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玉薇
【摘要】發表于1987年的長篇小說《古船》是張煒的代表作之一,張煒在小說中描繪了張王氏這個奇異的女性形象,她既是人又是巫。在她的身上,可以看到原始的、蠻荒的齊巫文化,又可看到封建宗法文化對她的毒害。兩種文化相互交織、消解,造成了身為“巫”者的張王氏的悲劇命運。
【關鍵詞】張王氏;《古船》;齊巫文化;封建宗法文化;異化。
【中圖分類號】I207? ? ? ? ? ? 【文獻標識碼】A? ? ? ? ? 【文章編號】2096-8264(2021)06-0006-02
《古船》是張煒寫的一部具有深厚文化意蘊的長篇小說,以膠東半島上的古萊子國故都、曾是東方遠洋大港的洼貍鎮為舞臺,小說沿著兩方面進行敘事:一方面是對從新中國成立以后到新時期之初四十年歷史的回顧與反思;另一方面是對新時期初期四爺爺趙炳的爪牙趙多多掌握了洼貍鎮的粉絲大廠后,洼貍鎮人民處于水深火熱之中的描繪。作為從膠東大地走出來的齊魯作家,張煒有著對膠東特殊地域文化心理的認同,他對于出生地的文化“充滿敬仰”,并對故鄉齊文化和魯文化有著深刻的理解與反思:齊文化和魯文化是不同的,魯地是儒家文化的發源地,魯文化具有倫理道德色彩。而齊地則盛行于“探險求仙的方士之風”[1],因此齊文化具有浪漫、幻想色彩。然而,在《古船》中,這兩種文化卻在張王氏身上發生了沖突、變異,作為齊文化的重要組成部分的巫文化被魯文化中不健康的封建宗法文化所沖擊、侵害,釀成了張王氏“巫”者身份的變異。
一、“巫”者的悲哀
(一)“巫”者的化身——齊文化的浸潤下的神圣想象。張煒認為齊文化是“幻想、放浪、自由,有點怪力亂神”[2]。膠東半島作為齊國故地,依托于浪漫的海洋,其文化體系中神話與傳說、神仙與鬼怪交織。西周時期的齊地巫兒、戰國時期齊國的方士方術、秦漢時期的求仙海外等,共同構成了奇幻的“巫”世界,可以說,巫文化是齊文化的重要體現,而這也悄然地顯現于張煒的筆端。
對于《古船》中張王氏這個人物的創作構想,張煒認為伴隨著洼貍鎮粉絲產業的,應該有“一個算命的女人”[3]。在《古船》中,張煒賦予了張王氏超乎洼貍鎮常人的智慧和預卜吉兇的能力,讓整部作品充滿了強烈的神秘色彩。
首先,作為尋根小說家,張煒試圖尋找、保護失落的傳統文化,因此張煒對齊巫文化、對《古船》中張王氏“巫”者的一面,更多地是持尋找、保護的態度。所以張煒對“巫”者張王氏的書寫,并不像以往作家作品中的邪惡的、瘋癲的、嫉妒的女巫形象,而是將張王氏塑造成了一個神性的、智慧的“巫”者形象。最為顯著的就是張王氏的“巫”者的外在形象,盡管她已經六十多歲了,但是她的臉上、脖子上沒有“一絲灰氣”,“楚楚動人”,臉色粉紅;她的腿腳輕快,拐杖擲地有聲;整個人顯得“莊重而又慈祥”。在外在的形象上,張王氏具有“巫”者神圣、莊重的一面。
另外,與平常人相比,“巫”者掌握大量的知識,會天文、醫藥、樂舞、技藝等。作為“巫”者,張王氏具有超越洼貍鎮常人的智慧,她多才多藝,無所不能。張王氏剛嫁到洼貍鎮的那年,就教會了鎮上的人做醬油和面醬,只用麥子的麩皮和玉米的渣屑,卻能做出洼貍鎮人從未吃過的鮮美的醬油和面醬;她廚藝高超,能讓調查組的官員贊不絕口;會做野糖、泥老虎,并且當娃娃買泥老虎玩時,她教給他們新的玩法,讓泥老虎相互撞擊,碎掉后,娃娃只好在張王氏那里再買新的;她還善于祭祀、占卜、巫樂、醫術等各種巫技,在為大虎作祭祀儀式時,張王氏的歌聲“粘住”了趙多多、洼貍鎮的老人、粉絲廠的工人等無數洼貍鎮的村民;她還會看相、會做道場、會看風水、懂醫術、懂養生之道等等。
其次,張王氏在人和鬼神的世界之間起通靈的作用,具有預卜吉兇的能力,她憑借巫術獲取了在封閉的洼貍鎮的崇高地位。小說對張王氏算命、看相進行了不厭其煩地細致的描繪,例如寫張王氏為隋迎之看相時的奇異情態、動作:張王氏盯了隋迎之一會,她的黑眼珠滑到了上面,只露出白色的眼白。然后她拖著長腔對隋迎之說“生日、時辰,報上來”,當隋迎之回答后,“一雙黑眼珠飛快地從上眼皮里掉出”[4],然后慌慌張張地走了。
張王氏通過對隋迎之的看相,既向洼貍鎮眾人顯示了她與鬼神溝通的通靈的奇異能力,又通看相后怪異的表現暗示隋迎之交出粉絲大廠,幫助他躲避了未來的災禍,由此張王氏在洼貍鎮進一步樹立了自己的崇高地位。
小說還描繪了幾場祭祀儀式,例如為大虎的祭祀時,她的歌聲吸引了無數洼貍鎮的人前來觀看祭祀儀式,并且全鎮人都感覺自己得到了精神洗禮。喃喃的歌聲、低啞的琴聲相互交織的情境下,張王氏坐在蒲團上祈禱,這場景為張王氏蒙上了一層神秘的、甚至神性的色彩。張煒向人們展示來自古代齊地的浪漫、神秘的祭祀場景,這也是他對齊地民間巫文化的尋找與堅守。
再者,張王氏對所有的事情了若指掌,不僅知道別人的私事,更知道別人所不知道的事。她知道趙炳希望他自己妻子歡兒趕快死、她也知道打李其生的人一定依了四爺爺的意思;她也能看出土皇帝趙炳“肚里有條蟲”,她也知道按摩對四爺爺趙炳起不了什么作用。當張王氏的種種本領被夸張到超越現實的程度時,這個人物就近乎神性,具有“巫”的色彩了。
然而,“巫”者雖然可以通靈,可以傳達上天的意志,但是他們畢竟是人,身上不免也帶了人的特征。所以張煒在描寫張王氏時,既寫出她的神性,更寫出了她身上具有的真善美的人性:張王氏為死去的英雄隋不昭作盛大的悼念會,在悼念時,從來不會哭的張王氏大哭不止;當隋大虎在前線戰死后,張王氏為大虎從半夜唱到天明。所以,當“巫”者的人性的真善美被放大,生命的本真、單純、美麗達到極致時,神性也就被凸顯出來了。
(二)“巫”者的異化——封建宗法文化的毒害。美國女權主義文學批評家吉爾伯特認為“在男性為中心的社會里,婦女的命運不是發瘋就是成為玩物”[5]。洼貍鎮作為一個長期與外界封閉的小鎮,其內部的社會結構類似于封建宗法社會結構和以男權為中心的社會。在傳統封建宗法文化的桎梏下,《古船》中幾乎每個女性都最終走向了悲劇的命運,即使最接近“神”的“巫”者張王氏也不能幸免。
在《古船》中,封建宗法文化充斥著洼貍鎮生活的每個角落,最為明顯的是土皇帝趙炳。趙炳是趙家的封建大家長,更是洼貍鎮的封建掌權者,他隨便說一句話,就有人遵從,將扒城墻的人的腿砸斷;只要他一個念頭,就可以確定鎮上每一個人的生死,比如小葵因為四爺爺想讓她嫁給兆路、跛四,她只能放棄對隋抱樸的愛意嫁人;甚至在一次地震后,只因四爺爺趙炳一句“不再地震了”,人們就回家了。
張王氏生于長于這個以家族宗法為基礎的洼貍鎮大環境中,自身的觀念、行動都不可避免地受封建宗法文化的影響。即使她能夠對洼貍鎮的事情了若指掌,心里比誰都清楚;即使她表現得浪媚,把野糖插在胸脯上,允許買野糖的人摸她的頭發或胸脯,似乎不遵從三從四德,要沖破封建禮教。但是,她的行為處處受封建宗法文化的滲透、控制,例如她為死去的李其生脫去衣衫的舉動,與山東傳統的封建習俗不謀而合,因為在山東的舊習俗中,當一個人死亡的時候,一定要給他沐浴更衣,再把他移到正屋的靈床上。如果沒有沐浴更衣就死了,即“光著身子走了”,死者的親人會由此感到遺憾一生。再如她為了活得“體面”,主動順從封建宗法制度,尋求封建家長四爺爺趙炳的庇護,討好四爺爺,給四爺爺捏背。
封建宗法文化對“巫”者張王氏的毒害,一方面體現在“巫”者的神權淪為封建家族族長趙炳鞏固族權的工具,甚至成為族權的意識形態,如此“巫”者張王氏身上的神性就被剝落了,這是封建宗法文化使張王氏“巫”者身份變異的第一步。趙炳給予張王氏為其按摩捏背的“殊榮”,他的小院也只允許張王氏和吳校長進入,四爺爺趙炳賦予張王氏種種“特權”,其實本質上是通過拉攏、控制張王氏的自然人的身份來達到控制、利用“巫”者張王氏神權的目的。
另一方面,張王氏是“巫”者,更是個女人。女性身份更加速了封建宗法文化對“巫”者身份的異化,具體地體現在對“巫”者張王氏女性身份的奴化上。洼貍鎮作為一個以封建男權為中心的社會,女性不免被男性控制、征服,被緊緊壓制在底層,甚至產生畸形的變異,變成“不完全的社會動物”。所以即使是女性“巫”者,也不免從神壇的跌落,在等級森嚴的秩序之中,她們只是依附于男權的妻、妾,甚至妓。在《古船》中,“張王氏”這個稱呼本身就帶有封建男權色彩,小說自始至終也沒有出現張王氏完整的名字,她只是被冠以夫姓。因此她的女性身份的一部分也被男性剝奪了,并且這種剝奪,張王氏自己也并沒覺得不妥,封建宗法文化已經滲透進張王氏的血液和骨髓。身為寡婦,為了在洼貍鎮立足、為了“體面”地生活,她也不得不順從洼貍鎮的封建規則,常年為四爺爺趙炳澆花、捏背,甚至和趙炳保持不正當的曖昧關系,甘心受其奴役。她最后還是選擇了逃走,她吃毒魚自殺,但因為夜晚看不清楚,發現吃的根本不是毒魚,終于明白是老天爺不讓她離開洼貍鎮。身處封建男權社會的張王氏困于男權的囹圄,最終無處可逃,甚至自己生命權都失去了,所以她變得麻木了,奴化了。如此,完成了“巫”者張王氏最終的異化。
可以說,張王氏代表著齊巫文化與封建宗法文化的矛盾。當封建宗法制度和文化深深地映射、鞭打在“女巫”張王氏身上時,她不得不遵守、迎合,原先神性的巫文化也就出現了裂隙,甚至于淪為附庸。
二、總結
張王氏可以說是《古船》中最富有文化色彩的人物,齊巫文化和封建宗法文化在張王氏身上糾纏、滲透。最終,在封建宗法制度的重壓下,齊巫文化變得畸形,而“巫”者張王氏也不得不走向悲劇的命運,從某一方面說,張王氏的悲劇命運也是必然的。對于張王氏的悲劇命運,應將之視為封建社會對女性壓迫的可悲后果,是數千年傳統的封建宗法文化的畸形產物。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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