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平平 張衛娣
【摘要】 “監禁狀態”是解讀大江健三郎早期作品的關鍵詞之一。這一狀態不僅包含了日本戰后個人的屈辱,更是當時整個日本的象征。本文聚焦“監禁狀態”,從迷茫、掙扎、共生三個方面分析戰后日本青年一代努力沖破這一監禁牢籠時的心路歷程,同時在這一過程中,大江也找到了打開日本“監禁狀態”的突破口。
【關鍵詞】 監禁狀態;性;政治;殘疾兒;核主題
【中圖分類號】I313? ? ? ? ? 【文獻標識碼】A? ? ? ? ? 【文章編號】2096-8264(2021)10-0027-03
“大江健三郎自1957年以《奇妙的工作》登上日本文壇后,接連發表了《死者的奢華》《他人之足》《飼育》《人羊》《拔芽擊仔》《先跳后看》等作品,傾力描寫‘監禁狀態’下無力而絕望的戰后日本青年。”他在《死者的奢華》后記中也說過,這些作品基本上是他在1957年后半年寫的,其基本主題是表現處于被監禁狀態和被封閉墻壁之中的生活方式。
對“監禁狀態”“被封閉墻壁之中的生活方式”的解讀,許多學者都給出了自己的見地。一條孝夫認為這是受薩特和加繆的存在主義的影響,意在說明時代的閉塞[1];關立丹指出,大江筆下的“監禁狀態”具有雙重性,一種是無希望、無前途的圍欄狀態,另一種特性為受保護的內在世界[2];王新新認為“監禁狀態”是一種疏離感,他認為陷入監禁狀態的主人公們處在一種被外界疏離的狀態中,因此,他指出監禁狀態包含著屈服感[3]。
從各種角度對“監禁狀態”的研究已經屢見不鮮,本文試從大江健三郎中期創作主題的轉變這一切入點來探討作品中主人公們在“監禁狀態”下的心理變化過程,探討大江在創作過程中,自己得到心靈救贖的同時,他也找到了打開日本“監禁狀態”的突破口。
一、在監禁中迷茫
“監禁狀態”這一主題的提出是受薩特存在主義的影響,同時也與大江自身成長經歷有關。存在主義文學關于世界存在荒謬性的描寫與大江當時對日本狀況的感受不謀而合。出生于1935年的大江健三郎是在超國家主義和戰后民主主義這兩種反差巨大的意識形態下成長起來的。日本戰敗,被美國占領,這在一個農村少年心中種下了一顆屈辱的種子,所以“監禁狀態”成了大江早期作品的重要主題。
在早期作品中,大江表達更多的是被美國占領后的日本如同監牢一樣,青年一代在這種屈辱中的無力感,他試圖用存在主義荒誕性的表現手法來喚醒這些毫無生氣的日本青年。代表作《人羊》講述的是駐日美軍在公交車上用刀逼迫“我”脫去褲子扮羊取樂的事件。“我”無力反抗,只能任由他們擺布,“我”感到整個日本如同一個被美國監禁、管控的牢籠一樣。篠原茂認為《人羊》是“作為最初通過主人公陰暗的屈辱感,描寫了占領體制下的日本而受到注目的作品。”[4]以及“在《奇妙的工作》中,大江把日本學生的形象與醫學部實驗用的狗聯系在了一起。看到那些拴在樁子上的狗無精打采,甚至喪失了敵意,主人公想:“我們太像了。”《他人之足》的開篇就是:“我們在厚厚的黏液質墻壁里面,老老實實地生活著。”《死者的奢華》的主人公也說:“沒有希望……沒有必要去希望什么。”對《我們的時代》的主人公靖男來說:“現代日本青年不可能有可稱之為希望的東西,有的只是停滯和虛無。”[5]早期大江筆下的主人公“對被監禁狀態的自覺與無奈,也已到無以復加的程度。”[6]這個時期大江所描寫的“監禁狀態”表達的不僅僅是作為個人的感受,更是當時整個日本的屈辱。
二、在監禁中掙扎
“早期寫作在一種沉寂的空氣中開始,成為對日本青年‘監禁狀態’的寓言化書寫;但與此同時,大江的文學中又潛藏著打破閉塞狀況,通過行動來奪回主體性和政治性的沖動。”[7]以安保斗爭為契機,大江以“性的人”“政治的人”的理論,來把握日本人的監禁狀態,并且試圖用反社會的“性”來逃離這種監禁。“大江文學中的‘性’是為其文學的‘政治’服務的。” [8]“大江把人抽象化的分成‘政治的人’和‘性的人’相對立的兩大類型。前者具有與‘他人’對立、斗爭的本質,無視絕對的權威;后者在本質上沒有‘他人’,只有‘我’。”[8]這里所說的“性的人”不是狹義的性愛者,是暗喻戰敗后的日本在美國的監禁下,猶如“雌性的人”,是“性的人”的國家;而美國則是偉岸的“雄性的人”,是“政治的人”的國家。日本青年在這種監禁下,愈發感到屈辱。他們試圖通過反社會的性行為來表達自己的反抗,并試圖找回日本人的主體性。
這個時期大江小說中經常出現一些性犯罪者、異常性行為現象,比如《青年的污名》中的荒若島上的青年人,《性的人》中的J。他們用荒唐的性行為去表達對現實的不滿。《叫喊》是大江用“性的人”“政治的人”理論創作的實驗作品,可以說是反映安保斗爭失敗的一部作品。主人公吳鷹男作為一個混血兒,他意識到自己必須變成怪物才能恢復他作為日本人的“正統性”,于是他實施了性犯罪,強奸了一名女學生。最后,在法庭上吳鷹男自求死刑,他的母親念著他的朝鮮語名字為他最后送行。最終,他渴望“正統性”的行為以失敗告終。吳鷹男作為一個混血兒象征著他是一個與他人對立的“性的人”,他渴望“正統性”的行為象征著他想要變為“政治的人”。最終這一行動失敗不正是他無法成為“政治的人”的暗示嗎?因為吳鷹男是日本人和朝鮮人生的混血兒,如果想追求正統性,只能成為怪物。也就是說,用正常的方法,在“性的人”的日本無法成為“政治的人”。主人公用這種反社會的性行為可以看作是對當時日本現狀的反抗,他試圖沖破監禁的牢籠,找回作為日本人的主體性,雖然最終失敗,但這不得不說是主人公們尋求自由和光明的一種嘗試吧。
三、在監禁中共生
1963年是大江重要轉折意義的一年,他的創作主題也隨之發生了變化。殘疾兒大江光的出生,對一個父親來說無疑是巨大的打擊,如何與殘疾兒共生成了大江生活中的課題。同年他又訪問廣島,在《廣島札記》的序言中,大江描述了他去廣島前后心理變化的過程。
“當時,我那個瀕于死亡的初生兒子,躺在玻璃箱子里,全然沒有康復的希望”“我從未經過如此疲敝困頓、憂愁沉郁的旅行。”[9]3
“然而,一周之后,當我們即將離開廣島時,我們發現,有一條繩索,能把我們從自身的沉郁淵藪中解救出來,這條繩索就牢握在我們自己手中……這些真正的廣島人的生活態度和思想給我留下了極深的印象。我的兒子還躺在玻璃箱里,在我心靈深處埋進了恍惚之種、頹廢之根。而他們不僅給了我以直接的鼓舞,也讓我體味到了這恍惚之種、頹廢之根從深處剜出的痛楚。我試圖以廣島和這些真正的廣島人為銼,檢驗自己內心的硬度。”[9]4從此“與殘疾兒共生”成了他文學創作中的一個重要主題。
“與大江此前作品中的日本青年一樣,主人公厭倦了‘安穩而慢性’的生活,然而,不等他擺脫這種監禁狀態,殘疾嬰兒又讓他陷入新的監禁中。”[10]其中《個人的體驗》就是根據大江的現實經歷創作的“殘疾兒”主題小說。主人公“鳥”把婚后生活比作被監禁的牢籠,與妻子婚后生下一個腦部殘疾的兒子,因為殘疾兒的出生,把“鳥”的牢籠蓋子又狠狠地蓋上了。他為此沉迷酒色,并計劃與情人殺死兒子后逃亡非洲,但最終經過一系列的掙扎和斗爭,最終決定肩負起一個父親的責任,讓孩子接受手術,與殘疾兒共同生活。他雖然試圖沖破監禁的牢籠,但最后又選擇回歸牢籠,選擇與殘疾兒共生。但這個時候的“鳥”似乎還沒做好完全的準備,正如在小說結尾一樣,關于“鳥”決定回歸家庭的描寫,也只是匆匆涉及。繼《個人的體驗》之后,大江又連續創作了一系列“與殘疾兒共生”的主題小說。
《新人啊覺醒吧》中的殘疾兒已經成長為一個青春期少年,面對長大后的兒子,作為父親的“我”要開始面對新的問題,他擔心自己死后兒子在社會上如何生存。但是兒子用行動向家人傳達著“不用擔心”,小說中父親反而得到了殘疾兒子的慰藉。“從殘疾兒子的定位與形象來看,《個人的體驗》中,他僅僅是一個附屬性存在,而在《新人啊覺醒吧》中,起初屹耳的暴躁給家人帶來苦惱,但作品后半部分,屹耳為家庭帶來了祥和與平靜。”[10]作品中父親經過努力,與殘疾兒一同成長,逐漸得到精神救贖。
《靜靜的生活》描述的是在父母出國期間,殘疾兒哥哥與弟弟妹妹的日常生活。妹妹原以為自己是哥哥的保護人,可在游泳教練企圖侵犯她的時候,哥哥卻及時保護了她。“智力殘疾的哥哥,原本處于被保護的地位,而在小說中則多次保護、拯救了深陷危機的妹妹,兄妹間的心靈紐帶也由此增強。” [10]就這樣,殘疾兒形象,由《個人的體驗》中勉強存活下來的嬰兒,到《新人啊覺醒吧》中長成可以撫慰家人的青春期少年,最后在《靜靜的生活》中成為一個可以撫慰全家的“拯救者”。
“實際上,中期這一系列‘父子共生’的小說作品,仍然充滿了人與人之間相互隔絕的苦悶感,確實是早期‘監禁狀態’主題的延續。只不過,‘父子共生’系列里,主人公不再試圖逃到監獄外面去,而是努力回到監獄里,通過正面迎戰痛苦,尋求監獄內‘自由’的可能性,這是中期‘監禁狀態’的新特點。”[11]
確實,從《個人的體驗》中的父親決定重回牢籠,正面面對困難,經過與殘疾兒一同的成長,到最后《靜靜的生活》里的整個家庭都得到殘疾兒的救贖,殘疾兒不再是監禁他的牢籠,在與殘疾兒共生的同時,他的心靈仿佛得到解脫,獲得了自由。這一心路歷程的變化,也可看作是大江在面對長子大江光的心理變化吧。
四、結語
“監禁狀態”是解讀大江早期作品的一個不可或缺的關鍵詞。它反映的是時代的閉塞,或者說是戰后日本青年的空虛和對現實的屈辱、無力感,他們如同溫水里的青蛙,對這種監禁感敵意漸消,直至失去自我。
安保斗爭之際,大江用“性的人”“政治的人”理論創作,用反社會反道德的“性”去表達青年一代對“監禁狀態”的抗爭,但最后仍不得善終。
1963年,大江患有腦部殘疾的兒子出生,同年訪問廣島,使大江深深地意識到,個人的苦難、被原子彈破壞的廣島人的苦難,以及全人類的苦難是緊緊聯系在一起的。他以“與殘疾兒共生”這一主題創作的一系列小說表達了主人公在“監禁狀態”中只有直面困境,心靈才能獲得重生。為此,他也找到了打開日本“監禁狀態”的突破口——“核”主題創作。“大江健三郎長期致力于‘核’主題研究的根本動機及目的,是為了確立日本新的發展方向。”[12]他以強烈的政治參與意識,呼喚民眾積極加入反核行動中,沖破“監禁”在頭頂的核威脅。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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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劉蘇曼.名為“共生”的監禁狀態——大江健三郎《空中怪物阿貴》的再解讀[J].日語教育與日本學研究,2016,(00):336-341.
[12]王麗華.大江健三郎文學中的“核”主題[D].北京外國語大學,2016.
作者簡介:
張平平,女,河南洛陽人,碩士研究生,主要從事外國語言文學研究。
張衛娣,女,河南洛陽人,教授,主要從事文化語言學及日本問題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