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如軍


這個曾號稱千億級別的互助市場被社會公眾寄予厚望,在它經歷了野蠻生長、資本盛宴后,終究難逃一劫
3月30日,悟空互助社發布公告稱,2021年4月,為了給平臺會員帶來更穩定的保障,決定對業務進行全面升級。對于3月份內不幸確診重疾的會員,可于4月5日前繼續按前條款申請互助,悟空互助將于4月30日前完成賠案,并關停悟空互助社,屆時,如會員賬戶內有余額,將按原支付渠道退回。
至此,近半年時間內已經有百度燈火互助、美團互助、輕松互助、水滴互助、悟空互助五家互助平臺相繼關停。
10年前,互聯網互助業務風生水起,上百家互助平臺如雨后春筍般問世;10年后,或因模式之困、或因合規風險紛紛主動關停。
這個曾號稱千億級別的互助市場被社會公眾寄予厚望,在它經歷了野蠻生長、資本盛宴后,終究難逃一劫,而數億計的用戶或因此失去大病治療的保障。
關停潮
螞蟻集團旗下螞蟻金服研究院去年發布的國內首份《網絡互助行業白皮書》顯示,2019年,我國網絡互助平臺的實際參與人數達到1.5億人,預計2025年將達到4.5億人,其受歡迎程度不言而喻。
白皮書的調研顯示,79.5%的參與者年收入在10萬元以下,68%的受訪者沒有商業保險,72%的參與者分布在三線及以下城市。網絡互助也極大提升了參與者的生活安全感。77%的參與者認為,網絡互助給自己帶來了“保障和安全感的提升”。為了提高保障,53%的參與者會為家人加入互助計劃。
但隨著各大平臺井噴式的發展,問題也逐漸暴露出來。對于用戶而言,會遇到不知情的情況下自動扣費、分攤金額飆升、患病不賠等問題;對于平臺而言,則是盈利困難,即使網絡互助平臺收取6%-8%的管理費,也難以維持平臺正常運轉,勉強達成盈虧平衡已屬不易。不光是那些市場份額較小的平臺的互助業務難逃一死,即使財大氣粗的互聯網巨頭,也擺脫不了關停的結局。
2020年8月,百度旗下燈火互助發布公告,為保障用戶權益,根據法律條款終止燈火互助計劃,于2020年9月9日正式下線。上線不足1年、注冊會員不滿50萬,互聯網巨頭的“趟水”給火熱的互助業務一拳重擊,也由此引發蝴蝶效應。
今年1月15日,美團互助發布關停公告稱:“因業務調整,將于2021年1月31日24點正式關停。關停后,繼續聚焦公司主業發展,為用戶和商戶提供更好的產品服務。
輕松互助和水滴互助分別在3月24日和3月31日關停服務。輕松互助成立至今已有5年時間,最高累計會員數超過6000萬人。而水滴互助的影響面就更大了,同樣運營5年之久,已經累積了8000萬用戶。
對于關停原因,幾家平臺均不愿意多談。北京航空航天大學法學院教授、中國法學會保險法學研究會副會長兼秘書長任自力撰文指出,互助產品的歷史價值或功能不容置疑,但對強調金融穩定、避免金融風險的監管部門而言,是不能容忍的潛在風險。
2020年9月,銀保監會打擊非法金融活動局曾發布《非法商業保險活動分析及對策建議研究》的文章,稱有的網絡互助平臺會員數量龐大,屬于非持牌經營,部分前置收費模式平臺形成沉淀資金,存在跑路風險。如果處理不當、管理不到位,還可能引發社會風險。而平臺監管缺乏制度依據,處于無主管、無監管、無標準、無規范的“四無”狀態。
這篇文章還特別提到,相互寶、水滴互助等網絡互助平臺屬于非持牌經營,存在涉眾風險、跑路風險以及社會風險,未來將納入監管。
“法律風險是互助業務平臺面對的最重要的問題,因為它們始終沒有一個明確的法律地位。另外,它們也不像一般的商業保險,雖說門檻低,但能夠去彌補社會醫保的作用并不明顯。”清華大學公益慈善研究院副院長賈西津說。
目前,螞蟻集團聯合信美人壽打造的相互寶是為數不多的幸存者,但它的用戶數量也在減少。據相互寶數據顯示,其平臺分攤人數已經從2020年11月的1.058億減少到了今年1月的1.01億,截至3月第二期,這個數字進一步下降到9463.49萬。
相互寶還能不能繼續做下去,網友均持懷疑和觀望態度,這種不確定性無疑也會對持續下降的用戶數量造成進一步的打擊。
清華大學公益慈善研究院課題組成員李倩穎認為,互聯網相助平臺存在的問題包括平臺資質良莠不齊、虛假宣傳或夸大宣傳、法律和行政監管缺失等。可以通過制定準入標準和考核體系和定針對性法律政策,明確監管主體,細化監管部門責任,明確平臺和用戶的權責,來解決這些問題,而不是“一關了之”。
不賺錢的業務
網絡互助是一個互幫互助社群,當有會員生病,可以向自己參與的互助平臺提出互助申請,從而得到一定的醫療費用。
這種模式起始于2011年,“互保公社”是第一家“吃螃蟹”的網絡互助平臺,2014年融資后更名為“康愛公社”。2016年前后,國內網絡互助平臺迎來井噴式發展,互聯網巨頭紛紛涉足,巔峰時期,互助平臺達到兩百多家。
自帶的“公益”光環下,保障門檻低、產品充足、平臺競爭充分,一大批買不起商業保險的群體組成互助人群,如果其中有人不幸得了大病,其他用戶一起平攤他的治療花費。而當平臺規模效應凸顯之后,用戶均攤的費用會非常少。
初期階段,不少用戶持懷疑態度,但從網絡上看到不幸得病的人獲得數萬到30萬甚至更多的互助金,逐漸不光自己加入互助,還讓家人也變成會員,甚至自發宣傳網絡互助。
相對于商業保險中幾千元甚至上萬元才能買到的重疾險,在互助平臺只需要幾十元錢就能獲得數十萬元的賠付,給困難家庭提供了另外一層生活保障,不管是普通消費者還是業界學者,都對其持肯定態度。
以水滴互助為例,其針對的疾病主要是惡性腫瘤,也就是通常所說的癌癥。一年交多少錢并沒有統一的標準,要根據加入互助計劃的人數以及加入互助計劃中患病需要提供互助金,如果有人患病需要幫助,系統會自動分攤,如果余額低于分攤金額,系統會提醒用戶充值。
“在水滴互助,一年少抽幾包煙,少下一頓館子,就能幫助到無數患病家庭,也是一份福報。”水滴公司在宣傳中這樣說。
但網上不斷有人反映,加入水滴互助后,扣費越來越多。水滴公司給出的解釋是,此前由于加入水滴互助年輕人占比較大,且申請人數不多,隨著水滴互助發展,每月幫助的患病會員人數在逐漸增加,相應的分攤額也在“合理范圍內”逐步提高。
一方面,用戶感受到的是越來越高的分攤費用,正挑戰用戶“低成本善意”的底線;另一方面,由于其本身過強的公益性質,僅靠互助產品本身很難盈利。
水滴互助會員小劉向《中國慈善家》介紹,2016年自己需要均攤的費用大約30元左右,而2019年,每份互助單年度分攤上限約為150元。一旦確診為癌癥,最高可以拿到30萬元互助金。加入的前提條件是符合健康要求,而且是過了180天的等待期以后才不幸患病,才能申請互助金。
而對于平臺來說,互助產品本身很難盈利,更多是在守住流量入口。而由于互助產品體驗不佳,許多用戶選擇逃離互助模式,導致流量變現難以實現。
據了解,水滴互助平臺收取的8%管理費,對自身盈利的貢獻微乎其微。由于前端審核寬松,網絡互助平臺吸引了大量的“帶病”群體,隨著分攤金額的快速上漲,不少健康用戶選擇退出,最終形成了逆選擇的循環。
對平臺來說,能否有效地將短期流量導向“水滴保險商城”才是實現盈利的關鍵。而隨著參與人數下降,極大地增加了從自有互助平臺向保險業務的引流難度,盈利模式難以為繼。
銀保監會打擊非法金融活動局在《非法商業保險活動分析及對策建議研究》一文中也明確指出,網絡互助業務本身就帶有偏公益色彩的互助,在向商業化發展上盈利能力也較弱,總體屬于虧損或勉強盈虧平衡的狀態。
任自力認為,互助產品對幾大互助平臺而言,實質上都是一種引流或宣傳工具。從相關企業的實際運營來看,隨著互助產品業務發展中加入人員的逆選擇行為增加,互助本身的引流作用越來越有限,運營成本(包括解決爭議的成本)則在增加。
水滴公司一再向媒體強調,“互助業務此次是升級而不是關停,水滴公司的主要營收來源是其保險經紀業務。此次調整,并不會影響水滴公司旗下其他業務。當前水滴公司發展勢頭良好,未來也會致力于為用戶提供更多保險保障和醫療健康等方面的產品和服務。”
水滴籌一位中層員工也向《中國慈善家》解釋,互助業務的關停,對公司并沒有太多影響。“本來就只有十幾人在運行互助業務,員工也相信(關停互助業務)不會對公司的發展產生負能量。”
“以水滴公司為例,它把互助業務關停去集中發展水滴商城,也就是商業保險,去探索一些更靈活、更多人能夠參與、門檻更低的保險產品,對公司整體發展而言,也是一個比較理性的決策。”賈西津對《中國慈善家》分析。
牌照尷尬
自2011年誕生之日起,網絡互助平臺就游走在法律的灰色地帶。
《網絡互助行業白皮書》指出,商業保險和網絡互助具有同源性,其原始形態均是成員間的相互幫助,是一種新型的健康風險分散機制。同時,網絡互助不同于商業保險,在經營模式、運營角色、費用構成、爭議解決等方面兩者存在差異。
銀保監會打擊非法金融活動局也明確,網絡互助平臺本質上具有商業保險的特征,但目前沒有明確的監管主體和監管標準。因此,這一塊業務處于無人監管的尷尬境地。
2020年3月5日,《中共中央、國務院關于深化醫療保障制度改革的意見》明確規定,“到2030年,全面建成以基本醫療保險為主體,醫療救助為托底,補充醫療保險、商業健康保險、慈善捐贈、醫療互助共同發展的醫療保障制度體系”,一度引發業內網絡互助持牌經營的猜測。
2020年12月14日,銀保監會發布《互聯網保險業務監管辦法》,規定互聯網保險業務應由依法設立的保險機構開展,其他機構和個人不得開展互聯網保險業務。今年3月25日,央行、銀保監會等28部門聯合發布《加快培育新型消費實施方案》,其中也提到,按照對同類業務、同類主體一視同仁的原則,持續完善監管制度,將所有互聯網保險業務納入監管。
任自力認為,相互寶、水滴、輕松等幾家頭部互助平臺,有上千萬甚至上億的會員數量,雖然每個會員交納的費用不多,但總的資金池規模可能很大,一旦平臺出現信用危機,有可能引發大的社會輿情。監管部門即使有心采取包容創新的態度,也會存在較多糾結。互助畢竟不是保險,若給予其金融牌照,對于既有金融牌照管理秩序難免會形成沖擊;相關互助平臺若被收編為正規軍,也可能誘發更多的效仿者。
銀保監明確提出,“建議國內保險監管部門將網絡互助平臺納入監管,并盡快研究準入標準,實現持牌經營和合法經營。”
“政府部門要對沒有經過審批的金融活動、保險活動進行更加嚴格的限制,導致水滴等互助平臺風險上升。水滴公司如果還保留合法性存在質疑的互助業務,會牽扯到整個公司其他業務和合法性。”賈西津說。
關于互聯網互助業務監管方面,賈西津認為,政府需要轉變思路,從傾向于審批制的傳統監管模式向行為監管轉變,涉及公眾資金安全的事情,特別要做到信息公開透明。保障民間金融行為、保險互助行為自由開放的同時,履行好法律賦予的監管和追責。
去年,浙江互聯網金融聯合會批準發布了國內互助行業的首個標準,這份《網絡互助團體標準》建議,大病網絡互助平臺需要遵守四個要點:實名制、全程風控、公開透明、調查審核獨立。
這給互助行業的規范發展提供了參考,有助于推動網絡互助有序發展,獲得業界的一致好評。
何去何從
輕松互助發布關停公告稱,會進行最后一次均攤,分攤后的余額,將在7個工作日內退回微信錢包。
水滴平臺也表示,在3月31日18時前,不幸確診的大病會員,自首次診斷之日起180天內,可繼續向平臺發出申請,若符合原互助條件,將由平臺提供合理賠付。并按照其規劃,將贈與每位客戶一份保障期限1年的產品。對于在互助保障中的會員,將通過保險升級其保障。在得到同意后,將為其投保一年期、最高保額50萬元的健康險(水滴健康保),保費由平臺承擔。
與輕松籌給出7天過渡期相比,水滴應對互助計劃關停給出的解決方案,無疑需要更高成本。
最近關閉的悟空互助社也采取了此前水滴互助宣布終止業務時的方案,即互助關停后贈送健康險,“對所影響到的互助保障期和等待期的會員贈送一份重疾險保障,保費由平臺承擔”。不過,悟空互助社并未披露相關保額。
在關停之前,美團互助共分攤了18期互助金,參與分攤的會員數量超過1500萬人,獲得互助的會員人數為384人。美團互助并沒有公布累計分攤了多少互助金,按照平均一個用戶獲得9萬元的互助金來估算,估計在3400萬元左右。
而水滴互助在關停之前,約有1200萬會員,而對于關停前確診大病的互助會員,水滴互助和美團互助的規則一樣,預計后續的賠付總金額也會超過數千萬,救助人數超過2萬。
“互助業務關停后,公司向用戶所做的一些承諾,包括贈送健康險等成本不低,也是一種安撫、慰問的性質,既然相處不下去了,分手也要體面。”水滴公司內部人士告訴《中國慈善家》。
不過,再體面的分手也是分手。對于個人而言,和失去大病保障相比,這點“分手費”可謂杯水車薪。
不可回避的是,社會在大病救助方面依然存在巨大的需求。民政部內部人士向《中國慈善家》透露,國家醫保局的信息顯示,醫療救助方面國家財政(去年)撥付200多億元。“對于需求來說,這肯定是九牛一毛,解決不了實際問題,網絡互助有助于解決當前的現實問題,民間互助平臺有很大的發展潛力。”
在如此巨大的需求之下,接下來網絡互助業務是否還能重新激活,備受關注。《中國慈善家》注意到,去年3月,國務院印發《關于深化醫療保障制度改革的意見》之后,全國各地掀起了一波“惠民保”熱潮。截至去年年底,不足一年時間,該產品保障已惠及超過2600萬人,總保費收入超過10億元。
“保費不到100元、保額超過100萬元……”這樣的宣傳口號和互聯網平臺互助產品的宣傳相似,但惠民保獨具優勢,即“政府主導、商保承辦、自愿參保、多渠道籌資”。
數據顯示,2020年已有近百個城市落地“惠民保”,呈現出“多點開花”新形態。
“惠民保有政府背書,政府主導解決了合規性問題,市場參與調動了市場的積極性,相當于政府接替了互聯網互助業務,風險可控,理賠也會更有保障。”前述民政部人士說。
圖/視覺中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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