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雨晨

對皮影的初印象,除了記憶里如夢幻泡影的彩色動畫片《大鬧天宮》,便是剛至西安所購得的梅樹玻璃皮影擺件——至今還立在我的書架上。皮影于我,也恰如那個擺件一般,遙遙地供在心底的某個角落,暗暗落了塵。經年累月,仿佛真正被關在了玻璃的藩籬外,在歲月的罅隙里“寂寞開無主”。
參與皮影小課堂是為了玩。宣傳語里說的:大鼓干鼓,牙子梆子,嗩吶笛子,哪一樁不是好玩的!心變成了一只風箏,線繩就在報名表上。開課以后,帶我們班的是隴上劉氏祖傳七代皮影的傳承人劉滿倉先生。他走進來時,我簡直不敢相信:說著方言土語,穿著黑布衣,如爺爺一樣純樸可親,而毫無功成名就的空架子。他本身就像一段遙遠的鄉愁。
劉老師拉起了古銅色的三弦琴。琴弦險急,一意孤行,如同秋風落日,馳騁荒原。唱詞忽然高高地怒吼,唯見孤蓬自振,驚沙高飛。在這里,燃燒了一切的生命,交付了所有的熱情。平原燃成了通紅,熾烈的金色里,一切事物都滾燙而閃亮。劉老師的曲調不是插在花瓶里的——挨著,碰著,都是帶刺的荊棘。我也仿佛在險象環生的路途一路高歌,點燃生命經風不息的火把。
老師的歌唱忽而又轉低了,撥弦的手似乎都寒冷了起來,歌唱的節奏是回憶的速度。凄風苦雨,亂紅一夜歸秋水。斷腸裂肝,飛雪半日覆歸舟。萬斛黑暗里,我的火把也枯萎了。平岡睡去,夜晚漸作。故人依稀渾似夢,都隨風雨到心頭。天潮潮,地濕濕,只覺得前塵隔海,萬事不過光陰虛擲。我隨著樂曲的河水漂流,不知歸途。涼涼的水意彌漫在每一寸空間,風自心底的各個角落旋起。冷霧散盡,空有一灘敗草,一袖寒風,一腔懷念。靜默地對上老師的目光——他的眼睛像河流幽幽的燈盞。如同一段百感交集的旅程,始于靜默,又回歸于靜默。老師站了起來,如同寂靜的洪鐘。音樂是靈魂的故鄉,是被遺忘者的故鄉。看著老師微彎的背,我想起西川的詩:“一個人老了,在目光和談吐之間,像舊時代的一段逸聞,像戲曲中的一個配角。”我們會老,劉老師會老,皮影會老嗎?可我想,這余味日新的樂曲,怎么會衰老!老師講起了課,言語像泥土一樣新鮮而又真誠。
從嚴實的藍布包里,他拿出了劇本《坐越國》。在這個工業成品泛濫的時代,劇本卻是用毛筆寫的,每個字都真切地鮮活著。老師講述著這個如愿以償的故事:吳文正中舉后治國平天下,與歷經艱難困阻的楊月貞幸福地在一起。我借過來看著,翻到最后一面,掉出來一張半舊的朱紙,抬頭寫著“唱愿戲一折,各位神仙保佑陳××二戰考研如愿”,后面還有許多樸素的好話。我不知怎的鼻頭一酸,連忙翻過去,裝作無事發生。
我扮演的是公主和小太監,是吳文正和楊月貞的連接人。但沒有宦官專權,也沒有妻妾爭寵,一切都是靜水流深的太平。如扮演小太監,我只要頷首低眉,答一聲“是”就好。朋友得知我演小太監,捧腹大笑,全然不給我時間辯解。其實這里頭學問大著呢!事事皆學問。一手要握脖簽,另一手要控制兩根手簽,影人還要緊緊貼近幕布,不然就是虛幻的模糊影子。練習時,我總是發愁:這三根操縱桿在我的手里東倒西歪,連同著投出的影子也歪歪斜斜。行走都這么難了,影人上天入地,槍來劍往的就更讓我發怵。更別說同時操縱多人。劉老師手把手教著,小太監在幕上走來走去,從蔫蔫地沒精神到終于行動自如。劉老師一句一句地糾我們唱,一聲一聲地調度著鑼與鈸。總有些藝術是在衰落遺失的邊緣堅守著,在快捷功利的繁榮里堅持。盡管被分配的任務要求我們“趕進度”,但從頭到尾,劉老師總是以一種慢姿態的打磨,慢精神的初心,淬匠心之火,精于工,匠于心,品于行。干一行,像一行,愛一行,擇一事,終一生。人生必有癡,而后有成。正是因為有劉老師這樣的癡心匠心,才會有滿倉滿谷的大收獲。
演出開始了,隔著豎起的白幕布,觀眾像是從對岸傳來的輕晃的林葉風聲。世事離戲只有一步之遠,人生離夢也只有一步之遙。隔著無言的屏障,在這現實斷裂的地方,過不去,也看不見。小燈亮了,如山窗初曙,透紙黎光。
未開言來淚滿面,
王爺在上聽我言,
奴的丈夫吳文正,
上京趕考整三春。
小弦切切如私語,又唱道:
不幸本郡遭荒旱,
家無度用受饑寒……
店內無有米和面,
只得造燈賣銅錢,
王爺在上聽一遍,
憐見奴家多可憐
啊啊
憐見奴家多可憐
幕上的楊月貞一遍遍地拭淚,哭天搶地的悲哀化作輕輕的掩面。幕布上她的輕煙柳影和如泣如訴的古箏聲,如怨如慕的二胡聲撥動著每個人的心弦。我甚至想唱快點,快進到男主角吳文正的那一聲悲欣交集的哀號“回來了,難見的妻啊”,到那才子佳人大團圓的美滿結局中去。千萬種歡喜都會云霞蒸蔚,一樹花開。正如前生注定事,天下有情人終成眷屬。即使曲終人散,那樣的故事,永遠說不完的。如美好愿景,總是值得看客們(也是身在其中者)永遠地奔赴。夢短夢長,皮影如同睡夢,環抱短促的人生。我唱著晃著,太監公主輪番上場,見證這一場跨越時間鴻溝的好姻緣。正如朱光潛先生所說的,“此身此時此地”,心事寸斷,胸無點塵,而只在皮影之中。
春非我春,秋非我秋,只剩下刪繁就簡的安靜。微塵中的大千,剎那間的終古。原本的世界漸漸消解與坍塌。結束了,觀眾們安坐的燈火都涌向我們的星辰。底下的人歡呼鼓掌,如氣球升向碧空,閃電禮花驚碎沉靜的夜空,到處是生命的奇彩光亮。
鑼鼓喧天,光影交錯。彼此的信任與協作,無聲的堅持與快樂,都在終響后的目光相對里了。或許皮影的這段時光就像偶然投影在生命的波心,交互時綻出彼此的光亮。莞爾一笑,心事皆知。
我的夢境從此落滿了疏影下的梅花。雪壓霜欺,梅花香自苦寒來。
(作者為陜西師范大學文學院2019級皮影演藝班學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