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金明
垂柳蒼老,湖岸坍塌,只有湖水尚未崩潰
工地喧嘩,樓盤逼近,只有你尚未屈服
你看到灰鶴在柳枝上靜坐,在一個野蠻而喧
囂的時代
誓死捍衛湖水的密匙
湖水不是一個鏡子,而是一整箱鏡子
在相互映照中無限繁殖。也不止是一本書
更是一本永恒之書,在反復書寫中乃至于無窮
也可以隨意閱讀,從山邊吹來的風
翻亂了書頁。一大叢蓮花從湖岸撲來,如千萬
只網兜
迎頭罩下。你慌亂如錦鯉
吐出了錦囊和苦膽。一大群挖蓮藕的人
跳入湖水。你慌亂如嫩藕
潛入污泥,仿佛伽利略以線錘
探測但丁的地獄①。湖水不是一張面孔
而是一張張面孔在重疊而丟掉了清澈的五官
湖水在蒙羞,而灰鶴不發一言
它瞅著細浪中蕩漾的肖像
在顫抖。這晃蕩的湖水
這滾動的露珠,這滴落的眼淚
被這鶴嘴里套疊著的無數個幽深喉嚨
反復啜飲。曾經有堆滿一座高塔那么多的灰鶴順著梯子攀登樹林投入湖底的倒影
如今連同高塔的磚石已經消失了好幾個世紀
你繞著湖岸苦找它的遺址而不得
一個孩子滾著鐵環走出了他的時代
你慌亂如蝸牛,縮回了因悲傷而紅腫的舌頭
野蒿叢中,背部長滿疙瘩的蟾蜍
在笨拙地避開麻雀的啄擊。湖水沉積著啤酒
瓶的痼疾
和鎖鏈的青春。落葉在堆積
那堆積在小城郊外一座空山上的全部落葉
也在湖水上一片片堆積
在你的庭院和水井上堆積
水井已廢棄,木桶已破裂,那箍在桶板上的鐵線
因鐵銹的勒索而崩斷
輪到在深夜滴答不停的水龍頭
在風雪中裹緊了凍僵的圍巾
湖岸有多嘴的人
誑語如亂石,對著喇叭花
和八月菊擲來擲去。湖心亭
像一個緘默的人,卸掉了水泥鑄的翅膀
落葉越積越多,一場大雨突如其來
擾亂了湖水中的鏡子、書頁和面孔
在過去的千萬年里,湖水守身如玉
而在這一刻喪失了童貞。一大片被污染的湖水使你眼前發黑。一大片被污染的湖水
仿佛是它哀悼自己的眼淚。你慌亂如鴨子
依靠撲動而不是高飛逃離彈弓的追打
你哭了,你也曾想過遠走高飛
你在夢中生成的翅膀
比鴨子的翅膀更加短小
而完全退化。即使是落日的輝煌
也無法削弱湖水的積怨與幽暗。在湖水的四周曾有一連串湖泊而早就被沙土和亂石填平
此刻,這一大片湖水也像一只
巨大牡蠣的嫩滑肉體被利刃從殼中剝離
你哭了,“請安慰我,這越來越深厚的淤泥
請覆蓋我藕孔般的空虛與孤寂
請讓我平靜,這越堆越高的落葉
請掩蓋我枯葉般的滄桑與驚慌
請讓我忘卻那棵被狂風吹歪了臉的老柳
那被狂風吹掉了軀體和魂魄的灰鶴和古
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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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語出德國當代詩人格林拜恩。
即使她說愛你,即使她們一起說愛你
那么多乳房像海浪在環繞,你也是孤島
在茫茫大海中步步后退,直退至肉眼不可分辨
依然是分離帶來了苦楚。那一年,她的尖叫與
手勢
像絕望的刀片,切斷了每一次通向她的道路
愛情的誕生是一部科幻片,你幾乎是影片之中
被拍攝的外星人而對自己的故事分不清頭緒
但戀情的終結更難以捉摸。“你說你愛我
為什么我沒有感覺?你說你愛我
為什么給我帶來了疼痛?”她用菜刀架著你的
脖子逼供
而沒有答案。你走了,一個掙脫了鐐銬的男
主角
將在另一部影片中被同一個探員追緝。你帶
著她
昨夜遺留的唾沫、眼淚和傷痕
在一場蒙蒙細雨中轉入了
一部偵探片的街角。在每一條大街
都有亮著大長腿的年輕女人將你攔截
而你在一種悖謬中搖擺不定——
你恐懼于你無力抗拒美色
又妄想避免陷入一場傷筋動骨的愛情
但每次都無法全身而退,傷痕累累——
作為一個島嶼,你失去的只是憂郁
和鎖鏈。作為一個沉溺于秋天的南方人
你能交出的只是漫天蘆花
和石拱橋的望穿秋水。那年冬天
一場大雪落在一只白鴿身上
這顯得多余而忽略了鴿子的壓力
與反感。它太白了而略顯虛假,哪怕這額外的白正在緩慢消融。作為一個島嶼
你既被未知的波浪撲倒
又深陷于腳下陳腐的淤泥
雪片如刨花。你像被她握著刨子修理的木頭
變得越來越光滑,而又升起一種奇特的溫情
與癢意
波浪在拍擊,你看上去就要在浪花中解體
而依靠波浪在焊接。你忍受著
茫茫大海中每一座孤島的寂寞而不在波浪中
倒塌
每一個女人都仿佛是奇異的昆蟲(也許都是
她的化身)因他升騰滿腔激情而又伴隨著怨
恨
他開花如點燈,花瓣像燈罩
透出橘黃的花香。她們圍繞著他飛翔
小臉閃亮,尾針尖銳。每一次相遇都有懸疑
片的開頭
但結局都逃不脫肥皂劇的平庸
即使你像輪船那樣游弋于四海
你也是孤島,是游動的微型大陸
而無法修建村鎮并容納更多遠道而來的人
她來了卻又離去。你的孤獨
比夏夜的螢火蟲更微弱也更密集
她踩住你的翅膀并熄滅你的油燈
“請告訴我愛是什么?請你解釋
如何在愛的關系中調和奴役與自由?
如何在淚珠中區分獨立與分裂?我顯然愛你
但也承認一次次給你造成了傷害。”她對審問
或懺悔的強烈快感大于索取真相
即使你被靈與肉的快感沖垮
也是一個孤島而不知為何被茫茫大海圍困
即使你再一次被扭斷翅膀,也對飛翔念念在
茲:
黑暗中濤聲拍岸,大海如一團
繞成巨大線軸的混沌時間。即使她拖著鐵錨
闖過重重旋渦
再次回到你的床榻,你也是孤島
帶著永恒的愁容,不可移動,不可摧毀。
不要隨便對一棵樹說孤獨。一棵孤零零的柳
樹在水邊
攬鏡自照:這個布滿了裂紋的鏡子
流水中有嗚咽的臉龐
有毀棄的鐘表
這些時間的面具,在一場無窮盡的白霧上浮沉
白霧抹掉了河床和河堤的界限
抹掉了天與地的界限
什么是失血過多的蒼白天空?一只迷途知返
的鳥
拆解著翅膀上的繃帶
但夜空中仍有猛獸瞪大著瞳孔
在六月,芒果樹掛滿了橢圓形的果實
仿佛高舉著石頭的暴徒
在吶喊,在痛哭
在孤注一擲。而山坡上仍有一棵橄欖樹
積攢著內心的火藥和鋼鐵
將在秋天搬出一箱锃亮的子彈
柳樹披頭散發。它有少女的細腰
也有鰥夫的黑臉。在雨夜排污的小化工廠
和一排柳樹在怒目而視
柳樹紊亂的年輪
像它打在污水上的倒影
已難覓清白。遠山涌起的烏云
將帶來莽漢狂暴的雷霆
和弱女子悲傷的淚水
而可能被一陣風制止。雨水密集,雨水中有稀 釋的硫酸
和毀容的白墻。公園里的小湖
穿城而過的河流,這些泥做的鏡子
被一場暴雨洗劫
每一棵樹都在身不由己地搖晃
而從不跳躍或挪步
桂樹因自身的香氣而陶醉
它身上的老樹皮比嫩芽和細碎的花朵更具有
先鋒性
木棉樹的碩大花朵像拳頭
像血書。廣玉蘭開花是一場美學的吶喊
是一次對陳詞濫調的清算
菠蘿蜜樹上的碩大果實
像傳統的牛皮大鼓,一再被敲響
它的果肉,彌漫著硝煙的味道
在小城,沒有古樹了也沒有古舊的建筑
土地廟及城隍廟的小樹林已壽終正寢
連廟宇及祠堂也被拆掉
或搬遷。一棵樹或一片林子的消失
就像一個旋渦在波濤上消失
不要隨便對一棵樹說孤獨
譬如說河畔之樹,庭院之樹
燈光球場之樹。譬如說幽谷之樹,童年之樹,
未來之樹
不管這棵樹是否還在人世
請不要隨便對一棵樹說孤獨
這棵樹已被砍掉,這棵樹從未生長。
蝴蝶的翅上有花紋
而你的工分簿有汗水的勒痕
不勞作者不得食
挖掘啊,挖掘
村莊里的人都在地里刨食
你以挖寶藏的儀式感收獲了番薯、芋頭和土豆
當你遠走高飛
你才發現一個雙搶季磨起的繭子
像河灘上的卵石嵌入了你的翅膀。
風柜吹走了秕谷
朽木忍受著蛀蟲
飛蛾如紡錘
當它從一大團絲織物中脫身而出
就成了火鳥的近親
那半透明的翅膀里包裹著危險的火。
你少年時曾因李白附體
而使年輕的鄉村女教師大吃一驚
生活用了三十年將你打回原形
你只是泥淖之子
就算口吐蓮花,也只是一株山間竹筍
是一株過早白頭的蘆葦
你從未因捕獵到一頭山豬而快樂
卻因追逐過一只蝴蝶而負疚
你忘了曾被愛情撞傷過腰
而糾結于中學時誤傷過一個少女的心
你凝視著她騎單車沖下斜坡
車輪的輻條猶如方寸大亂的秒針在狂轉
你的心也在狂跳不停而像青春期的鬧鐘。
爛輪胎被修單車的師傅從輻條中取出
他找到了漏氣的細孔
但無法找到那枚尖釘、肇事現場和肇事者
那個只用雙腳就能將單車蹬得飛快的少年
仿佛無手之人。他在卡車
和拖拉機之間左閃右避
安然無恙而在下一個拐彎處被一只狗撞翻。
一座山里有巖洞
猶如大魚有鰾。而你堆滿草木灰的灶膛里
永遠有故鄉的云在復活。
虎頭蜂沉溺于香蕉巨大花蕾的溫柔鄉里
如腳步踉蹌的醉漢
金龜子在濃烈的花香中暈厥
蓮花卷起的舌頭
有僧侶的誦經之聲
圓月如腌酸菜的灰白壇子
而它深陷于時代的淤泥和幽暗之中
萬燈齊滅。螢火蟲在夜晚呼應星星
在夜晚打開自己的花朵但愿無人目睹
這放縱的赤裸和美帶著義無反顧的毀滅性
剪刀見證過白紙上崩斷的絞索
也剪斷過被淚水打濕的燈繩
三月的熔爐和苦咖啡
說什么加油和放糖
鐵鏟混淆了櫻花的骨灰
咖啡館打著呵欠而窗臺上的白貓仍毫無睡意。
門神的金瓜錘在掉漆
新娘的肚子在露餡
而曾聲稱徒手打死過老虎的功夫頭
在一只野狗面前原形畢露
小白薯長出了綠葉
紅蔥頭開出了白花
十月芥菜起曬心①
明日黃花無人問
你忙著臨摹小人書里的武將
沉溺于一本舊秘笈里的花拳繡腿
一次次搪塞著少女去樹林采蘑菇的邀請。
2020年4月1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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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粵語,芥菜開花,形容少女懷春。
在高高河堤上練習飛翔的少年
摔斷了腿,跌打酒改變了夢境的氣味
精于分筋錯骨的人,也擅長推拿和正骨。
你少年時在曬坪上喝過夜粥①
青年時在異鄉踢過三五家武館
中年時在本地墟鎮賣過十幾麻袋金槍藥——
每次必表演金槍鎖喉和胸口碎大石
如今,你就像一片滿目瘡痍的黃葉
彌留于苦楝樹的枝頭上。你和腳邊的老狗
就像兩只沙包,被時光的無影腳痛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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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粵語,指練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