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吉同

說起柳公權,估計天下皆知,大書法家嘛。說起柳公綽,大概就沒幾個人知道。但是,如放在唐憲宗時代及之后的十多年中,兩親兄弟的名氣正好打了個顛倒:哥哥柳公綽名滿天下,弟弟柳公權卻默默無聞。柳公綽因一篇小小“雜文”獲得皇帝青睞,由此步入高層,開啟了他波瀾壯闊的出將入相生涯。
“安史之亂”后,唐朝由盛轉衰。唐肅宗、代宗、德宗爺兒仨,或平庸或昏聵,在他們的“導航”下,唐朝這艘破船搖搖晃晃、東倒西歪又向前走了五十多年,此時已是千瘡百孔。尤其是唐德宗執政的這26年,李唐身患宦官專權和藩鎮割據兩大“惡性腫瘤”,且愈演愈烈。唐德宗死后不久,唐憲宗李純登基。從開元末年(741)以來的八十多年間,唐朝總算碰到了一個中興之主。他上任后勵精圖治,重用賢良,柳公綽因之脫穎而出。
憲宗也不是沒有毛病,即位后“頗出游畋,銳意用兵”。按說這也不是大毛病,唐朝皇帝從李淵、李世民始,都愛狩獵,憲宗出去玩幾次,又沒耽誤政務,不應較真嘛。至于“銳意用兵”,也有客觀必要,藩鎮割據,不用兵,那些節度使就很難歸順中央。但這卻引起了柳公綽的警覺,“小洞不補,大洞吃苦”,頻繁游畋,勢必上癮,最后荒廢朝政;一味崇尚武功,有可能引發宮廷震蕩,天下大亂。于是,他仿醫生勸說患者的口吻,寫下一篇《太醫箴》。
全文以四字句為主,不足三百字。摘抄如下:“天布寒暑,不私于人;品類既一,高卑以均;惟謹好愛,能保其身。”大意是:一年四季,老天對任何人也不講私情,對誰都是公平的。一個人有良好的愛好,才能保持健康。“端法為堤,奔射猶敗;氣行無間,隙不在大。”即品行端正是堤防,追求享樂會潰敗,含有“千里之堤,毀于蟻穴”之意;元氣會左右逢源,無須更大縫隙。又講“飲食所以資身也,過則生患;衣服所以稱德也,侈則生慢。唯過于侈,心必隨之;氣與心流,疾乃伺之”。意思是:飲食滋養身體,但過度享受就會生病;衣著表現人的品德,但華麗奢侈就會產生懈怠。一個人只要追求奢華,心性必然放縱,精氣神就會喪失,疾病就會光臨。又言“畋游恣樂,流情蕩志;馳騁勞形,叱咤傷氣”(《舊唐書·柳公綽傳》,以下未注明的,均同),提醒“讀者”不要玩物喪志,應警鐘常鳴。
《太醫箴》集勸說與諷喻于一體,很像今天的怪體雜文,旁敲側擊,音在弦外,告誡憲宗要走正道,不能走邪路;要防微杜漸,病入膏肓就晚了;要防患于未然,“醫之上者,理于未然;患居慮后,防處事先”;要從“慎獨”開始,始終保持“心正無邪,志高寡欲”的境界和品質。
該文集中反映了作者的才華、膽識和忠心。可喜的是,這篇“教訓”皇帝的“雜文”,不但沒有引起憲宗的憤怒,反而“深嘉之”。李純嘆服作者的文才,更嘆服作者的苦心,“何憂朕之深也”,憲宗真正讀懂了此文,且尤欣賞“氣行無間,隙不在大”一語,將它視為座右銘。第二天,憲宗便派使者去勞問柳公綽。一個月后,又擢升他為御史中丞,成為監察百官的大監察官。
幸運啊,柳公綽遇到了明君。若是遇到東漢的桓帝和后世的朱洪武之流,哪還會有什么高升,能保住腦袋就算大幸了。
平定淮西是憲宗恢復唐朝統一的決定性戰役,為此朝廷不惜投入重兵,最后大勝。懾于此戰的威力,其他藩鎮相繼投降、歸順了中央。此役也把柳公綽從一位“儒生”變成了名將,唐憲宗對他的文武之才越發欣賞,兩年后任命他為京兆尹。那時的京城豪門權貴遍地,利益集團林立,這個官可不是好干的。
這不,上任第一天,柳公綽就遇到了麻煩。柳公綽在儀仗隊的引領下,前往京兆尹衙署赴任。途中一個神策軍小將躍馬橫沖儀仗隊,態度還惡劣蠻橫。柳公綽停下馬,一不做二不休,命人將他就地杖打而死,這可惹下大禍。
神策軍是戍衛宮廷的禁軍主力,乃禁軍中的禁軍,由皇帝和宦官直接領導,地位崇高,特權顯赫,一向驕橫跋扈,根本沒有把京兆尹及其幕僚這樣的“地方官”放在眼里。神策軍的后臺是皇帝和宦官。人們當然不敢得罪皇帝,那宦官就敢了?也不敢甚至更不敢。唐肅宗以降,宦官權傾天下,直至掌控了皇帝的廢立。眼前的唐憲宗,就是宦官把他推上了大位,以后害死他的還是宦官。柳公綽此舉無疑是老虎頂上拔毛。
第二天應驗便來了,柳公綽被召至延英殿,憲宗滿臉怒容,責問他為什么打死小將。柳公綽坦然以對,說:陛下不認為我不賢能,故讓我出任此職,“京兆為輦轂師表,今視事之初,而小將敢爾唐突,此乃輕陛下詔命,非獨慢臣也。臣知杖無禮之人,不知其為神策軍將也”。回答擲地有聲。憲宗又厲聲問道:為什么不上奏?柳公綽對曰:臣的職權是應杖打他,而不是上奏。憲宗對這祥的回答相當不滿,又問:你不上奏,那什么人該上奏?柳公綽答:遭受杖打者所屬的神策軍應當上奏;“若死于街衢,金吾街使當奏;在坊內,左右巡使當奏”。正氣凜然的回答,令憲宗無言以對,只好不了了之。退朝后他對左右說:你們以后可不要惹怒此人,“朕亦畏之”(《資治通鑒》卷239)。柳公綽以其不畏強權的膽識和作為,為飽受神策軍欺負的長安官民出了一口惡氣。
憂國憂民,敢言敢諫,剛正不阿,嫉惡如仇,柳公綽本色如是。不過,若將他的人生畫面“定格”于此,那就“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了。柳公綽的人生分正反兩面,這一面是“剛直”和“憎惡”,另一面則是“柔軟”和“熱愛”。他胸中有一最柔軟的部位,由此散發出一片愛心。
柳公綽“天資仁孝”,母親崔夫人去世后,他“三年不沐浴”。侍奉繼母薛氏三十年,無微不至,勞而不怨,“姻戚不知公綽非薛氏所生”,可謂難得。他外兄薛宮早逝,留下一女,他視為己出,一手把孩子養大,出嫁時送她的嫁妝和資財,比自己的女兒還多。柳公綽愛母親,愛親人,晚年的柳公綽曾對人說:我做官從不把私事喜怒強加于人,“子孫其昌乎”。可見他還很愛身后的子孫。
柳公綽21歲科舉及第,之后步入仕途,出任的第一個職務是渭南縣尉。這年全縣遇到災荒,不過,縣尉一家仍能豐衣足食。但是,年紀輕輕的他卻給自己立下規矩,每餐飯不能超過一碗。有人說你何必這樣苛刻自己呢?他說:“四方病饑,獨能飽乎?”直到災荒年過去,他才敢吃飽。他愛渭南的父老鄉親,方式是“人饑己饑,人溺己溺”。
柳公綽在河東節度使任上,有一年也遇到了饑荒,他“撙節用度,輟宴飲,衣食與士卒鈞”(《新唐書》)。他愛士卒,方式是與之同甘共苦。柳公綽率部參加淮西大戰,戰前親派左右到營中了解下情,并記錄在案,官兵凡家中有人患病、老人無人贍養和死亡的,他都要給予豐厚的錢糧救濟。他愛官兵,方式是解除他們的后顧之憂。他的部隊“戰每克捷”,與他的這種愛有很大關系。
柳公綽的坐騎是一匹良馬,一次它將馬夫踢死。柳公綽下令將馬殺掉祭奠馬夫。這時很多人勸說,殺掉太可惜了,而馬夫也是因自己不小心造成的,他也有責任。再說人已死了,把馬殺掉豈不損失更大。柳公權卻認為,這馬不是良馬,“安有良馬害人乎”,再說良馬再好也沒有人命可貴,于是“亟命殺之”。從他的“固執”中不難看出,柳公綽把人的生命、包括這位普通馬夫的生命看得很重。如果心中沒有充滿人性,沒有裝著大愛,是不可能這樣做的。這里沒有絲毫的功利目的,唯有對生命的尊重,太難得、太可貴了。
知道這一面之后,才能知道一個立體的柳公綽。看似相反的兩面,卻相輔相成、渾然一體地統一在他身上。這也符合邏輯,“愛之愈深,恨之愈切”,熱愛真善美,必然憎恨假惡丑;憎恨假惡丑,必然熱愛真善美。由此告訴人們,切不可漠視那些“剛直”和“憎惡”的人,更不能排斥和打擊,尤其不能傷害他們,因為這些人心中充滿良知和大愛,是人間最寶貴的資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