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心(德國)

盡管有所耳聞,但對于我這種遵紀守法的良民而言,對監獄的印象始終只限于好萊塢電影里的樣子——陰森恐怖、警備森嚴。
不過好奇心總是有的。
加入拜城中德協會,在原刑警總督拜羅伊特的擔保下,我有幸組織了留學德國的中國學子們去參觀德國的監獄,因而也得以一睹監獄的真實面目。
德國的監獄有國立、州立;男監、女監;短刑監獄和終身監獄之分。我們前往參觀的是巴伐利亞州的短刑男監,那里面關押著二至六年刑期的男犯。
小城St. George高聳入云的教堂對面,面積龐大的老皇宮被又高又厚的圍墻嚴密地遮掩著。雖然平時經常從這里路過,但我卻從來沒有發現過這兒有什么異常。直到刑警總督指著圍墻上圈圈環繞的鐵絲網,我才恍然大悟,原來這里面就是監獄。
遞交完每個人的護照、鑰匙、手機、相機以及外套后,我們就穿過層層屏蔽門進入到監獄內部。
遵循每個犯人入監的流程,我們先被帶到分配室。在這里每個犯人要將自己的隨身衣物換下來,交給獄警保管。然后每人分到幾套囚服,以及被褥、餐具等最基本的日用品。接下來犯人們將來到獄中教堂。這里定期有神父來做彌撒,傾聽犯人們的懺悔并替他們祈禱。最后就進入犯人區。
老皇宮因其體積龐大又四面高墻環繞,成了監獄的理想場所。監獄內一點也不像電影里那樣陰森恐怖,相反卻干凈整潔,房間也寬敞明亮,還有圖書館、健身房、籃球場等文娛生活設施。
犯人們或群居或獨處,每天有固定的時間在犯區內自由活動。通過申請,犯人們不僅可以使用監獄的健身房、圖書館,或者組織樂隊、球隊,甚至可以接受教育、學習課程并拿到國家承認的、正規的、不帶監獄痕跡的畢業證,還可以接受職業教育的再培訓,學到一身手藝。
犯人們根據刑期的長短和服刑期的表現分為不同等級。普通犯人六個人共住一間大房子,共享上下鋪、桌椅、電視和衛生間。而表現好些的犯人則可以兩人或一人獨住,有個人獨立的衛生間和電視。改造得最好的犯人就擁有相對更多一些的自由,他們甚至可以隨著獄車出入監獄,到監獄外面附屬的菜地里種菜,去監獄的車庫里學修車,或者去學做木匠、手工。
監獄內有統一的食堂,但也有爐灶可供犯人自己燒飯。
這所監獄還有一間大型洗衣房,眾多犯人承包了附近一些城市,尤其是醫院織物的清洗和消毒工作。這樣既避免了犯人無聊鬧事,又給予了他們新的職業培訓,為犯人們出獄后的新生做好了準備,同時也能為監獄創收,減輕了國家的負擔。
犯人們做的這些工作是有報酬的,不過工資比獄外要低一點。他們可以取出自己的一部分報酬買點零用品,比如香煙和小瓶酒。而大多數的錢會被要求存在監獄為犯人們管理的銀行賬號上,等犯人們刑滿出獄后就已經有了自己的第一筆啟動資金。
我一邊參觀一邊聽著獄警的介紹,心里覺得德國的監獄硬件條件還不錯,管理也還算科學。
我傻傻地問獄警:“既然監獄這么好,為什么還有人流落街頭乞討呢?還不如都住到監獄里來呢。” 獄警笑笑,說:“這所監獄自打建成后,還從來沒有發生過犯人越獄的事情;可是監獄再好也是監獄,這里面有科學的管理和鐵的紀律,但沒有自由。”獄警的這番話我一時半會不能體會。不過監獄并沒有讓我等待太久,就讓我明白了自由的含義。
一天我接到獄長的電話,請我過去幫他們做翻譯。
來到市醫院已經清場的長走廊,又被手術室門外的幾個獄警查驗身份,我才被帶到里間去。里面的病床上躺著一個腳上打著石膏、手上銬著手銬的外國犯人。他的腿在獄中被人打傷了,卻拒絕醫生動手術的建議,只反復要求找翻譯。隨著時間拖得越來越久,他的腿治愈的希望也越來越小,監獄這才被迫把我叫過來。
原來這個犯人是某國到德國來參展的商人,看見展會上的奇珍異寶,在最后一刻犯迷糊,偷了些珠寶。他自以為沒人知道,結果在出境的時候還是被德國警察給抓住了。
由于那幾年德國展會被偷竊的情況比較多,德國政府決定嚴懲竊賊,以儆效尤。這個商人正好撞在槍口上,于是被送到監獄來。在獄中他語言不通、水土不服,一心只想好好表現早日出獄。正逢獄中牢頭組織絕食來對抗德國獄警,可他不參加絕食照樣吃喝,于是就被人隔三差五地找麻煩。這不,一條腿就被人打傷了,還被誣陷是主動打人,面臨加刑的危險。他屢次表白,卻無人能還他清白,所以別無選擇,只好以傷害一條腿的代價找來翻譯替他申冤。我如實地翻譯,心里第一次體會到了失去自由的滋味,并感到一股寒意。
因為這個犯人我幾次出入監獄,數月后獄警終于沖破重重迷霧,找到真相,懲罰了牢頭。但這個商人卻因此錯過最佳醫療機會,從此瘸腿一生。當我最后一次見到他時,看見他入獄時的滿頭烏發,已經變成了一頭銀發。
此事過去后,隔了一段時間我又接到監獄的電話,請我去翻譯。
一進到監獄內我就嚇了一跳:兩個身高近兩米的彪形獄警全副武裝,沖鋒槍、電棒、防彈背心還有防暴面罩,裝備得有如機器人。監視屋里站著六個以上的獄警,人人都一副嚴陣以待的樣子。我一邊和他們握手,一邊心里忐忑不安,不知道將要面對什么樣的情況。
監獄長指著墻上的幾個監視屏讓我看:在一間特制的“橡皮屋”里,一個全裸的男性在狂躁地大喊大叫、又打又砸。獄警向我解釋說:“這個小伙子自打抓來后就這樣,怕他出意外比如自殺,所以只能拿走他一切東西,把他關在橡皮屋里。”
在獄警的陪同下我來到橡皮屋外,通過門上的小孔告訴小伙子,我是翻譯。小伙子爆發出痛苦又委屈的嚎叫。原來他是一個在捷克申請了難民身份的外國人。作為難民,他應該待在難民營里,而不是到處亂跑。小伙子卻偷偷溜去慕尼黑看望了朋友,還在紐倫堡轉車的時候走錯了路。迎面看見幾個德國警察在巡邏,他撒腿就跑,當然就被抓住了。因為語言不通,他解釋不清楚,只能通過暴力來表示抗議。結果他越暴力,德國警察就越嚴厲,直接把他送到監獄里來了。
我總算是安穩住了這個暴怒的難民,并讓監獄聯系好捷克政府準備將他引渡。但即使這樣,因為復雜的官方程序,小伙子必須得在監獄里待上難捱的幾十天。
幾進幾出的經歷讓神秘的監獄不再神秘,也實實在在地讓我明白了獄警一番話的含義。正如裴多菲的名句所言,“生命誠可貴,愛情價更高。若為自由故,二者皆可拋”。監獄再好,也千萬不能進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