郜曉文


中國最需要社會工作的地方是農村,特別是不發達農村地區
3月16日是第15個國際社工日,這一周也是全國社會工作主題宣傳周,今年的主題是“匯聚社工力量,助力鄉村振興”。梳理近年來國際社工日全國宣傳主題,從創新社會治理、推動社區和環境可持續,到促進人際關系的重要性,重心一直落在城市社區及居民身上,今年首次呼吁社會工作走向鄉村,凸顯了特殊情境下中國社工面臨的特殊使命。
社會工作(social work)是一個舶來品,強調以專業技能幫助弱勢群體,恢復和增強其社會生活的能力。社會工作伴隨著工業化引發的社會問題而產生,工業化先行國家解決社會問題的理念和方法為社會工作的產生奠定了實踐基礎。因此,在國際上,社會工作主要也是面向現代化和城市社會問題,農村社會工作不是主流。
美國社會學家羅伯特·E·帕克(Robert Ezra Park)在《論中國》一文中寫道,“城市是西方的社會實驗室,而中國的社會實驗室則在農村。”鄉村振興是一項嶄新的社會實驗,如何培養一批愛農村、懂農民、善服務、會管理的社工人才,是我國社會工作事業發展的新課題,世界上沒有先例可供借鑒。
中國社工人才如何才能走進山間田野,扛起為鄉村振興提供社會服務的重任?
中國尚缺112萬名農村社工
研究表明,當一個國家和地區社工數量占總人口比例達到千分之二時,表明這個國家社會文明程度高,社會服務體系完善。截至2020年底,我國社會工作專業人才總量已達150萬人,持證社會工作人員突破66萬人。按照上述比例數計算,中國未來需要300萬以上社工專業人員,尚有一半的缺口不能滿足社會需求。
但是,相比數量上的缺口,中國社會工作發展的矛盾,更突出體現在結構上的失衡。
中國的社會工作者大多活躍在民政、婦聯、慈善機構、社會團體、社區服務機構、街道辦事處等各個領域,提供包括養老、醫療衛生、教育、社會保障、心理輔導等廣泛服務。他們發揮了維系社會良好秩序的作用,日益得到社會的認可。這些機構主要集中在大城市,而在廣大農村地區,很少有專業的社工機構提供社會服務。
改革開放以來,中國在經濟轉型過程中,工業化和城市化給農村遺留下了很多社會問題,急需要專業的社工人才來提供服務,比如關懷和保護留守兒童、老年人及困境兒童,改善農村殘疾人服務,參與社會救助、社會福利、慈善事業、貧困幫扶,等等,在這些方面政府難以完全承擔起公共服務的職能。
北京大學社會學系教授王思斌在接受《中國慈善家》采訪時表示,中國最需要社會工作的地方是農村,特別是不發達農村地區。但是,三十年來社會工作者真正扎根農村、服務農村的數量很少。“表面上看,是培養與使用之間脫節,實際上與政府的政策引導、市場化用人制度,以及社工人才的價值觀和職業理念有關。”王思斌說。
中國社會工作教育從1988年代恢復重建以來,基本上學習西方社會工作的教學體系,雖然也希望能實現本土化,但在短時間并不容易。就農村社會工作來說,它存在兩個方面的問題:
第一,教育脫節。由于是舶來品,中國的社會工作知識體系也受到國外學科體系的影響。以農業院校為例,社會工作課程體系中有關農村、農業的知識非常少,大部分知識理論還是針對城市社會問題而建立,很少深入農村實地調研,對農村社會問題沒有體驗。農業院校尚且如此,非農業院校的課程設置可想而知。
第二,人才流向。我國社會工作基本上是官辦的,但是政府沒有出臺把社會工作專業人才引向農村的有效政策,這又與改革中人才的使用制度有關。對于在大學就讀社工專業的學生來說,大學畢業后留在城市工作是優先選擇。這些因素導致社會工作專業畢業生流向農村的較少,影響了農村社會工作的發展。
民政部社會工作研究中心的報告顯示,2018年,全國現有82所高職院校開設了社會工作專科專業,348所高校設立社會工作本科專業,150所高校和研究機構開展了社會工作碩士專業教育,每年培養社會工作專業人才近4萬名。全國社會工作者職業水平考試報名人數突破40萬人,全國有助理社會工作師和社會工作師共439266人。
但是,在這些社工專業人才中,流向農村并扎根下來的可以說少之又少。
2020年10月,民政部提出,力爭“十四五”末,實現鄉鎮(街道)都有社工站,村(社區)都有社會工作者提供服務。國家統計局數據,2018年我國農村人口數量約5.6億。按照國際上社工占總人口比2‰的標準,我國農村尚需112萬名農村社工。
據住房和城鄉建設部公布的《2016年城鄉建設統計公報》數據,2016年末全國共有建制鎮20883個,鄉10872個,261.7萬個自然村。按照民政部的目標計算,“十四五”期間,中國需要10872個鄉鎮社工機構。無論是社工人才還是機構的數量,農村社會工作都難以滿足需求。
鄉村振興為社工帶來新機遇
新世紀以來,隨著城市化和市場化改革中出現的社會問題增多,國家很重視社會工作專業人才,出臺了很多政策來推動人才隊伍建設。但是,社工人才在城鄉之間流動失衡的問題,并未引起重視。
2012年4月,中組部等中央19個部委和群團組織聯合發布了《社會工作專業人才隊伍建設中長期規劃(2011—2020年)》,針對社工專業人才隊伍建設亟須加強的薄弱環節,提出要實施好10項重點工程。其中之一,是實施社工專業人才服務社會主義新農村建設計劃。
雖然這個計劃比較粗略,但政策內容具體、目標明確,對培養農村社工人才具有開創性。
比如,提出采取政府購買服務等方式,從高校社會工作院系、社會工作服務機構抽調專業人員組建服務隊,培育農村社會工作專業服務力量。通過國家扶貧開發重點縣示范引領其他農村地區社會工作服務發展,推動解決工業化、城市化和市場化帶來的農村流動人口、留守人員以及社區發展方面的有關問題,促進社會主義新農村建設。
此后,一些高校的社會工作專業的師生走進農村,部分省市在鄉鎮建立社工服務機構。比如,2017年廣東實施的“雙百計劃”,在粵東北地區的200個鎮(街)各建立一個社會工作服務站,設立約1000個專業社會工作崗位,每個服務站配備5名左右社會工作人員,開展面對當地民政救助對象、貧弱群體和廣大居民的社會服務。2019年,建立社會工作服務站的街道鄉鎮增加到407個。
但是,在大部分農村地區社會工作還處在近乎空白的狀態。即使個別地方農村嘗試發展社會工作,也是基于“三農”(或新農村)建設目標和農村扶貧的需要出發,政策具有臨時性、隨機性和救濟性,難以從根本上改變農村社工事業薄弱和人才短缺的現狀。
與此同時,社會上出現“鄉村衰敗”的聲音不絕于耳,一些社會精英返鄉記錄農村空心化的筆記觸目驚心。在這種背景下,2017年召開的中共十九大一改以往的“三農”建設思路,提出了實施鄉村振興戰略。其最重要的政策內涵,一是統籌城鄉融合發展,二是實現農業農村現代化。
鄉村振興戰略從思想上打破了“城鄉二元”發展思維,賦予了農村發展與城市化同等重要的地位,農村不再是現代化遺忘的角落和犧牲的代價,而是整個現代化的重要組成部分。
2018年開始,每年的中央“一號文件”均以鄉村振興為主題,并且將社會工作納入政策體系。包括“大力培育服務性、公益性、互助性農村社會組織,積極發展農村社會工作和志愿服務。”“推動各地通過政府購買服務、設置基層公共管理和社會服務崗位、引入社會工作專業人才和志愿者等方式,為農村留守兒童和婦女、老年人以及困境兒童提供關愛服務。”
今年3月,新華社受權公布國家“十四五”規劃綱要和2035年遠景目標綱要,明確了鄉村振興戰略未來五年的路線圖。特別是,針對農村衰落的社會問題,提出把鄉村建設運動擺在社會主義現代化建設的重要位置,增加農村教育、醫療、養老、文化等服務供給,鼓勵社會力量興辦農村公益事業。
在社會工作服務供給方面,“十四五”規劃綱要也為農村社會工作打開綠燈,暢通社工人才通道。比如,提出“創新公共服務方式,鼓勵社會力量通過公建民營、政府購買服務、政府和社會資本合作等方式參與公共服務供給”。 農村社會工作被提高到增進民生福祉,提高農村治理水平的地位。
自2015年,“社會工作”首次被寫入政府工作報告。此后連續四年,“社會工作”皆被寫入政府工作報告中,但2019年~2020年,“社會工作”一詞再未在政府報告中出現;2021年,“社會工作”終于再次被寫入政府工作報告,明確“大力發展社會工作,支持社會組織、人道救助、社會服務、公益慈善發展”。
在鄉村振興戰略的指引下,農村社會工作的發展目標逐漸清晰,農村社會工作和專業人才面臨的新的發展機遇。
民間培養本土化社工的啟示
但是,戰略性的政策安排,能否讓社工專業人才在農村留得住、用得上、干得好,還需要時間來驗證。
從現實來看,低報酬是造成該行業人員流動性大的重要原因,政府購買農村社工服務,取決于是否有良好的財政能力。此外,農村民生領域欠賬較多,城鄉公共服務差距也是制約社會工作在農村發展的障礙。農村社會工作的發展還有待經濟發展來根本改變落后社會面貌。
這是一場復雜而又漫長的社會工程,鄉村振興本質上城鄉關系的改變,而不只是鄉村獨立擔負的任務。“十四五”規劃提出了實現鄉村振興的路徑是,建立健全城鄉要素平等交換、雙向流動,促進要素更多向鄉村流動,增強農業農村發展活力。
從鄉村社工人才的角度來看,王思斌認為,鄉村振興必須改革和創新立足城市的社會工作人才培養模式。他建議,實施定向招生制度,加強面向農村的社工人才培養;實施人才政策傾斜計劃,以優惠政策鼓勵農村社會工作者;強化農村社會工作培訓,促進鄉村社工人才評定和職業發展。
在實踐中,民間公益組織也一直在嘗試開展農村社會工作的實驗。比如,2011年由中國香港施永青基金和中國招商局慈善基金會支持下的農禾之家綜合農協,創立了在經濟服務的基礎上開展社會服務的項目,以鄉村在地及返鄉青年、婦女、合作社帶頭人為對象,培養鄉村社區工作實用人才。有專家稱之為“三農”改革的突破口。
禾力計劃開發了適應農村社工人才培養的課程,包括農民合作組織建設及運營管理、農技推廣、信用互助、鄉村文化等十多門課。目前已培養來自全國20多個省、區、市的300多家機構的500多名鄉村發展帶頭人,其中67人通過認證獲得品牌鄉工稱號,16人獲得初級鄉土培訓師,10人獲得中級鄉土培訓師,2人獲得高級鄉土培訓師。
這些本土化的鄉村社工在農村經濟發展中,特別是在合作經濟中發揮了重要作用,有的還被推舉為人大代表,參與地方公共事務的咨詢和管理。
中國社科院社會政策研究中心楊團教授參與綜合農協的工作,她認為,中國鄉村社工要向歷史、向現實、向實踐學習,橫跨不同的制度性邏輯,不局限于哪一種方式方法,不斷總結提煉,努力將創造性想法和制度方案化。
圖/視覺中國
2021年 3月,江西省上饒市樟村中心小學教師沈婷與學生談心。沈婷投身鄉村教育十余年,在她目前任教的小學,留守兒童占了八成。圖/CNSPHOT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