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聯濤
紐約證券交易所外景。圖/視覺中國
到2021年8月15日,美國前總統尼克松推動美元與黃金脫鉤已屆50周年。隨后的半個世紀中不僅未見危機,美國金融體系反倒漸居全球主導。
2017年,在美國財長姆努欽委托下,四項針對該國金融系統的重大研究啟動,以審查其運行效率、復蘇力、創新力和監管能力。這些研究凸顯了美國在銀行業、資本市場、資產管理和金融技術等四個領域的主導地位。
上述研究報告提出:“美國銀行體系在當今世界最為強大”……“美國資本市場在世界上規模最大、最具深度、最有活力……(這)包括29萬億美元的股票市場,14萬億美元的國債市場,8.5萬億美元的公司債券市場,以及200萬億美元(名義金額)的衍生品市場。”“全球前十大資產管理公司中有九家總部設在美國境內。”金融科技領域,“從2010年到2017年全球累計投資總額1170億美元,美國公司貢獻近半。”
美國金融體系能取得如此成功,其依賴的當然是美元在貨幣定價中的主導作用。2019年,配對外匯交易中,美元占比為88%,在官方外匯持有量中占比則達到59%。美元被廣泛用于制造業的貿易計價,在服務貿易中則較少使用。
國際貨幣基金組織的一項重要研究表明,這種定價作用會影響新興市場經濟體的匯率政策,因為美元貶值會為這些國家的出口帶來有限的積極影響,卻會放大其進口收縮。此外,由于新興市場經濟體的債務大多以美元計價,只要美元升值,就會令新興市場經濟體的流動性和增長出現整體性萎縮。這就是為什么不僅美國財政部害怕加息,幾乎所有新興市場經濟體都會為美國加息而心生不安。
幾個因素的共同作用,導致最近全球金融格局發生巨變。
首先,金融科技蠶食了銀行體系的主導地位。金融穩定理事會2020年發布的非銀行金融機構報告顯示,截至2019年底,全球金融資產達到404萬億美元,非銀行金融機構持有其中的49.5%,而銀行所持比例僅為38.5%。事實上,非銀行金融機構的放貸總額也已超過銀行,部分原因是銀行監管收緊,以及銀行資本和流動性成本過高。
其次,伴隨金融科技發展,金融行業的新進入者更加多元,不僅包括主攻金融科技的初創公司,還包括大型科技平臺企業,后者能利用大數據、人工智能、應用程序,及在云計算中的主導地位,為個人和企業提供更方便、更快捷和以客戶為導向的金融服務。
8月,國際清算銀行開展了一項關于金融科技和數字化對金融市場結構影響的重要研究,該研究表明,大型科技公司已擠進了傳統銀行服務領域,尤其是支付服務、貸款,甚至資產管理。
非銀行金融機構和大科技企業疊加,使得傳統銀行監管機構感到自己對金融體系的監管權力越來越小,而中央銀行只對整體金融穩定負責。監管復雜的金融生態系統,就像是一群只會株守各自專長的專家們捆縛一頭大象。從政治角度來說,沒人愿意賦予超級監管者以權力來統管一切。
第三,地緣政治競爭加劇,將金融版圖推入新雷區。如果全球供應鏈面對不同準則而走向分崩離析,互聯網也因為不同技術標準而陷入分裂,金融行業該如何應對?隨著美國推出新制裁措施和立法,對中國公司和個人施壓,游戲規則和目標都變動不居,令金融機構和公司疲于奔命。“螞蟻金服”和“滴滴”事件更多地反映了監管層的憂慮——國內大型大數據平臺是否應接受外國立法管制,這會不會影響到國家安全?例如,印度會繼續允許外國大型科技公司擁有其所有客戶數據嗎?
第四,“開放金融數據”的監管趨勢,即銀行開放其客戶數據庫,允許新參與者訪問客戶賬戶,這將催生新產品和服務。但這也同時意味著客戶隱私和數據安全面臨嚴重威脅。當70%與云相關的基礎設施服務由五家公司(亞馬遜、微軟、谷歌、IBM、甲骨文)主導時,還沒有哪個國家構思出如何在金融科技領域維護公平競爭的環境。
第五,區塊鏈技術、虛擬貨幣和央行數字貨幣,現在越來越多地投入使用,使得支付和交易對法定貨幣的依賴程度降低,也越出監管視野。簡而言之,官方監管機構有責任保障系統穩定運轉,卻可能無法了解區塊鏈領域的真實狀況。這是在坐等危機爆發。
所有這些都表明,全球金融體系的發展正在加速,變得更復雜而棘手,任何一國都無法單打獨斗地對其加以管控。如果最大的金融體系陷入日益激烈的地緣政治競爭,那么金融事故升級為金融危機的風險將會有多大?2008年全球金融危機中,二十國集團齊心協力,推出了一系列應對舉措。這一次卻看不到團結,因為美國對其敵人和競爭對手持續發動金融制裁,截至2021年1月共計4283起案件,其中分別有246件和8件是針對中國內地和香港的實體。
金融科技的估值泡沫推動股市上漲和科技領域投資驟增,但從本質上說,這是由央行寬松貨幣政策所驅動。2013年至2018年期間,央行資產以平均每年8.4%的速度增長,高于銀行(3.8%)或非銀行金融機構(5.9%)的漲幅,且已經占據全球金融資產的7.5%。這是否意味著金融市場可以期盼央行將繼續為其繁榮提供保障?
隨著通脹抬頭,各國央行將不得不調整寬松的貨幣立場,全球金融體系也會面臨壓力。全球金融體系存在結構性問題和監管漏洞,但只能通過重要成員之間在政治上達成共識來解決。若不這樣做,紛亂的局面將不遠矣。
(本文僅代表作者個人觀點。翻譯:臧博;編輯:袁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