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坤冰
2002年,聯合國糧農組織(FAO)在“世界遺產”框架體系外,啟動了“全球重要農業文化遺產系統”(GIAHS)。與大部分世界遺產將眼光聚焦于精妙的古代建筑或雄渾的自然景觀不同, GIAHS更強調人類為了生存對自然環境進行的改造利用,將眼光轉向了與人類生存息息相關的農業,強調農村與其所處環境長期協同進化和動態適應下所形成的獨特的土地利用系統和農業景觀,尤其是“生態—經濟—社會—文化”復合系統(Systems)的動態適應性和可持續發展效能。我國悠久燦爛的農耕文化歷史,加上不同地區自然與人文的巨大差異,創造了種類繁多、特色明顯、經濟與生態價值高度統一的重要農業文化遺產。為響應聯合國糧農組織(FAO)的號召,自2012年開始,我國農業部組織專家進行評審“中國重要農業文化遺產”。
久安鄉:人工栽培型古茶樹群的發現
在2011年5月之前,貴州省貴陽市花溪區久安鄉的古茶樹群一直安靜地躺在群山環抱中的小山村中,僅為當地村民采摘加工。這些古茶樹,或幾株散落,或相聚成林,分布于各山頭田埂。久安鄉人只知道他們祖祖輩輩都是從這茶樹上擷取芬芳,卻從未留意過這些茶樹是哪朝哪代留下來的。
走進久安鄉各個自然村的田間地頭,到處可見古老的大茶蔸和大茶蓬,有的老樹樹干上已經爬滿了青苔蘚。在最為集中的一片茶樹林里,足有碗口粗的茶樹干互相交錯纏繞著,墨綠的青苔靜靜地爬上老茶樹粗糲的樹皮……最為惹眼的是一株“茶王”:“茶王”高5米左右,盤踞于一塊巖石之上,樹冠足足覆蓋了3間小瓦房,遮蔽了70多平方米的面積。當地村民們說小時候曾在上面搭床睡覺。每年冬季來臨時,“茶王”那飽經滄桑的面容總是讓人以為它會永遠地沉睡過去,隨歲月的流逝,逐漸與腳下的土壤巖石融為一體。但當次年春回大地之時,這古老的茶樹精靈總是最先綻放出樹冠的點點青翠,如期地加入久安鄉的春之序曲。
2011年,久安古茶樹經過來自中國農科院的古茶樹專家團鑒定,被認為是目前國內發現的最古老最大的栽培型灌木中小葉種茶樹。這一消息經由各新聞媒體發布后,在全國引起了強烈反響。2015年,國家農業部發布第三批中國重要農業文化遺產名單,貴陽市花溪區久安鄉參評的“貴州花溪古茶樹與茶文化系統”上榜。
從“養在深閨人未識”,到“一朝成名天下知”被列為中國重要農業文化遺產,大部分人只看到了“古茶樹”背后的商業價值,但在熱鬧的媒體宣傳與商業資本介入之下,我們更需要冷靜下來思考:是什么支撐起了久安古茶樹列入中國重要文化遺產名錄?為什么我們在古茶樹后面還要加上“茶文化系統”?這個系統指的又是什么?久安古茶樹與它生存的生態環境、周圍的少數民族又是什么關系? 在筆者看來,茶樹,從來就不是一種純粹自然的植物;茶,作為中國為世界貢獻的一種獨特飲品更是體現了勞動人民在實踐中不斷探索自然、利用自然的智慧結晶。久安鄉的茶文化系統充分展示了當地的苗族、布依族和漢族群眾幾百年來與古茶樹群相依相伴,和諧共生的農業智慧。
地景:與稻田共生的古茶樹群
茶樹的生長與空氣、溫度、光照、土壤等因素都密切相關,目前,貴州是國內唯一兼具“低緯度、高海拔、寡日照”條件的原生態茶區。
久安鄉位于貴陽市花溪區西北部,距花溪區19公里,離貴陽市區21公里。久安鄉全年雨量豐富,尤其在春茶采摘前的一段時間,幾乎每天都是淅淅瀝瀝的小雨。年降雨量為1000—1100毫米,無霜期260天左右。從地形上來看,全鄉地形為中山、山地,海拔在1090—1402米之間,坡土多,壩子少。太陽總輻射熱量3768.12光焦耳/平方米,年日照時數1200—1300小時。
久安鄉民族風情濃郁,自然風光秀美,村莊分布坐落在丘陵里,山的海拔并不高,但濕度大,尤其在冬季里時時刻都是籠罩在一片霧氣中。水田點綴在山間,遠遠近近地閃耀著片片銀光。房屋以村民自家蓋的一樓一底的小洋房居多,三五成聚。時常可見農民牽著牛慢慢地從田邊走過,旁邊跟著自家的土狗,透露出安于故土的那份恬淡心境。而成片的茶園或是零散分布的古茶樹就分布在水田周邊的山坡上,或者就在田埂邊,或者村民們的房前屋后。這與威廉·烏克斯對中國典型的茶園分布場景描述一致:低地種植水稻,山地種植茶樹。
從久安古茶樹的分布來看,雖然可以看到單行(條形)種植的痕跡——這說明是人工栽培的,但是在發展過程中,由于管理水平不高或者沒有用心管理,使得古茶樹不能成片集中在一起,而是分散在路邊和田邊。我們看到當地很多零星分布的茶樹,這里又有兩種可能:一是當地居民就近種植,方便采摘和加工;二是自然繁殖的原因,由于風、鳥等外力的傳播,形成不規律的分布。另外,從現有古茶樹品種繁多、樹齡不一的角度來看,我們可以推斷,這些古茶樹不是一次性種植,而是隨著時間的推移,在不同時期慢慢積累,才有今天的數量。
久安鄉古茶樹與周邊的稻田保持著一種“你中有我, 我中有你”的親密關系。凡是分布在耕地周邊的古茶樹,一律定植在耕地的保坎上。與茶樹伴生的耕地,其地表極為平整,土壤中的殘留物均含有濕生植物殘株的痕跡,茶樹植株有側根的主干暴露在地表之上。這樣的分布特點和生長樣態,表明這片古茶樹的經營與當地苗族開始從事固定稻田耕作相同步,因為需要利用這些茶樹去維護耕地保坎的穩定性能,而不僅僅是出于考慮作為旱生茶樹怕水的緣故。
此外,在古茶樹的周邊有大片由殼斗科喬木為優勢樹種形成的混交林,一些樹墩至今還保留著多次砍伐留下的痕跡。這足以表明這些混交林并不是自然長成,而是人工定植并多次砍伐利用的老樹,是真正意義上的人工次生林,是古茶樹群落的伴生群落。而茶葉在加工過程時,炒茶的木材需混交林提供,因而我們不能將這片古茶林作為孤立的植物群落加以探討,而必須高度關注其與周邊次生環境的關系。
稻田與古茶樹穿插的種植格局為茶樹提供了有益的生長環境:厭氧型的微生物由于受到了稻田伴生微生物的節制,很難對古茶樹構成威脅。這些古茶樹能夠健康存活數百年,可以說部分是得益于人造次生生態環境的保護。總之,這片古茶樹林的長壽存活,乃是人工技術控制的產物,而不是純自然生長的結果。
當地少數民族與茶文化
久安古茶樹群落所處的地理區位,恰好位于烏江水系兩大支流的分水嶺上,東面的支流被稱為(西)清水江,西面的則為貓跳河。這兩條支流的名稱,在明代的地方志中均有記載。元朝在上述地區之基礎上設置了八番順元蠻夷官,主要與布依族人群打交道。不過,隨著開發的深入,從事游耕生計的苗族和仡佬族開始引起了朝廷的關注,苗族中的一個地方勢力得以脫穎而出,被朝廷委任為金筑安撫司,進而設置了金筑府和相關屬縣,從而奠定了明代金筑土司的基本建制。而久安古茶樹群落正好處在金筑安撫司的領地范圍之內。明代金筑安撫司的貢品,包括茶葉和馬匹兩大項目,稅賦極低,全境僅繳納五百擔糧食。極有可能是因為這樣的貢賦配額,推動了當時屬金筑管轄下的久安的古茶樹的栽培,并派生出了茶樹與稻田相穿插的種植格局。
久安鄉總共有7個自然村,當地居住的大部分是漢族,有少量的苗族、布依族等少數民族,但從他們的語言、習俗中卻透露出歷史上與茶樹種植的密切聯系,從布依族遺存至今的石板房可以看出他們一直是這片土地的主人。
今天,久安鄉的苗族仍保留著傳統的制茶技能:將采摘下來的鮮葉晾曬萎凋后,再倒進大鐵鍋輕微炒制即可。這種炒茶方法簡單易操作,但卻最大程度上保持了茶葉的鮮嫩,因此對茶葉本身的品質要求很高。作為一個少數民族聚居的省份,至今貴州境內的很多少數民族仍然用他們的“土話”把茶稱為la、jia、pu等,這些都是唐代以前“茶”的古稱。而在漢語里,唐代中晚期以后就稱茶了。至今,久安一帶仍有苗族稱“喝茶”為“喝槚”。在苗族村寨里,“槚”(jia)是苗語對摘葉飲用的茶樹和摘果榨油食用的茶樹的統稱,直譯為“栽種的樹”或“培育的樹”。
從久安鄉的人居環境來看,盡管這里離繁華的貴陽市中心不過十多公里,然而卻仿似走進了另一個世界,布依族、苗族的特色鮮明可見。離久安鄉最近的石板鎮是一個名副其實的石板堆砌出來的鎮,地面鋪的、屋頂蓋的全是清一色的薄石板。石板房以石條或石塊砌墻,墻可壘至5至6米高;以石板蓋頂,風雨不透。總之,除檁條、椽子是木料外,其余全是石料,這種房屋既堅固又美觀,與周圍的生態環境相得益彰。
作為農業文化遺產的久安茶文化系統
在尋常百姓的普遍認知里,“遺產”一詞不難解釋,它指的是死者留下的財產,包括財務、債權等。實際上,“遺產”一詞的外延和內涵都非常豐富,它不僅指向“祖先遺留下來的物品”,還指人類歷史上遺留下來的精神財富、思想觀念、制度等,以及前輩傳給后代的環境和利益。以此“遺產”概念觀之,久安古茶樹鮮活的生命力從明朝一直延續到今天,它是黔中地區的各族祖先們在長期從事農業勞作的實踐中留給子孫后代的一種“遺產”,其中最寶貴的就是如何與周邊其他植物、動物、次生環境和微生物等和諧相處,如何共同形成不斷良性循環的土地利用智慧。因此我們將這樣的層次豐富的“人—茶—環境”和諧發展的整個農業景觀稱作“茶文化系統”。它具有豐富的生物多樣性,不僅經濟適用,且形成了具有視覺審美價值的獨特農業景觀。在經濟加速發展的當代中國,素有“山地王國”之稱的貴州由于地理交通的限制,恰恰難能可貴地保留了具有濃郁民族特色和山地特色的農業景觀。在人類發展的主題越來越強調生態價值的趨勢下,這種即可以滿足當地社會經濟發展的需要,又有利于子孫后代可持續發展的“農業文化遺產”必將成為貴州在未來最具吸引力的部分。(作者系西南民族大學副教授,西南民族研究院副研究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