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全友
張全友,實名張全有,男,山西朔州人,有小說在各文學(xué)期刊發(fā)表。出版小說集《阡陌》。現(xiàn)為《朔風(fēng)》雜志編輯。
只知鄉(xiāng)生賤草,沒承想呀,赫連家還出了你舅這樣的毛糙猴,真是的,我娘嘀咕。她正抖一件長拉鎖的淺藍夾克衫。
那一會兒陽光正好,我娘被投射到窗玻璃上的一束折返光回照在背上,顯得她整個人都有點虛擬,但卻更加立體。她在往個大提包塞洗好的衣服,塞王小波的《黃金時代》。書是他特意囑咐,一定給他帶上山去。我看六遍了,還想看,你上來時給我捎上。
我娘說,有黃金嗎,里面?你還是下山,找個學(xué)校代代課,現(xiàn)在老師吃香得很,四小都八千塊一月了。
他卻輕蔑地笑了,并不作聲。
那天,我陪著娘去焦礦區(qū)看他。山路顛簸二十里,下車徒步再幾里,沿途連個像樣的房子都沒有。礦早轉(zhuǎn)產(chǎn),絕大多數(shù)工人,都重新安排工作,這里幾近荒廢。廠房,被風(fēng)蝕得斑駁怪異,有的都開始垮塌。不過盡管這樣,還是有幾十家年紀大的老人,拿著退休金,不愿搬離。原因自然各異,這些老人的共同點就是懷舊。年輕時候,他們投身礦山,看著焦礦像個孩子樣地成長起來,飛黃騰達。現(xiàn)在自己老了,焦礦也衰了,一把老骨頭,就丟到這里,陪著焦礦算了。有人,就有做生意的,來焦礦區(qū)面對這些有錢老人,生意好做得很。所以,焦礦雖衰,市場卻依舊紅火。山路崎嶇,阻擋不了小商販們求財心切。
包不舅在焦礦區(qū)給幾戶老人做家政。所謂家政,就是誰家老人生了病,要去醫(yī)院,他負責聯(lián)系車,送去醫(yī)院,再回來照顧好另一個;誰家的煙灶壞了,幫忙打打炕;誰家下水堵了,幫忙通下水。如此種種,一月下來,賺個幾千塊錢倒也可以。
焦礦區(qū)處在半山腰,夏季晚間都涼,到了冬天,簡直滴水成冰。這樣荒涼蕭索,我不知道包不舅,這些年是如何過來的。
我和娘來的時候,他正工作。他的工作,就是背石頭。我見他,背著百十斤重的一塊青石,腰弓著,雙腳踏著一條小路,艱難地朝不遠處一個溝走去。
回來時,他額頭掛著汗跡,朝我笑一下,說,這家伙又長高了,變化真大。他還摸我頭頂,我甩一下,意思是不喜他摸我。
中午吃飯哇,包不舅說。我看下天,才半晌午。我娘說,不了,你要的書,我也給你帶來了,都在包里,我們坐會兒就走。
包不舅住在不遠處,我不知道他為什么在這里背那些堅硬的石頭。我想擇時問問我娘。
他租住的這家,院落逼仄,但房間挺多,十幾間連成一排。陽光很均勻地爬向那排屋的檐子。屋很矮,房東老兩口兒都在門前坐著。看到我們來了,笑著說,包子,你親姐又來看你!還是親的好啊。他們不叫他包不,更不會知道赫連這極少的姓氏,只叫他包子。包子好,能吃。當年最早住進來的時候,他們就這樣叫他,老人都說習(xí)慣了。包不舅說,是的是的,親的跑不了,該來的總要來。他笑著開門。很破的那種木板門,吱呀開了。屋子不大,有一股淡淡的霉味。墻角堆著些紙箱和面袋,還有不少酒瓶。他租了三間,焦礦這種棚戶區(qū)的房租原先就不貴,何況是現(xiàn)在。
我娘一條腿跨上炕,坐著,不一會兒去褲兜掏出幾百塊錢,壓在了炕布下。
我娘這會兒屋內(nèi)給他收拾起來。你坐,不要你給我做什么,包不舅按著娘再坐下。我娘就說,那我就不坐了,我們回。
臨出門,我娘回頭說,聽說劉柳下月回來,她一定會來看你。
包不舅笑著,沒說什么。他送我們出來,站焦礦區(qū)一個水泥橋上,看我們走遠。
我們快近午,才回家。我娘舀瓢水咕咚喝了,我也一氣喝下半瓢。天熱,榨干了我們身上的水分。捱到傍晚,我去問娘,他到底咋回事?我娘說,現(xiàn)在你也大了,跟你說了吧。
我娘一改此前支支吾吾,夜色間,顯得踏實不少。她麻利地收拾好碗筷,從足音能聽出不少她的心思。這些年,她心里面,不知放了多少舅舅的煩心事啊。
你過來,我娘喊我坐她的身邊。她還特意拉得我再近些。院兒前的一株棗樹下,月牙兒咧著嘴,吊在我們頭頂上空,像我們的另一個伙伴。
你想知道他,我現(xiàn)在就講給你。不過,提前我還要給你說,你一定不能成為他那樣,明白嗎?
我娘沒說包不舅前,倒先來這一梭子。我肯定沒弄明白“他”是啥樣的?但我還是點了頭。
其實,他是個很不錯的學(xué)生,當年,咱村那些孩子,沒有比過他的。后來,他考去縣里,上了高中……
我娘低聲念叨。她的聲音顫顫巍巍,也許在她眼里,包不舅不該是現(xiàn)在這個樣子,至少也得是個很不錯的老師吧。她看著天上的星,我看著她。她的眼里溢出些濕的亮光。
上了高中,你舅學(xué)習(xí)成績依然是班里前幾,他們班上,好些女生羨慕不已,劉柳就是一個。后來,你舅和劉柳搞對象了。他還幫那女的復(fù)習(xí)功課,讓她的成績也很快趕上來。嗨,可惜了,他在高考時卻名落孫山,反倒是那女孩,考上省城的一所大學(xué),命啊!
后來呢?
后來,他不服氣,想再補習(xí)家里又沒錢供,咋辦?他就來焦礦區(qū)打小工,他想掙夠補習(xí)費,再去參加下年的高考。那女孩開始也挺好,私下幫他藏錢,期待他第二年能如愿以償。只是,你舅他,大概是,壓力太大了?再考還不如第一年好。
唉,怎么會呢?
事實就是這樣,他灰心喪氣到極點,他甚至十幾天藏進大山深處,不愿與所有人見面。劉柳還是夠意思,去找他,給他鼓勵,甚至說人不是讀大學(xué)才能有出息,條條大路通羅馬,你不妨想想其它辦法,退一步天寬地闊。
后來呢?
女孩的話真管用,你舅就聽她的,不再復(fù)習(xí)。他試著做食用菌栽培,搞養(yǎng)雞養(yǎng)豬,種山藥當歸,還給報紙投過稿。每年寒暑假,女孩都來看他。只是,他干啥都沒成功過,老賠本,去哪找錢呢?后來,劉柳也很少再來,你舅感覺不妙,那年寒假,他去找她。劉柳的家就在焦礦區(qū),你舅去她們家那年,正好礦區(qū)改制,好多人家搬走了。女孩看到他,很客氣地讓座,端茶,像待客人一樣,你舅覺得很不自在。他們僵持好一會,劉柳有了不耐煩情緒。可礙于面子,沒有對他發(fā)作。不過,她還是表達了自己的意思,她希望他們從此分開,讓他不要再抱什么幻想。你舅眼睛發(fā)直,好久才問,能不能再給我機會?女孩說,除非你把我家門前那石頭垛背下山去!聽女孩這樣說,他回去了,好久都把自己關(guān)在一間房里不出來。終于,有一天,他做了一個決定,決心把女孩家門前的石頭全部背下山去!一開始,焦礦區(qū)人還感到好奇,但久了,大家都懷疑他是不是瘋了就再無人去搭理他。劉柳家,早因她爸工作調(diào)動遷去了別的地方,這些年,他們留在焦礦區(qū)的那房子,房前院后都長滿了草,門兩側(cè),上面的鐵釘和鎖都生銹了。聽說他們早就在省城買了房子,劉柳也早已嫁人,現(xiàn)在在一個國企單位里做會計師……
廢了,這人可是,我娘說著,嘆一口氣。黑沉沉的夜氣下,她收回散漫的眼光,看著我。
你可給我學(xué)乖著點,不能像他那樣,早早走上歪道兒。讀書就讀書,搞個什么勁的對象?
聽娘這樣說,我用頭使勁杵她懷里一下,說,我也想搞,可是,我不敢。
我娘用拳頭捶我肩,你敢,我就打死你,兔崽子!
又一月后,一日早間,我娘摸黑窸窸窣窣,準備再去看他。我被吵醒。我說,我也去吧。這次,娘沒同意讓我去,她說你就算了,那種地方?jīng)]什么好看的,老去有啥意思。我也就給他送點過冬衣服,去去就回。馬上要秋后,那爛石頭路,冬天飄點雪,就不好再上去了。
順著娘的話,一時間我想起,她總是在閑暇時站到個土丘高處,朝著焦礦區(qū)方向眺望。
路邊,野草已顯滄桑。去焦礦區(qū)的車最早一趟,是早上七點半。我于地平線升起的陽光下,看著我娘走遠。她照例挎著至少兩大包東西,走著路都歪歪扭扭的。我娘的辛勞,讓我更加牽念包不舅。我和我娘一樣,甚至希望他快點死了那份閑心。
那天,不知是種什么樣的動力,在娘走了不到半個鐘頭,催促我尾隨她而去。并且,我還惡作劇般給她留言,紙條上撒謊說我去同學(xué)家玩兩天,勸娘看到不要找我,過兩天我自然會回來。
無論怎樣,包不舅都是我娘的一塊心病,姥爺姥姥走后,這個世界上,只有他們倆姐弟相依為命。我該替娘分擔一點。于是我決定私訪他。
路上,除了沒能和娘結(jié)伴趕一個車,我獨自悠然,倒也正好。我可以想些不著邊際的事情,看焦礦區(qū)頹廢不堪的景致。
焦礦區(qū)半坡,一棟當年沒有建起來的半拉子樓房,像個被遺棄的巨人,默默傾訴著這里的陳年往事。在它附近,幾根高聳的煙囪,頂端黑色的標志帽也早褪色。兩根銹色赤紅的鐵軌,一頭連接現(xiàn)在的頹敗,一頭折返過去的輝煌,唯獨沒有未來的指向。崎嶇小路旁,過秋的草彎著腰,但它們大都完成自身的成長,將世界鄙視它們的草籽高高頂起,寧愿此生化為泥土,也將它們的后代托付給明年……
過焦礦區(qū)時,我看到許多礦區(qū)慘敗的景色,但我還是惦記包不舅。在我拐進一個通向石頭坡包不舅家的小巷口時,我娘已經(jīng)從一條小路走了過來。我急忙藏到一個墻拐角,讓她看不到我,從我近在咫尺的巷道走過。
我繞開娘后,單獨行動。我要去看包不舅搬石頭。來到他工作的場地,包不舅正在一塊一塊地往幾十米遠的地方背石頭,背完一趟,再來一趟……
雖到深秋,快十一點的太陽,仍舊像個火炭一般懸在頭頂。他的背上墊著一塊棉墊,有尺余寬,半米長,兩邊繃著挎帶,灰渣拉擦。我想,這樣也許會好點,至少不太擰后背上的肉。他先摸摸額頭的汗,臉黑得像被漆了油皮,閃閃地亮著。他頭發(fā)有點長了,和我在網(wǎng)上看到的犀利哥差不多一樣長。焦礦區(qū)沒有理發(fā)館?還是他不想去做?那次我沒太注意,才過去一個月。他的頭發(fā),如果扎辮子的話,應(yīng)該夠兩把。
我伏在一個小土坑,將自己再次藏起來。我不想包不舅看到。我倒想看看他,究竟是怎么弄這些石頭的。
他好像很陶醉自己做著的事情,并不覺有多累。他蹲下,把背貼向一大塊石頭,手緊摳著石棱。他的手指甲,好像都變了形,“哎吆—”他使勁拔起身子,前額蹦出一條條黑色的青筋,胳膊和腿上,也是這樣的青筋。由于重心前傾,他眼皮需抬高,才能看到腳前的路。這堆看起來一座小山似的石頭垛,距離他要背去扔掉的山坡,過一個慢坡,有四五十米遠。他眼角聳著,黑仁朝上。他腳趾抓地,很賣勁地一步步邁著趟過慢坡。大概是這塊石頭太重,他的屁股,走起來都有點歪歪扭扭。忽然,他被腳前的小土坑絆了一下,整個身子傾斜,就在他和背上的石頭一塊要傾向坡下的時候,我急忙上去扶他一把。
怎么是你?
你快歇會兒吧。
包不舅對我的出現(xiàn),也就剎那的驚訝。他的憨笑,給人的感覺永遠那么踏實,他做什么,仿佛都合情合理,不是別人眼里的瘋子。
就在我?guī)退堰@塊石頭即將移向坡下,他卻從兜里掏出一張紙條來,還有個膠棒。他給紙條涂上了膠,貼到那塊石頭平滑的面上。他這樣做,一時讓我不解。
你在干嘛?
沒什么,我讓它們?nèi)ヒ姽怼?/p>
我看看紙條:代考頂替,時代怪胎,我詛咒你!
一股尼古丁味兒,隨風(fēng)潛入我鼻息。包不舅點著一支煙。
他的眼神迷離撲朔。他仿佛很欣賞自己的字體。他把石頭一推,轟隆的滾石聲伴著一股白煙騰起,石頭滾到幾十米的坡底,不動了。
我忽然想起前些時網(wǎng)傳的替考風(fēng)波。原來他也關(guān)注這些自媒體新聞。但我更關(guān)心他的境況,就勸他,這些很難說,咱又不知情,你說呢?
包不舅說,都是寫著玩兒,好幾年了,已經(jīng)習(xí)慣。說著,他從兜里掏出一把這樣的紙條。我接過一看,內(nèi)容包羅萬象,什么新冠、杭州弒妻、甚至黎巴嫩爆炸……我說,你寫它們,除了浪費時間,沒有意義。
你來干嘛?你媽不是說,你在家嗎?
想來看你,不歡迎嗎?
包不舅沒再多說,他摸著我的后腦勺,微微一笑。
我勸他,不要再背石頭了,徒勞,有什么意義呢?現(xiàn)在當義工,都有報酬。說罷,我卻自嘲,我成了和娘一樣絮叨的勸誡者,其實,看起來毫無作用。他說,你還小,不懂得什么叫意義。
晚上,包不舅問,用不用給你娘報個平安?我謊稱暑假快結(jié)束,是她讓我過來多陪陪你。他也就作罷。
我想真正走近他,了解他,所以我有意套近乎。我不失時機尋找機會,嵌入他的話題。他后來給我講起他們的故事。那是個俗不可耐的愛情故事。我昂首看著夜空的月色,差不多和他敘述的一樣,令人索然無味。
第二天夜,正當我要睡去,卻聽到隔壁包不舅嗓門高亢,原來他在唱歌。
我心一揪,急忙起來,輕腳去聽他。門窗緊閉,破木板門只有個細縫,漏出一線光亮,朝里努力看,又看不著。
我決定破門而入。我于是奮起一腳,踢開那朝里閂著的屋門,這讓包不舅吃驚不小。進屋后,我卻看到另一個“他”。他穿白色閃亮休閑服,身后,是一堵布置較為精致的背景墻。最重要是,洗過頭發(fā)的包不舅,發(fā)質(zhì)順溜,竟然那樣帥氣好看。臉雖日曬得黝黑,但在那燈光下,卻顯得特別白凈。一嘴白牙,即便因驚恐而生氣,也是那樣勻稱整齊,簡直像個歌星。
你干嘛?!他臉色怔憤,眼睛跟只被惹怒的貓一樣。
這時我才看到,他手機架起來的屏里面,還響著個女聲,怎么了?我聽到咚一聲……
沒事沒事,你稍等一會,包不舅把我攘出屋外,隨后低聲說,給我安靜點!
我貼在門外,聽他屋里不住地同誰說對不起。剛才窺探到的,也是包不舅獨自經(jīng)營的,他的另一個世界:那女的,穿越手機屏而來……
那晚,秋風(fēng)呼嘯,我失眠了。焦礦區(qū)山坡大約比山下氣溫低好幾度,我讓被子緊緊包裹著赤裸的身體,聽著隔壁他和手機那邊的調(diào)情……
在我娘來焦礦區(qū)將我擒拿回家之前,我在包不舅這里待了三天。三天能了解他些什么?只是皮毛。盡管這樣,我還是對他有點刮目相看了,因為另一個“他”的形象,讓我重新定義包不舅,其實他蠻有城府的。
和他晚間連線的,就是劉柳。劉柳現(xiàn)在并不幸福,老公是工程師,常年在外,她自己又上班,又照顧女兒讀書,感情幾乎空白。墜入庸常的她,能不懷念和包不舅的那段戀情?當知道他現(xiàn)在都未娶,并且每天迂腐地做著她一時沖動說過的那件事,她既慚愧,又動心。
他還學(xué)習(xí)寫小說。他一次次地看《黃金時代》,欲將那段戀情寫成書,然后去出版。他甚至決心終生不娶,能和最愛的人在一起,管他什么樣的形式……
我在他的筆記本,看到這樣顧城的一段話:我多么希望,有一個門口,早晨,陽光照在草上。我們站著,扶著自己的門扇,門很低,但太陽是明亮的。草在結(jié)它的種子,風(fēng)在搖它的葉子。我們站著,不說話,就十分美好。
我是在他一塊塊將石頭背向滾石坡,一個個紙條貼好,一聲聲“見鬼去吧”的高亢聲中,看到我娘趔趄著朝我們走來。
包不舅每一次往返,背一塊石頭上來,都在朝著樹叢那個小的黑支架示意。我知道,那是他在做戶外直播。
我娘滿臉通紅,看到我二話沒說,揮手向我的脖頸就是一巴掌。
回到家后,我娘一天都不給我飯吃,也不跟我搭話。我雖餓得頭昏目眩,但不虛此行的心情,讓我并不憎恨娘的生氣,她氣得有理。
不過,焦礦區(qū)清晨下,濃霧裹著的包不舅的背影,有誰知道他的世界多么精彩?我娘雖沒少接濟他,可她根本不明白她這個兄弟。她和其他人一樣,只認為他有違常理,甚至認為他也許真的瘋了。
我在幾個手機平臺尋找附近的人,很容易就找到了包不舅。他給自己起名“赫連愚公”,竟有十幾萬粉絲的關(guān)注。他已是個小網(wǎng)紅了。
“我永遠等你!”這是包不舅給劉柳的承諾。我相信他的真誠是可靠的。但我懷疑時間。假如某天,劉柳丈夫情場失意,回到她的身邊,她還會與這個“赫連愚公”保持網(wǎng)上情緣?都屬未知。
但我甚至希望他永遠都背不完那些石頭,要不,他真的會等到失望的一天。劉柳不可能離開城市,更不會與丈夫離婚。他所有的努力,也許就是個笑話。
從焦礦區(qū)回來,我偷空兒朝著北方的遠山眺望。曾經(jīng)喧鬧的礦山,現(xiàn)在沉寂,那個常年背負石頭的包不舅,那一路石子縫兒擠著黑泥土生長的小草,還有,從小路走過去的心里惦記著他的我娘……想想這些,我都難受。
一個月圓的夜,我娘很鄭重其事將我擼到院前。那株棗樹的葉子,已經(jīng)不剩幾枚了。夜色早就發(fā)涼,只那月扁圓著一張臉,像個憋屈的柿子。
你給我聽好,你再要不聽話,我可對不起你老子了!
娘這樣威脅我,我曾領(lǐng)教過,十四歲那年,一次我逃學(xué)被她抓個正著,那會兒我神秘的“老子”早就光榮地在部隊服役了!他和其他軍人不一樣,每年的探親假期,還要在家里寫寫畫畫,不知道弄些什么。我因此,長這么大,心里也就知道有個娘,“老子”基本是一個符號而已。
娘只有小學(xué)文化,那次我的逃學(xué),讓她氣到幾天不吃不喝。我看著她干裂的唇,眼睛都像個爛桃,撲通跪倒她面前,哭著央求說再也不會逃學(xué)了,她才慢慢回過神來。
我這輩子,先是遇著你老子,再是你舅,假如再出個你,我就真的是完了。
我娘嘆息著,看著高空那個憋屈的柿子似的月亮,眼角還是擠出一滴濃稠的淚。
娘,我沒和你說,其實我舅他有工作,他在做直播。他哪是你們想的那種人?人家活得好著呢。
直播是什么?我才不信,你就編吧。
你不用智能機,我現(xiàn)在就打開給你看。
切,騙鬼的。娘很不在意地起身要回屋去睡覺。我追著她,讓她看一個直播。
那是他嗎?我怎么感覺不像。娘瞥一下手機。她已經(jīng)不耐煩地把門合上了,吩咐我早點去睡,快開學(xué)了,不要荒廢了學(xué)業(yè)。
不,我要更多地了解包不舅,并更多地將了解到的他的情況傳遞給娘,雖說她一下不能接受,但我應(yīng)該給他們架起一座橋梁,使他們溝通。
我還聽到些有關(guān)包不舅直播的外圍信息,說這樣級別的主播,起碼六位數(shù)的身價不止,什么意思呢?也就是說,他不僅不是個瘋子,更不是別人認為的窮鬼了。
我知道了這些,心里安然不少。因為至少我娘此前的那些擔心是多余的。
我甚至感覺,我的赫連包不舅舅,還有更多秘密隱藏在他的身后。他的世界,對我這個外甥,就是一黑洞……
很快要開學(xué)。我收拾起擱在包不舅身上的心情,將暑假作業(yè)和課本整理好,完畢,站到家里墻壁上的一面鏡子前。里面的“我”,正用疑惑的眼光看著我。我們四目相對,沉默不語。
碧玉般的寂靜,只有草莖在呼吸。
你不知道嗎?時間多么乏味,更多時候,我感覺到的,都是孤獨。
這是我在他筆記本看到的另一段話。他迷失焦礦區(qū)卻活躍網(wǎng)絡(luò)上,愛情失敗卻收獲了十幾萬粉絲,難道,這就是上了年紀的人們所謂的命運?
但我還是低估他了。
某天,我娘再去給他送東西,回來卻帶著一臉的疑惑與悲傷。很快到冬天了,她穿著半棉襖子,鐵青著嘴唇,看起來有點冷。她將去時帶好的,原封未動放回原處,這讓我很納悶。
你舅,他走了。娘說。
走了?去了哪里?我迫不及待地問娘。她似乎并不急于給我答案,卻嘆著氣,來回走動,雙手一直搓著。
這大冷的天,能去哪呢?
這是托那老漢給留下的信,喏,我也不咋認字。娘甩給我一個牛皮紙信封,里面寫了一頁紙的信。
“姐,這個冬天我想出去走走,不要為我擔心。你和鈞都好好的,別辜負了不在了的姐夫。弟:包不。”
信就寫了這么兩行,其余都是空白。這兩行字,卻傳遞了不少信息給我。第一,赫連包不舅舅是一個思維如此清晰的人,且做事果敢;第二,他提到了我,我老子即他的“姐夫”不在了?!這是娘從來沒有和我說起過的事,雖然我早有預(yù)感;第三,也是最讓我可疑的地方,他的那些石頭呢?劉柳呢?直播呢?難道他都要放棄?或者說,他原來就是個易變之人?還是他遇到了什么不可逆轉(zhuǎn)的變故?
娘問我,都說些啥?我遲疑一下說,沒說啥,就是他想出去走走而已。
我娘小學(xué)雖沒畢業(yè),但這些字,還是能分辨的。我所以不去細說,讓她自己領(lǐng)會好了。這并不是情緒問題,這些年,某些事,她對我的隱瞞,也許她有苦衷。我到底十六七歲了,對成年人的世界,開始懂得包容和原諒。
那晚,我望著窗外云翳掩映的月,開始走神。我在想,包不舅他,到底去往哪里?是像眾多戶外直播,去徒步西藏嗎?還是尋求更多的“社會事件”,繼續(xù)他的“英雄”行為?也可能去找他的劉柳?……
我是從夢中再次找到了他。他很自信地說他已經(jīng)找到了安放自己的地方。
在夢里,我看到他依舊在焦礦區(qū)熾烈的陽光下,汗水掛滿他的臉頰,同時帶著一股毅然頑固的勁頭,兩鬢青筋蚯蚓似的鼓凸。而他把一塊石頭推下山的動作,和又一個他認為塵埃落定的事件,那種傲意、超然、空靈的眼神,我在那一刻,甚至覺得他就是英雄,不食人間煙火,大義微言與世無爭的英雄。
可是夢醒了,我變得沉默寡言起來。
我不再糾結(jié)赫連包不舅的任何問題,也沒與娘問那個我老子的來龍去脈。我站到那堵墻上的鏡子前,對視自己,久久沉默著,任憑時間溜走。
我記得包不舅喜歡孤獨,喻自己是一株草。他真的這樣看待嗎?倘若他對愛情失望,對社會懷疑,為何還要那樣堅守?那樣憤世嫉俗?但現(xiàn)在,他走了。這是一次超拔?還是更深的陷入?
早晨到了,夢會全部醒來。新的世界是要淘汰些舊跡的。我挎起厚重的書包,沒有多余想法,只留微笑。包不舅就是那樣一個人,他不去和任何人解釋,我也不再多去惦記他了。
他走的正是時候,恰到好處,讓我對他也刮目相看。
現(xiàn)在,以至于以前和將來,我都認為他是個正常人。只不過,他這一走,不知道要多少年?想到這里,我的眼眶濕潤起來,默默為他祝福起來。
赫連包不舅,外面世道繁亂,你要處處小心!
(責任編輯:王建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