隗延章
150個裝滿炸藥的酒桶如琴鍵漂浮在水面。下午三點,藝術家蔡國強倒數“5、4、3、2、1,放!”白色、橙色、金色、綠色的煙柱躥上天空,組成三幕長達15分鐘的白天煙花爆破,這三幕分別意味著一首詩歌、一幅書法、一場戲劇。這是2020年9月,蔡國強在法國干邑夏朗德河實現的一場新爆破,名為《悲劇的誕生》。河岸邊,蔡國強手持話筒,迎著風聲,用帶有福建口音的普通話說道:“我們正面對人類艱難遠行中的一個新階段,期待觀眾通過這場特殊的煙花與自然和解,獲得些許治愈。”
蔡國強是中國最具國際知名度的當代藝術家之一,他已完成的藝術項目多達538個,項目遍布五大洲41個國家和地區。新冠疫情讓本已愈發逆全球化的世界更加隔絕,但蔡國強環游世界的藝術之旅沒有停下。近三年,他依然在意大利、澳大利亞、墨西哥等5個國家舉行了藝術項目。新冠疫情出現之后,蔡國強為了籌備北京冬奧會與中國國內的展覽,已經在中美之間往返了3次,每次都要在上海經歷長久的隔離生活。
現在距離蔡國強1986年離開中國去海外定居,已經過去35年。這35年像是一個閉環,世界先是隨著冷戰結束變得開放,蔡國強乘著時代的機遇踏遍全球;而近些年,所有人都在惴惴不安于世界是否會重新變得隔絕與封閉,作為一個藝術家,蔡國強也陷入對未來不確定性的焦慮之中。

蔡國強,2017年。攝影/Stefan Ruiz
焦慮的另一個表現就是對公共表達變得顧慮重重——8月24日,蔡國強在北京接受《中國新聞周刊》采訪。去年,他在故宮舉辦“遠行與歸來”展覽之后,盡量避免接受太多的采訪,他擔心主流媒體會簡單粗暴地將自己講的一些內容納入愛國主義的敘事框架中。
蔡國強有兩種截然不同的狀態。現實中,穿梭于各國,與不同機構打交道時,他顯得老謀深算,精明而理智。早在上世紀90年代,他作為一個初到美國的海外藝術家,就想辦法同時得到美國能源部、聯邦調查局、國防部三家政府機構的批準,進入內華達州的核試驗基地,用鞭炮藥創作他的小“蘑菇云”藝術作品。而自2001年起,他的作品在中國官方的大型活動中綻放,如上海APEC、北京奧運會和國慶等。

《夢游紫禁城》作品組于浦東美術館展覽現場,2021年。攝影/趙夢佳 供圖/蔡工作室
焰火作品中的蔡國強,有著感性的一面,作品有表達遠行游子對家鄉的眷戀之情,也有一種孩童式的好奇心。其中最為明顯的例子,是他的《天梯》項目。這個六年前在泉州小漁村惠嶼島海邊,將500米掛滿金色煙花噴管的梯子升上天空的爆破計劃,他曾先后嘗試多次,橫跨21年,創作初衷既包含了他溝通宇宙和外星人的想象,也是他獻給百歲奶奶的一份禮物。
他將故鄉泉州于他的意義概括為:少年、戀愛、墓地。少年時代,他在這里獲得最初的藝術啟蒙,也在這里結識如今的妻子吳紅虹。近些年,蔡國強返回泉州,更多是祭奠故去的奶奶、父親,陪伴年事已高的母親。
離鄉35年,家鄉泉州與在外的蔡國強一樣,都被迅猛的全球化浪潮重塑。在蔡國強眼里,如今的泉州除了小小的老城區外,已經和中國任何一個城市沒有太多區別,即便它剛剛成功列入“世界遺產名錄”。而在蔡國強的少年時代對家鄉最深的記憶,是山上的巨幅領袖頭像石刻,以及數不清的廟宇。小時候,他喜歡爬到泉州老城的城墻上,看墻下的河水和遠處的鄉村、田野。而如今,這條河已經萎縮成一個小水溝,遠處的村莊變成了城市。
蔡國強的故鄉泉州,曾是世界最早的全球化貿易中心。1292年,已在亞洲生活20余年的馬可·波羅,決定回到家鄉威尼斯。他離開亞洲大陸的最后一站,正是彼時名為刺桐城的泉州。馬可·波羅見到港口貨物麇集,稱贊泉州比亞歷山大港更為繁盛。
蔡國強1957年出生于泉州。蔡國強回憶起在故鄉的六七十年代的日子,依然覺得家鄉比中國其他地方要開放許多。“家鄉這個背景對我很好。多元開放、自由自在、個人主義、閑情逸致,有社會斗爭風浪吹不大到的死角”。
更為幸運的是,他的父親在新華書店工作,負責分管僅供內部閱讀的外國書籍。父親時常將這些書悄悄帶回家,讓蔡國強一天之內讀完。這成為蔡國強最早了解外面廣闊世界的窗口。

《與未知的相遇》制作中,湖南瀏陽,2021年。攝影/顧劍亨 供圖/蔡工作室
父親也給了他最初的繪畫啟蒙。小時候,他常坐在父親腿上,給父親卷煙。父親抽著煙,在火柴盒上用鋼筆畫山水畫。有時單個火柴盒自成一幅,有時幾個火柴盒串成一幅小長卷。家里人來人往,與父親一起讀書、畫畫、寫字,宛如一個藝術沙龍。
1981年,蔡國強考入上海戲劇學院舞臺美術專業。這一階段,一波又一波的西方藝術思潮涌進國內,沖擊著曾經只接受過中國畫與社會主義現實主義熏陶的中國畫家。蔡國強的妻子吳紅虹記得,那時蔡國強陷入了創作危機,覺得自己前途暗淡,常和朋友喝酒,有時醉倒在田野里,干脆躺著不起來。那時蔡國強在創作時,會在自己的畫上一遍遍重新畫,邊畫邊自言自語。
蔡國強解決創作危機的辦法,是對媒材的使用越來越具實驗性,以及試圖通過變更材料,減少自己對作畫的控制。他嘗試過用吹風機吹動畫布上的顏料,或者直接點燃顏料,依然覺得受限太多。直到1984年,蔡國強想到用火藥作畫。起初,他嘗試朝著掛在墻上的作品扔鞭炮,或者發射竄天猴,但畫布老被燒破。于是,他轉而將爆竹拆開,取出火藥,撒在畫布上,用香煙或火機點燃。這種實驗中,有一次畫布被點燃,正巧他的奶奶進門,順手拿起擦腳布一蓋,火就滅了。他將奶奶視為自己用火藥創作的第一位老師:“她教我,火不要光會點,還要會滅,滅火才是藝術家的功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