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記憶與原型
——水墨動畫《山水情》與知音故事

⊙劉 慧 ［武漢生物工程學院管理學院，武漢 430415］

⊙董獻麗 ［濮陽市第二高級中學，河南 濮陽 457000］

我國著名動畫大師萬籟鳴說過：“世界美術(shù)片發(fā)展的歷史經(jīng)驗證明，越是具有民族特色的影片，就越具有世界意義，越能贏得世界的觀眾。”作為“中國動畫水墨絕響”，《山水情》側(cè)重寫意、用色空靈、意蘊高遠，給后人留下無盡的回味和思考。本文擬從“原型記憶”理論角度出發(fā)，對《山水情》進行解讀，以期對其中動畫創(chuàng)作理念的繼承進行探索。

1988 年，為迎接中國首屆上海國際動畫電影節(jié)，上海美術(shù)電影制片廠廠長特偉初步確定了一個“善有善報、惡有惡報”的故事，調(diào)研后，他覺得要讓觀眾去欣賞自然、藝術(shù)和人性中的善良，主題應上升到藝術(shù)美、自然美和人性美的和諧統(tǒng)一，編劇王樹忱所創(chuàng)作的腳本《山水情》正是他想要的。參與該片設計的畫家吳山明認為：“這部片子里面既包涵了山與水的自然美，又包涵了人與自然的結(jié)合，音樂與人與自然的結(jié)合，而且音樂又成為人與自然銜接融合的媒介。”

王樹忱編劇的《哪吒鬧海》來源于《封神演義》，《天書奇譚》來源于《平妖傳》，《選美記》來源于王昭君的故事。相對于新故事，源于傳統(tǒng)IP 的更加厚重經(jīng)典和富有藝術(shù)旨趣。其實，《山水情》和“高山流水遇知音”故事（以下簡稱知音故事）的文化原型之間有強大的藝術(shù)關(guān)聯(lián)。本文擬對此進行分析，嘗試在動畫想象和原型記憶之間建立聯(lián)系，還原知音文化記憶和故事原型投射到《山水情》中的具體情形。

一、知音故事原型及流變

知音故事最早出現(xiàn)在《列子》和《呂氏春秋》中，《列子》中的知音故事重在強調(diào)伯牙與子期的二者的琴意相通，《呂氏春秋》中的知音故事意在鋪陳子期死后伯牙破琴絕弦，感慨知音難遇。其后，知音故事大同小異，明代馮夢龍在《警世通言》中重新演繹為通俗版。概而言之，知音原型故事的共性如下：

1.對高超琴藝的推崇。知音故事最核心內(nèi)容就是對琴藝的推崇，伯牙善鼓，子期善聽，二者相輔相成。

2.對藝術(shù)境界心意相通的推許。《列子》中，子期對伯牙琴藝的點評最為經(jīng)典，無論是泰山之峨峨還是江河之洋洋，“伯牙所念，鐘子期必得之”。二人同游泰山逢雨，伯牙“曲每奏，鐘子期輒窮其趣”，伯牙的琴聲及其情感在子期這里都得到了很好的解讀。

3.對知音情無論生死的謳歌。早期的知音故事經(jīng)過《呂氏春秋》的詮釋，由琴意相通變?yōu)閷χ綦y覓、弦斷無人聽的強調(diào)，且逐漸定型，成為知音故事中最打動人心的經(jīng)典情節(jié)。

4.故事有雅俗分野。知音故事從《列子》中的純藝術(shù)鑒賞，到《呂氏春秋》中對賢者識人惜才的渴盼，再到《三言二拍》中重金謝知音。這與故事發(fā)生的時代背景密切相關(guān)：春秋戰(zhàn)國晚期對禮樂的推崇、秦始皇統(tǒng)一中國前知識分子對自我價值實現(xiàn)的渴望、晚明時期濃厚的商業(yè)氛圍和世俗況味。

《山水情》的故事情節(jié)是這樣的：荒野渡口，一位老者坐渡船過江，下船暈倒。撐船少年上前搭救，并將老者帶回家中照料。老者病愈，見少年對音樂感興趣，乃教少年學琴。秋去春來，少年技藝大進。老者帶少年駕舟遠行，領(lǐng)略了自然山水的壯美。別時，老者將古琴贈予少年。少年遙望消失在茫茫山野中恩師的背影，悲從中來，在懸崖上撫動琴弦，傾訴對恩師的感謝和不舍。

《山水情》和知音故事之間的共同點和差異點大致如下：

《山水情》中的老者與伯牙對應，二人都鐘情古琴，且琴藝高超。少年和子期對應，二人都偏愛音樂，且懂得欣賞。在藝術(shù)的指引下，俞伯牙和鐘子期一起游歷山水，于自然感悟中提升琴藝。老者和少年也在名山大川間切磋琢磨，尋覓藝術(shù)的真諦。其實，歷代典籍中多有關(guān)于俞伯牙學琴的描寫，如《琴史》如此寫道：

（伯牙）嘗學鼓琴于成連先生，三年而成，神妙寂寞之情，未能得也。成連曰：“我雖傳曲，未能移人之情。我?guī)煼阶哟海跂|海中，能移人情。與子共事之乎？”乃共至東海，上蓬萊山，留伯牙曰：“子居習之，我將迎師。”刺船而去，旬日不返。牙心悲，延頸四望，寂寞無人，徒聞海水洶涌，群鳥悲鳴。仰天嘆曰：“先生亦以無師矣，蓋將移我情乎！”乃援琴而作《水仙》之操。

從這個角度來看，《山水情》和知音原型故事之間有著極強的藝術(shù)關(guān)聯(lián)。

二、題材延續(xù)：“以琴載道”傳統(tǒng)

從情節(jié)發(fā)生時空層面來看，《山水情》和大部分知音故事都發(fā)生在一個較為模糊和縹緲的古代時空，而且伯牙的師傅教伯牙在東海和蓬萊山學琴，老者教少年精進琴藝，在高山之巔和流水之畔，二者十分相似。習琴者必須在練習琴的“技藝”的基礎(chǔ)上，盡力做到“情動于中”，才能進一步提升琴藝。伯牙和少年均“聞海水洞滑之崩澌之聲，山林窅寞，群鳥悲號”，而伯牙悲愴有感，少年則是感到了和師傅分別的痛苦，他們最終都實現(xiàn)個人與自然、心與琴之間的完美融合——心琴合一，此時他們的琴藝真正臻于化境。

就故事的題材和核心情節(jié)而言，《山水情》和知音故事都由琴藝推動故事發(fā)展，對琴藝的欣賞和對琴理的揣摩構(gòu)成故事發(fā)展的主線。《尚書》記載，舜“彈五弦之琴”，周公“制禮作樂”，就是為了達到“以治天下”和“以樂教和” 的目的。堯?qū)⑴畠杭藿o舜的時候，也將自己的琴送給舜。這里的贈琴意味深長，即將象征著“天下大和”的道器傳給舜。

知音故事和《山水情》選擇古琴寓意深刻，承續(xù)了這一傳統(tǒng)，以琴喻道，天下大道盡在其中。西漢劉向?qū)η偎嚨牡匚缓妥饔糜腥婵偨Y(jié)：“凡鼓琴，有七例。一曰：明道德，二曰：感鬼神，三曰：美風俗，四曰：妙心察，五曰：制聲調(diào)，六曰：流交雅，七曰：善傳授。”明代李贄更是將其高度概括為：“琴者，心也。”此類論述層出不窮，凸顯出琴藝對于中國古代個人和社會的重要性。

以琴藝探究為主題，表面上看似乎脫離不了樂器屬性，實際上是上古時期禮樂崇拜和古代文人“以琴載道”思想的投射。在《山水情》中，古琴是我國傳統(tǒng)的禮樂文明的象征，更是士人精神的物化。動畫片中，老者對古琴的珍視更是貫穿始終，無論抱琴現(xiàn)身，還是靜坐船中，抑或是病重驚起，許多細節(jié)凸顯出老者對琴的無比厚愛，這種種嗜琴如命的表現(xiàn)，恰恰象征了老者超凡脫俗的品格。

因此，創(chuàng)作于20 個世紀80 年代的動畫片《山水情》在主題選擇方面，以小見大，切中肯綮，表現(xiàn)出濃厚的山水意趣和文人傳統(tǒng)，完美地詮釋了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精髓，傳達出豐富而深厚的文化內(nèi)涵。

三、主題調(diào)整：知音弦斷與師生傳承

特偉原定的主題是善有善報，經(jīng)調(diào)整之后上升到藝術(shù)美、自然美和人性美的和諧統(tǒng)一。《列子》中的知音故事達到藝術(shù)美和自然美的統(tǒng)一，人性美暫時缺失。到了《呂氏春秋》中有了改變，特別是鐘子期去世，俞伯牙破琴絕弦，終身不復鼓琴。雖然這個情節(jié)的增加是為了后文做鋪墊，有“士為知己者死”的意味，卻讓故事有了人情美和人性美。俞伯牙和鐘子期的友誼出生入死，感人至深，破琴絕弦也成為知音故事的經(jīng)典情節(jié)。

《山水情》在知音原型故事的基礎(chǔ)上，進行了一定的創(chuàng)新改造。

（一）朋友關(guān)系與師生關(guān)系

知音故事中俞伯牙和鐘子期化身為老者和少年。老者在渡船之前，聽到了少年吹柳笛，音韻婉轉(zhuǎn)，不由對少年有了幾分好感。其后，在渡船的過程中，少年一邊撐船一邊再次吹響柳笛，老者不由點頭嘉許，他對少年的音樂天分持有肯定態(tài)度。其后，老者彈琴的時候，少年也表現(xiàn)出極大的興趣，在一旁躍躍欲試。后來，老者教授少年學習古琴。老者和少年惺惺相惜，都鐘情于古琴藝術(shù)，對琴藝孜孜以求。

（二）增加少年行善情節(jié)

在知音故事原型中，關(guān)于子期的描寫比較簡單，僅僅是因為懂得鑒賞音樂而深受伯牙青睞。其后，馮夢龍在《三言二拍》則進行了相當?shù)难a充，子期除深諳音律之外，才華橫溢卻不問功名，甘居村里以砍樵為生，主要原因就是為了奉養(yǎng)雙親。子期在音律才華之外還有至孝之名，形象就更加立體豐滿。《山水情》中雖沒有表現(xiàn)少年的至孝，卻有行善的行為。如，老者在下船后暈倒，少年毫不猶豫，趕緊上前相救。少年還將老者接至自己家中讓老者養(yǎng)病，為老者釣魚增加營養(yǎng)。這一系列的行為反映出少年品德高尚。馮夢龍版知音故事中，伯牙被子期的才華和孝行深深打動。《山水情》中，老者對少年的青睞一方面是因為他有音樂天分，更重要的是老者對少年的人品非常欣賞。

（三）結(jié)尾由子期去世變?yōu)槔蠋熾x開

在知音故事中，最令人難忘的是子期去世，伯牙不復鼓琴，意在感慨世間知音難覓，結(jié)局難免悲觀和消極。《山水情》的結(jié)局是老者帶少年游覽名山大川，感悟琴藝和大自然的終極奧義，最后老者贈琴離開。盡管結(jié)局略顯悲涼，卻是開放式的，少年參悟了琴藝，老者的琴藝薪火相傳，后繼有人。

《山水情》融合了老者對琴藝的傳授和少年對善念的感恩回報，在音樂藝術(shù)鑒賞之上添加了濃重的人性美色彩，且剔除了馮夢龍附加的金錢色彩和世俗況味，使這個故事在純藝術(shù)和政治意味之外有了人情倫理的加持，二人的關(guān)系顯得更加純粹、溫馨和唯美，主題也更加鮮明突出。

四、畫約意豐：雅韻的藝術(shù)魅力

《山水情》更多地繼承了知音原型故事的簡約美。如將知音故事按雅俗區(qū)分，《列子》的記述屬雅，《三言二拍》的記述偏俗，而《山水情》的表達則偏向于雅。正是這簡約和古雅，使《山水情》獨樹一幟，意蘊悠長。

其“畫約意豐”體現(xiàn)在很多方面，如畫面簡約，有如水墨畫，有種形神交融、天人合一的意境；如整片沒有一句臺詞，全靠動畫和古琴配樂推動情節(jié)發(fā)展；如講故事的方式簡約，關(guān)于人物的身份背景性格等均無介紹，老者從哪里來、去向何方，少年家在何處、為何獨自渡口撐船，荒山野渡靜窅無人，只有老者和少年兩人在茫茫天地間。老者和少年兩人仿佛是從畫卷中走出一般抽象孤立，為詮釋故事和意境而存在。編劇用少年擅長柳笛和對古琴感興趣替代了鐘子期的識音，用少年好心搭救老者使二人關(guān)系遞進，使得伯牙和子期簡單的琴意相通更豐富深沉。

《山水情》簡而不失其華，其簡如上所述，其華在于繼承了知音故事原型的精粹，尤其是對琴藝、自然山水以及人物情感之美的融匯和輝映。

（一）精于藝術(shù)

同古往今來的知音故事一樣，《山水情》在琴藝方面著墨較多，這種對藝術(shù)的極致構(gòu)成了故事發(fā)展的主線。老者攜琴飄然出現(xiàn)，少年吹奏的柳笛成功地吸引了他的注意。老者暈倒后醒來，依然是少年撈魚歸來歡快的柳笛聲，聲聲入耳，與老者彈奏的古琴聲韻律協(xié)調(diào)。在老者的指引下，少年苦練琴藝，歷經(jīng)春夏秋冬。為精進琴藝，師生二人于崇山之巔和汪洋之中，上下求索。最終，少年參悟琴道，將琴藝與個人感情和心境融會貫通，這一幕與伯牙在蓬萊山和東海學琴何其相似。

（二）美哉山水

中國山水美學由來已久，早期《詩經(jīng)》和《易經(jīng)》中有對山水之自然美的感知，其后有儒家的山水“比德”觀，南朝畫家宋宗炳提出“澄懷味象”（或“澄懷觀道”），也即山水“暢神”觀，突出山水審美中的愉悅功能。知音原型故事中強調(diào)“澄懷觀道”，伯牙的“高山流水”之所以動人，不僅因琴藝高超，更因他師法自然，從泰山逢雨中觀道，然后將“道”融入古琴演奏中。《山水情》則繼承了這一點。和伯牙習琴一樣，少年的琴藝在山水與人的情景交融中，進入新境界。他居家練琴時，窗外四時變幻，春鳥鳴澗，夏荷擎雨，丹楓飄零，瑞雪紛飛，游魚戲水，獼猴攀援……他在名山大川間游目騁懷時，大自然給予他靈感和力量。正如《樂記》所言：“樂者，天地之和也。”仁者樂山，智者樂水，師生之情，古琴之妙，既在山水中，更在這亙古常新的天人合一之中。

（三）發(fā)乎真情

知音故事中的情是知音之情，基于心意相通。《山水情》中將朋友的身份置換成師生，老者和少年之間的情感除“知音情”外，還有師生情。離別時，二人依依不舍，此時情感達到最高潮。最后少年于山巔深情彈奏，送別師傅，其情真摯，感人至深。老師漸行漸遠，可他們的情感卻長留天地山水間。這對十幾分鐘的動畫電影來說，實屬難得。《山水情》對知音故事的情感改寫，既有繼承又有發(fā)展，是一次非常成功的創(chuàng)新。

五、結(jié)語

哈羅德·布魯姆在《影響的焦慮》里認為，文學史上后出現(xiàn)的作家始終會活在前人的陰影中。威名顯赫的前輩會對后來的作家產(chǎn)生或顯或隱的影響，后來的作家則想方設法超越影響，文學才日新月異。

《山水情》的編輯王樹忱在知音原型故事的集體記憶基礎(chǔ)上，創(chuàng)造了一個新版知音故事。經(jīng)過一次次的闡釋，知音“故事的豐富性補充了概念的抽象性”。篳路藍縷，以王樹忱、特偉為代表的老一輩動畫人，以陌生化的眼光重新審視傳統(tǒng)的文化記憶，還原了原型故事的生動性，并從中發(fā)現(xiàn)新的審美要素。

綜上，《山水情》和知音故事雖不盡相同，但兩者間呈現(xiàn)出諸多文學關(guān)聯(lián)，其深層原因在于編劇將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的經(jīng)典故事和意象作為靈感源泉，進行別具特色的再創(chuàng)造，為中國傳統(tǒng)文化在當代的繼承和創(chuàng)新提供了有益的參考。

① 王愷:《中國水墨動畫〈山水情〉的創(chuàng)作特色研究》，杭州師范大學碩士學位論文，2013。

② 金柏松：《弘揚中華國粹傳統(tǒng)，勇攀當代國際巔峰》，見《2019年第四屆中國動畫學年會論文集——動畫中國與動畫學派》，郭道榮主編，西南交通出版社2021年版，第180—181年。

③〔宋〕朱長文：《琴史》，林晨編著，中華書局2010年版，第27頁。

④ 吳釗，伊鴻書，趙寬仁，古宗智，吉聯(lián)抗編：《中國古代樂論選輯》，人民音樂出版社2011年版，第89 頁。

⑤ 陳戍國點校：《周禮·儀禮·禮記》，岳麓書社2000年版，第364頁。

⑥ 董娟：《“知音”與“知音”故事:流變及意蘊》，《黑河學刊》2012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