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麗娜
調研數據顯示,絕大多數企業沒有采取相應的措施預防和制止職場性騷擾。圖/視覺中國
阿里深陷員工涉嫌性侵漩渦。該公司一名女員工自稱,出差途中遭遇上級和合作商戶員工的性侵。
目前,該案仍在調查中。8月25日,濟南市槐蔭區人民檢察院發布通報稱,涉事女員工指稱的上級,即王某文,涉嫌強制猥褻罪一案正在審查中,另一犯罪嫌疑人涉嫌強制猥褻犯罪,依法批準逮捕。此前的8月23日,王某文妻子公開發文,聲稱女員工陳述不實。
這一事件之后,阿里公開表示,決定圍繞反性騷擾、反性侵展開一系列行動,將制定反性騷擾行為準則,完善反性騷擾、反性侵的相關機制,強化對性騷擾零容忍政策。
職場反性騷擾困難重重。2021年3月,為進一步防治性騷擾事件,提高深圳城市文明發展水平,深圳市婦聯、公安局等九部門,聯合印發《深圳市防治性騷擾行為指南》(下稱《防性騷擾指南》),這是中國內地首個指導機關、企業、學校等單位防治性騷擾的制度性文件。
這份文件針對性騷擾的界定困難,職場性騷擾高發現象,推動機關、企業、學校建立完善性騷擾防治機制。
在深圳市婦聯主席馬宏看來,“性騷擾現象就好像是‘房間里的大象,大象存在,可能很多人不說或者視而不見,但它會讓你覺得不適,讓你覺得環境不好、逼仄或是有壓迫感。”
馬宏稱,隨著深圳法治建設和文明程度的提升,現在是時候“清除這頭大象了”,建立防治性騷擾的制度,就是要從源頭上預防、制止、減少性騷擾事件發生。
2021年3月, 《防性騷擾指南》發布實施,明確性騷擾的定義、主要類型、具體表現形式等;要求機關、企業、學校等單位,設立防治性騷擾責任部門、制定防治性騷擾制度、開展防治性騷擾的培訓,以及受理性騷擾申訴、舉報和處置的流程;創設咨詢與投訴處理程序。
深圳率先出臺的《防性騷擾指南》,被視為對民法典有關防治性騷擾規定的落實。
其實,關于反性騷擾,相關法律早有規定,但長期被認為僅停留在紙面上。2005年,修訂后的婦女權益保障法寫入“禁止對婦女實施性騷擾”。2012年國務院通過《女職工勞動保護特別規定》,其中明確,在勞動場所,用人單位應當預防和制止對女職工的性騷擾。但是,因為相關條款簡單抽象,甚至都沒有界定什么是性騷擾行為,在實踐中缺乏可操作性。
針對上述問題,2021年起施行的民法典人格權編第1010條明確界定,違背他人意愿,以言語、文字、圖像、肢體行為等方式對他人實施性騷擾的,受害人有權依法請求行為人承擔民事責任。同時,還規定用人單位應當采取合理的預防、受理投訴、調查處置等措施,防止和制止利用職權、從屬關系等實施性騷擾。
深圳市的《防性騷擾指南》更進一步。不僅明確用人單位建立防治性騷擾制度的主要內容,還公開發布防治性騷擾的制度樣本,另外還明確了深圳市婦聯、公安局等相關部門的職責,比如,人社部門、國資委、市場監管局要具體指導機關、企業等單位建立防治性騷擾工作機制。
“可以說,民法典1010防治性騷擾的條款,我們給它弄個梯子,讓它能落地了。”馬宏表示。
三年前,深圳市婦聯著手研究制定《防性騷擾指南》,其調研數據顯示,相當比例的人表示曾遭遇過性騷擾,80%的人認為有必要在單位內部建立防治性騷擾的機制,90%以上的人認為有必要建立有效的性騷擾投訴機制。
馬宏認為,性騷擾不僅對個人身心健康產生傷害,還對性別平等、職場環境與社會和諧產生不良影響,用人單位建立反性騷擾機制非常必要。
《防性騷擾指南》發布后,成效初顯。
馬宏從承擔受理性騷擾舉報責任的公安部門了解到,相關接報警數量與去年同期相比有一定的上升,“說明公眾的意識有所增強”。目前,深圳市婦聯共收到七宗咨詢和投訴個案,其中兩宗發生在工作場所,一宗發生在公共交通工具上,一宗發生在社區,其他情況下的有三宗。
深圳市婦聯權益部部長余長秀告訴《財經》記者,《防性騷擾指南》發布后,一名女士曾向婦聯投訴,稱曾遭受頂頭上司的性騷擾。
后這名女士向公司舉報未果,她的當年年終考核被判定不合格,公司還將其調離原來的崗位,薪資下調。
此后,婦聯專門到這名女士就職的企業了解情況。余長秀稱,企業很配合,安排工會、人力資源部門的人員組成調查組,但因沒有留存證據,涉事的上司否認性騷擾的指控,經過調查沒有證據證實性騷擾的存在。“性騷擾一般發生在私密場所,防治性騷擾的一個問題,就是取證難。”即便如此,深圳市婦聯仍然督促和指導涉事企業建立防治性騷擾機制,對涉事女士提供專業的心理輔導,并引導她如何維權。
近日,深圳市婦聯公開征集“性別平等 反性騷擾”主題作品,征集“反性騷擾”標識和公益宣傳海報,收到941部作品。
評審時,馬宏發現,不少設計作品都是突出女性的身體部位,“一看就是女性被騷擾,說明一些參賽者還是有性別刻板印象,實際上遭受性騷擾的既有女性,也有男性,我們提倡的是增強公眾性別平等意識,消除性別刻板印象”。
據余長秀介紹,深圳市婦聯調研發現,針對哪些地方最易發生性騷擾的問題時,超過90%的人選擇了地鐵,選擇職場的有73.8%。
北京大學法學院助理教授閻天表示,“之所以職場容易發生性騷擾,關鍵在于加害人與受害人存在權力從屬關系。”
中國社會法學研究會常務副秘書長張恒順告訴《財經》記者,職場反性騷擾,實際上是在勞動關系領域保障人的尊嚴和人格尊嚴不受侵犯。
2009年前后,深圳市婦聯開始關注性騷擾現象及其危害,并開展調研。彼時,深圳已經是千萬級人口的超大城市,同時企業密集。
余長秀稱,調研發現,在企業、機關、學校等單位,女性易遭受性別歧視,晉升困難,“一些男性因掌握權力或地位優勢,會對女性實施與性有關的行為”。
因此,2012年通過的《深圳經濟特區性別平等促進條例》就明確界定了利益交換型性騷擾,即違背他人意愿,利用職務、雇傭、或者其他便利條件,明示或暗示使用具有性內容或者與性有關的行為、語言、文字、圖像等形式,作為錄用、晉升、報酬、獎勵等利益交換條件實施性騷擾的,用人單位應當及時制止、處理。此后,對性騷擾的界定不斷完善,《防性騷擾指南》則明確,性騷擾的主要類型有兩種,條件交換型和敵意環境型。
余長秀在調研中觀察到,十年前很多企業員工不知道什么是性騷擾,性別意識和維權意識普遍較低。“現在我們到企業里面調研或者宣講,還沒有具體講如何防治性騷擾,員工就表示對性騷擾可以說不,也可以報案或者向公司投訴。現在主要的問題是,他們不知道如何維權、收集和保存證據。”
但在現實中,讓受害者站出來并非易事。“一方面,他們擔心舉報后會失去工作,另一方面擔心得不到家庭和社會的理解與支持,這意味著他們要冒雙重風險。”余長秀說。
張恒順曾擔任北京市勞動和社會保障法學會副會長、中國企業聯合會維護企業權益委員會副主任委員,他在參與有關問卷調查時發現,企業工會鮮少接到職工關于性騷擾的投訴,但問卷調查顯示,性騷擾并非不存在,而是員工不敢投訴,“一些員工能忍就忍,不能忍就辭職換工作”。
中華女子學院法學院講師唐芳,幾年前對中國紡織企業員工遭受性騷擾情況進行過調研。她發現,員工面對職場性騷擾尋求救濟的首選渠道是向單位投訴,這一比例超過向公安機關報警、提起法律訴訟,“這說明用人單位建立投訴和處理職場性騷擾機制非常必要”。
2005年,婦女權益保障法寫入禁止對婦女實施性騷擾,受害女性有權向單位和有關機關投訴。2012年國務院通過的《女職工勞動保護特別規定》又明確,在勞動場所,用人單位應當預防和制止對女職工的性騷擾。
唐芳調研發現,很多企業的管理者已經認識到,職場性騷擾會對企業產生不利影響,比如員工效率下降、人才流失、企業文化受質疑等,但調研數據又顯示,絕大多數企業沒有采取相應的措施預防和制止職場性騷擾。
為什么認為有害,但卻又不采取行動?唐芳認為,這主要是企業管理者的觀念與意識有關,認為性騷擾主要是私人問題,和企業關系不大,沒有必要對此建章立制;有些企業管理者則擔心,建立機制后,反而讓人誤會該企業職場性騷擾很嚴重;還有一些管理者從企業利益出發,認為建立防性騷擾機制會增加成本。
“很多企業的管理者,其實沒有意識到企業有責任建立防治性騷擾的機制。《女職工勞動保護特別規定》只是行政法規,層級較低,提到其中的一些規定,有些管理者都不知道。”唐芳說。
一旦職場性騷擾事件曝光,企業往往陷入丑聞旋渦。閻天對《財經》記者表示,職場性騷擾事件被公開后,“一般用人單位都是特事特辦,請示領導,觀察一下形勢,再看怎么處理。但民法典1010條實際上對企業提出了反職場性騷擾合規的要求,用人單位應當建章立制,設置反職場性騷擾的機制和流程,并加強對員工反性騷擾的培訓”。
雖然民法典等法律明確用人單位有防治性騷擾的責任,但遺憾的是,并沒有規定,如果單位沒有采取措施,應該承擔什么樣的法律責任。因此,用人單位并沒有太高的積極性去落實有關規定。閻天認為,這說明當前的反性騷擾立法“還是沒有脫離倡導性規范的特征”。
閻天還表示,性騷擾的界定一直是法律難題,是否存在性騷擾需要證據支持,民法典相應條款將違背他人意愿作為性騷擾的構成要件,而事實上,在利益交換型的性騷擾中很難界定是否違背他人意愿。防治性騷擾,需要通過個案積累共識,同時促使用人單位采取措施。
唐芳表示,界定用人單位的責任時,普遍的觀點是適用過錯原則,職場性騷擾發生后,如果用人單位沒有建立相關的性騷擾防治機制,則認為其存在過錯,應該承擔一定的賠償責任。但從實踐看,這樣的約束力度并不強。“首先,必須得有這樣的案件,并且起訴到法院,然后受害人要證明用人單位有過錯才能讓它承擔責任。即便能證明單位有過錯,通常情況下賠償也不高。”唐芳說。
深圳市發布的《防性騷擾指南》規定,用人單位有責任采取必要措施,避免性騷擾的發生。同時,也明確提出一些免責情形,如果用人單位采取合理措施防治性騷擾,比如制定防治性騷擾制度、做出反性騷擾提示,預防性騷擾發生等,視情況可適當免責。
馬宏表示,深圳市婦聯下一步將聯合深圳市國資委,推進市屬國有企業建立健全防治性騷擾的相關制度規范。另外,還將推動各行業協會建立“性騷擾黑名單”制度。
唐芳建議,以民法典的實施為契機,引起社會對反性騷擾的重視,完善中國相關勞動立法,將勞動法和民法相銜接,讓勞動行政部門將職場性騷擾的治理納入其職責范圍,推動企業主動構建防治性騷擾的機制。
張恒順也認為,應完善反性騷擾立法,將防治性騷擾的法律規定具體化。“建議人社部門利用勞動監察手段,推動用人單位建立防治性騷擾的機制,提高實踐中反性騷擾措施的可操作性,對一些心懷不軌者形成威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