快過去了,從文化戰線上來看,“倒顯得寂寞蒼涼” “ 《新青年》的團體有的高升,有的退隱,有的前進”,戰線內部開始分化。這一面使魯迅“又經驗了一回同一戰陣中的伙伴還是會這么變化”,感到了“成了游勇,布不成陣了”的孤單和寂寞;另一方面,則增加了他對斗爭的艱巨性和對中國社會更深刻的認識。所以,與《吶喊》《彷徨》相比,《故事新編》中的“環境”和“形象”更為具體。
一、典型環境
所謂的典型環境,就是那種形成人物性格“并促使他們行動”的客觀條件。魯迅從“神話、傳說及史實”選取題材,寫出別開生面的《故事新編》,是創作方面上的一個重要的開拓和創新,所以具體研究這種開拓性和創新性就成了研究《故事新編》的重要課題。列寧說過:“判斷歷史的功績,不是根據歷史活動家有沒有提供現代所要求的東西,而是根據他們比他們的前輩提供了新的東西。”凡是稱得上偉大的作家,總是能把新時代的東西注入作品中去。《故事新編》在環境描寫上,就表現出了貫古通今的這一特點。作品一方面選材于歷史故事,同時又運用了現代語言,寫進了大量現代事物,現代情節,將兩者交匯在一起,構成一種似今非今,似古非古的故事情景,這在小說作品中是絕無僅有的。
在這里簡單舉些例子。比如,《奔月》中的后羿在“射得遍地精光”后,只好在“無物之陣”中奔馳,而嫦娥也離他而去。《采薇》著重描寫伯夷叔齊從“養老堂”到首陽山——全部窘迫的遭遇和倉皇的心境。《出關》栩栩如生地展現了老子處處退卻的落寞心情,《起死》中“巡警局長”的身份等等。
魯迅自己,在長期的戰斗實踐中,一貫注重歷史和現實的關系,因此,形成他獨到的見地。在“五四”期間,他就總結了中國近代社會一個顯著的特點,并用語言描繪道:“從油松片到電燈,從獨輪車到飛機,從鏢槍到機關大炮,從“妄談理法”到舍身護法,從食人思想到人道主義。”這不僅異常準確地描述了近代中國社會古今混雜的狀況和特點,并且明確指出了,不變這種混沌狀態,其最后惡果,必然造成中國的永遠落后和失敗。
魯迅還嘗試分析造成這種狀況的歷史原因。他寫道:“聞所未聞的外國人到了;交手幾回。漸知道‘子曰詩云’似乎無用,于是乎要維新。維新以后,中國富強了,用這學來的新,打出外來的新,關上大門,再來守舊。可惜維新單是皮毛,關門也不過一夢。”于是,后來便又搞什么“‘西哲’的本領雖然要學,‘子曰詩云’也要更加昌明。換幾句話,便是學了外國本領,保存中國舊習。本領要新,思想要舊。”以致使中國社會上到處充滿“既許信仰自由,卻又特別尊孔;既自命‘圣朝元老’,卻又在民國拏錢;既說是應該革新,卻又主張復古”等等,“二重”甚至“三重”“多重”的思想和事物。他尖銳指出:“要想進步,要想天下太平,總得連根地拔去了‘二重思想’因為世界雖然不小,但彷徨的人種,是終究尋不出位置的。”
隨著魯迅世界觀中階級觀點的逐漸增長,他對近代中國社會的這種古今混雜狀況的觀察和分析,也就愈來愈深刻,愈能抓住實質。這集中表現在,他對于帝國主義侵略對中國社會影響的認識上。一九二五年魯迅曾明確寫道:“我以為外國人來滅中國,實只教你略能說句外國話,卻不至于勸你多讀外國書,因為那書是來滅的人們所讀的。但是還要獎勵你多讀中國書,孔子也還要更加崇奉,像元朝和清朝一樣。”一九二七年他又寫道:“日本人拜服駢文于北京,‘金制軍’‘整理國故’于香港,其愛護中國,恐其淪落,可謂至矣。”這些,雖然主要是從文化問題的角度得出的認識,但實際上已經揭示了一個帶普遍性的真理,即:帝國主義的侵入,絕不是為了讓中國獨立富強起來,而是要讓你永遠保持落后、守舊和復古,給你增加的只不過是一點外來的皮毛。因此,帝國主義日益加強對華侵略的結果,只能在中國人民頭上,除原來的封建統治之外,又加上一副一副新的帝國主義殖民枷鎖,二者并結成反動聯盟,使中國社會在守舊、保古之外,再加上一種新的奴化。“照這樣下去,中國的前途怎樣呢?”魯迅從直接受帝國主義侵略最重的上海、香港,看到了此后將會“擴大到全國”的情形,那就是“最有權勢的是一群外國人,接近他們的是一圈中國的商人和所謂的讀書的人,圈子外面是許多中國的苦人,就是下等奴才。將來呢,倘使還要唱著老調子,那么,上海的情狀會擴大到全國”;“此后是洋人和軍閥聯合的吸吮,各處將都和香港一樣,或更甚的。”
魯迅所以在《故事新編》中描繪了這樣的一種古今混雜的典型環境,顯而易見,也是與他對作品主題的確定和總的藝術構思密切關聯著的。他寫《故事新編》,根本上不是為寫歷史,而是以古代的軀殼寫當時的現實。描繪出這樣一種似今似古、古今混雜的環境畫面,在表面上確實有些滑稽,但在實質上,其實是很嚴肅的,一點也不油滑。因為這種環境畫面,恰恰反映出半殖民地、半封建舊中國社會環境的本質真實。
二、典型形象
新的主題思想,是通過新的人物形象表現的。所以,我們要從正面人物和反面人物兩類,來具體討論一下。
(一)正面人物形象
《故事新編》中的主要正面人物有女媧、后羿、眉間尺、宴之敖、墨子和大禹等。作家通過給這些古代或神話傳說中的人物,注進了新的生命,使之發生了質的變化,在極大程度上,或從根本上說,已不再是原來歷史、神話中的人物,而成了魯迅重新塑造的藝術性形象。
這些人物形象,就其共性來看,都屬于二十至三十年代中國社會光明面的代表者。他們反映了當時中國廣大人民反對封建軍閥和國民黨反動派黑暗統治,反對帝國主義侵略,改革中國社會,爭取光明與幸福的愿望,體現了被壓迫者對敵人的英勇斗爭精神和偉大業績,表達了人民群眾的堅定信念。因此,作家刻意消解歷史,古代神話傳說中的后羿是一位曾經射落九日、 拯民于水火的英雄,在他身上體現了英雄戰勝邪惡的理想力量。但《奔月》卻承接著古老傳說的思路去續寫后羿在射日之后生存于農耕時代的種種際遇。又例如,墨子、大禹不計較個人得失,為國家和民族利益而奮斗精神,尤其是大禹那種三過家門而不入與人民群眾血肉般的聯系。
對這些人物的個性描寫,同樣被盡量理想化、現代化了。宴之敖那種外表冷峻,內心世界卻像火一樣熱烈的個性特征,明顯地表現著“五四”以來某些激進的革命先驅者和老練戰士富有的時代性格;后羿的心胸豁達,藐視丑惡,尤其墨子、大禹的那種從容不迫,大義凜然,更鮮明地體現了現代人民革命戰士的某種精神風貌。包括樸素、堅韌、刻苦的性格,也不完全是歷史人物本來的面目,更多地注入了后代勞動農民式的優良品格。
總之,這些正面人物,從共性到個性,都經過了充分的“加工”。按照傳統的觀念和成規,歷史題材的創作,是忌諱為了服務于現實而將其中的正面人物理想化的,但魯迅卻不被這一傳統觀念束縛,大膽地突破了這一成規,在古人的軀殼中注入了新的生命,最終再現現代人物的本質真實。也正是因為這一點,形成了歷史上文學作品中所少見的獨特的人物形象。
(二)反面人物形象
《故事新編》的人物形象塑造,最為精彩的還是反面人物的刻畫。從《補天》中的“古衣冠小丈夫”開始,諸如《奔月》中的逢蒙、《非攻》中曹公子、《采薇》中的小丙君、《理水》中“文化山”上的學者和“水利局”的大員、《出關》中函谷關上的諸人,還有《起死》中的莊子等。
《補天》中那位古衣冠小丈夫,一面道貌岸然地咒罵女媧“裸裎淫佚,失德蔑禮敗度,禽獸行”,一面卻“偏站在女媧的兩腿之間向上看,見伊一順眼,便倉皇地將那個小片遞上來”。《理水》中的“學者”“大員”,一面酒肉填飽了肚皮,一面卻大講什么“榆葉里面是含有維生素W的;海苔里有碘質,可醫病,兩樣都極合于衛生”;一面飽食終日,養尊處優,一面卻污蔑人民群眾“飽食終日,無所用心”,華山大王小窮奇,一面攔路搶劫,一面卻自稱是“文明人”。公輸般一面幫其主子策劃侵略戰爭,一面卻口口聲聲自己“是義不殺人的”。老子一面主張自然無為,一面為了能出關,卻在函谷關上“講學”和“編講義”。《起死》里宣揚無是非、無生死、無貴賤的莊子,更陷在一個充滿矛盾和麻煩的是非之地里,拼命在那里辯論著是非、生死和貴賤之分的問題。很顯然,這是作者對現代人精辟的刻畫。
在語言上,這些人物,使用著一些純屬二十世紀的現代人話語。逢蒙說著什么“你打了喪鐘”,“還是一個戰士”,“有時看去簡直好像藝術家”;曹公子大講什么“民氣論”,叫嚷“我們都去死”;小丙君誣陷污蔑窮人“謀生之不暇,怎么做的出好詩?”鼓吹“為藝術而藝術”;函谷關上諸人談的“稿費”,標榜“優待老作家,“提拔新作家”;老子、莊子的語言,雖然不少都是依據古書記載翻譯過來的,但也不時夾雜著某些現代詞語;至于“文化山”上的學者和“水利局”大員們,更是不僅滿口的現代名詞,而且夾雜著西崽式的外國話。只有那位最先出現的“古衣冠小丈夫”攻擊女媧的語言,確實古奧得很,但那其實不過是作家為了有意表現人物的復古主義面目,故意將其現代前衛道家的思想,以模擬《尚書》之類書中的古奧語言表現出來罷了;誰都知道,如果真正是在那遠古洪荒的年代,哪里會有什么“德”“禮”“度”這樣的概念和“國”“邢”的問題呢!
他們的行為方式,尤其是思想實質,同樣表現出明顯的現代特征。《補天》中的古衣冠小丈夫,以自己卑下的丑惡心里,攻擊女媧時所表現出來的“可憐的陰險”和“滑稽”,刻畫出“五四”前后不甘退出歷史舞臺的封建衛道家,面對革新潮流的極端仇視和瘋狂反撲的兇相。從逢蒙的所作所為,分明露出某些以“新的時代”的青年自居,實際是“掛著新招牌的利己主義者”的嘴臉。曹公子之流鼓噪的“民氣論”,嘴上叫嚷“去死”,而實際毫無反抗侵略之心,乃是三十年代在日本侵略威脅日益嚴重的關頭,國民黨反動派別有用心兜售的貨色和借以愚弄人民的表演。 《補天》 和《奔月》中神和超人的英雄消亡了,《理水》中“脊梁” 們困頓不堪并變得沒有意義或意義被異化,《鑄劍》中宴之敖者復仇的堅定性中時常伴有自我毀 滅的絕望感 , 其行為的意義也在含混不清中帶有滑稽的色彩, 尤其是當復仇者與暴君的尸骨難 分難解一起 “大出喪” 時 , 再次出現萬人空巷的 “瞻仰” 場面,連死尸也成了供人鑒賞 、取樂的材料,復仇精神最終化為一笑了之,《采薇》中伯夷、 叔齊盡管不乏殉舊者的迂腐, 但畢竟和 “無特操” 者截然相反, 是一種道德觀念的信守者, 但他們在邪惡環境中的消極反抗根本無法改變自己的弱者地位, 只能一步步被社會吞噬, 死后亦被 “看客” 涂污和歪曲……剩下的是在女媧尸體最膏腴之地安營扎寨并把烽火引上九州的女媧氏的后裔們, 顢頇的臣屬及王妃,殺人越貨的募捐救國隊, 強盜小窮奇 , 亂嚼口舌無事生非的阿金與小丙君,專會弄剪徑的逢蒙,文化山上的無聊學者, 蠅營狗茍的關尹喜與賬房先生 ……從專制統治者、鼓簧弄舌的讀 書人到庸俗愚昧的下層民眾。
按照歷史題材創作的基本要求,把現代人物直接寫入作品,更是不能允許的,但魯迅恰恰不僅自覺地,而且毫不掩飾地直接將這么一大批現代人物寫進了《故事新編》。不過,這些人物,終究穿著古代的服裝,活動在貌似古代的故事環境中,因此,他們就呈現出一種似古非古、古今合璧的古怪、荒唐的面目。這也就是所謂的“油滑”在塑造人物上的表現。魯迅之所以不顧常規,創造和運用這種新奇的人物塑造方法,目的則是為了更好地給半殖民地、半封建舊中國社會上那樣一批“雖然改著了洋服,而骨髓里卻還埋著。老祖宗的現實人物畫像。”
綜上所述,魯迅的《故事新編》,并不是傳統意義上的歷史小說,也不是“以‘故事’形式寫出來的雜文”,或“寓言似的諷刺作品”,而是一種以所謂歷史小說的形式寫出來的直接表現現實生活的諷刺小說。從人物形象和環境描寫的各個方面,都清楚地看到,魯迅怎樣勇于突破歷史題材創作的傳統觀念和成規,在《故事新編》中,融入了與其時代相適應的新的內容和形式,以這部別開生面的“故事”的“新編”,獨辟蹊徑,巧妙地進行了現實的戰斗。這種形式,是魯迅獨具匠心的偉大藝術創造。因此,既不能否認魯迅在體驗論上痛感“中國的無歷史性”,也不能否認魯迅在價值觀上深信歷史進步的必然性,這種看似矛盾的思想恰恰是魯迅的深刻所在。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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