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應龍
摘 要:中國素有“禮樂之邦”的美譽,但何謂“禮樂之邦”?因“樂”被遮蔽,今已眾說紛紜。為了探明“樂”“音”之變的內在邏輯、反思四大古文明中唯一延續至今的中華文明,何以從萬國來朝的漢唐盛世淪為八國入侵的清末衰世?我們擬大量采訪禮樂名家,匯聚學者真知灼見,重現先秦禮樂文化,為中華文明復興略盡綿薄。
關鍵詞:禮樂中國;悖論;盡善盡美
中圖分類號:J60-02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671-444X(2021)04-0013-05
國際DOI編碼:10.15958/j.cnki.gdxbysb.2021.04.003
中國素有“禮樂之邦”的美譽,可稱之為“禮樂中國”。但何為“禮”?何為“樂”?卻眾說紛紜,莫衷一是。“禮樂之邦”之外,亦有人認為中國應當稱為“禮義之邦”[1],更有人認為是“禮儀之邦”[2],還有學者別有見解,專門撰文對“禮義之邦”與“禮儀之邦”兩說作了辨析是正。[3]
考諸歷史,辨章學術,探流溯源,到底哪種說法更準確?更精到?更合乎其“原生態”?因世易時移、禮崩樂壞、學術流變,發微探賾、求其真知,非個人之力所能解決,需要匯集學人的集體智慧和力量。尤其在當下“大學文科,幾乎都不具備培養經學人才的條件”[4]的嚴峻形勢下更有必要。也有學者認識到中國傳統文化的理性精神,提出如何發揚這一理性精神并與西方現代文化對接的問題。[5]
如何實現中華文明的偉大復興,讓中華文化之光為21世紀人類面對諸多危機時多一種選擇?采訪學界禮、樂名家,博采其真知灼見,以助當代禮樂文化重構,發揮其時代的價值與功能,以筑牢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成就社會教化之功,且以“雅”“靜”“善”“美”的大美大愛,推進人類命運共同體建構,實現人類和諧共生、和平共處的愿景,即是一條極有價值的路徑,此也是醞釀創設“禮樂中國”名家訪談欄目的初心與旨歸。
但決定做“禮樂中國”名家訪談,還有幾個機緣。
一、教學生涯的困惑
20年前,在大學給音樂專業學生講《中國古代音樂史》,有兩個問題讓我特別困惑,而且總是擔心學生課堂提問答不上來。雖然每次備課精心準備,但在課前的晚上,還是會因心中不安整夜不睡,把所有能夠找到的古代音樂史專著的相關章節反復對比研讀。那時,基本每周都有兩個晚上整夜認真備課。現在回想,亦覺得不可思議,當年的精力怎么會那么好。雖然這兩個問題至今也沒有學生問過,但我卻無法放棄。
為了尋找答案,我重讀所有中國古代音樂史和能夠找到的西方音樂史著作,打破學科局限,在歷史、哲學、文學等多個領域到處聽課請教、拜師訪友,至今未敢說找到答案。這兩個長久困惑我的問題,真的有這么難嗎?
第一個問題:遠古音樂為何會“歌、樂、舞”三位一體?
邏輯上來說,這樣高度發達的綜合藝術,理應有一個發展、演變、成熟的過程,那么,在三位一體之前,是否應有個原始歌舞形成的史前史呢?這個史前史的具體情形如何?如果沒有形成過程,也有需要進一步追問,能夠一步到位創生出這樣的綜合藝術,原始人的能力之強是否超出了我們的想像,或者有其它什么原因值得我們探討呢?
長期的探索還衍生出許多相關問題,例如古樂和今樂是什么關系?古樂是今樂嗎?為何《樂記》中魏文侯聽古樂想睡覺,聽新樂就興奮呢?子夏告訴他把樂和音搞混了,他喜歡的是“音”,不是“樂”。那么,今天的“音樂”相當于古代的“樂”還是“音”?或者包括古代的“音”和“樂”?再如孔子評價《韶》樂,為何要用“盡善盡美”,而評價《武》卻說盡美但不盡善,有誰想過“盡善盡美”這個成語是從對音樂的評價演變來的呢?音樂作為藝術應該是審美的,何以能善呢?同樣是樂,為何孔子推崇備至,墨子卻著《非樂》否定?這樣的問題太多,也是本專欄希望探討的,茲不一一列舉。
第二個問題:中國古代音樂幾經變遷,從原始巫樂,到先秦鐘鼓禮樂,再到漢唐歌舞大曲、宋元戲曲俗樂,這些變遷背后的歷史邏輯是什么?
已有的中國古代音樂史研究中,楊蔭瀏先生的《中國古代音樂史稿》至今依然是公認的權威,但因是早期研究之集大成,考證事實、歸納全史已屬不易,未及思考歷史與邏輯的統一。中國音樂考古學創始人李純一先生,在完成《中國上古出土樂器綜論》這一劃時代的鴻篇巨制之后,以豐富的考古材料將早已完成的《中國古代音樂史》第一分冊擴展為《先秦音樂史》,雖獲中國圖書大獎,但亦因年事已高精力有限,未及論述先秦之后中國音樂的歷史演變邏輯。此后的中國古代音樂史,整體架構均以這兩位先生的著作為基礎,學術價值更多地體現在寫作風格上。如吳釗、劉東升的《中國古代音樂史略》以考古打通見長;鄭祖襄在撰寫《中國古代音樂史概論》之后完成的《中國古代音樂史》以文獻梳理取勝;劉再升的《中國古代音樂史述》則以通俗講述見長,追求雅俗共賞;夏野的《中國古代音樂史簡編》如其書名簡明扼要……在樂界前輩梳理文獻史料、考證音樂文物乃至擴充民俗證據的基礎上,如何在歷史哲學、文化哲學的層面向前推進?理應成為新時代推進中國音樂史的一個維度。
近些年講“中國近現代史綱要”課程,也遇到一個不可回避的悖論:中華文明是四大文明古國中唯一延續至今的文明,理應更加輝煌,為何清朝末年盡是屈辱?
中國近代史,是一部寫滿血淚的屈辱史。貪腐橫行,列強入侵,內憂不斷,外患無窮,正如黃花崗先烈林覺民給妻子的絕命書中所說:當時的中國是“遍地腥云,滿街狼犬,稱心快意,幾家能彀。”“天災可以死,盜賊可以死,瓜分之日可以死,奸官污吏虐民可以死,吾輩處今日之中國,國中無地無時不可以死。”[6]為了避免最后眼睜睜地看對方死的悲劇,他奮起抗爭,竟成廣陵絕響。10年前紀念辛亥革命百年的一次學術活動,我為準備發言反復研讀《與妻書》,竟發現簡單如孟子的“窮則獨善其身”,人們也長期錯誤理解甚至把意思弄反,我似乎猛然驚醒:我們對傳統文化到底有多少誤解、歪曲、異化?那次學術活動后的一年多,只要與人談到林覺民,都會忍不住潸然淚下。稍有點血性的國人,讀這段歷史都應黯然神傷。它是一個我們必須直面的悖論:既然我們輝煌不再,要么我們的歷史并不輝煌?要么我們的輝煌沒有在現實中傳承下來?二者必居其一。
大量的考古發現,不但證明中國古代文化無比輝煌,而且輝煌到遠遠超出我們的理解,僅以考古發現的音樂文物為例,1978年發掘的湖北隨縣曾侯乙墓編鐘樂隊的龐大精美、1983年開始發掘的河南舞陽賈湖出土的數十支骨笛的音樂性能、山東洛莊數以百計的石磬、河南新鄭出土的十多組編镈……還可以舉出很多。
既然歷史輝煌毋庸置疑,是否說明問題出在傳承上呢?其實,以上考古發現已經證明這一點。這些文物出土之前,為何我們對之一無所知?如果這些墓被盜,即使有文獻記載,我們會相信嗎?曾侯乙墓正中就有個打通的盜洞,只是不知何故盜墓賊沒有偷走編鐘;反之,到底有多少古物因為被盜而消失?那么,它們是否存在呢?
既然是在歷史中失落?何時失落?如何失落?今日如何重續乃至復興?正如馬克思所說:“哲學家們只是用不同的方式解釋世界,問題在于改變世界。”[7]因此,如何復興?就成為一個問題。
二、學術交流的促動
開啟“禮樂中國”專欄,可追溯到十多年前。受時任《貴州大學學報》(藝術版)主編羅曉明先生之邀,我曾在該刊開創藝術名家訪談專欄(值得高興的是這一專欄已經小有影響,至今生機盎然)。因當年網絡手段不發達,訪談錄音也不能直接轉文字,整理錄音每需花數十倍時間聽寫記錄;又以身在昆明,常感精力不夠,未能從“樂”的領域拓展。主持專欄之時常把稿件拖到第三校,都得到直接負責此專欄的劉劍博士的理解與支持,讓人感動,也使我常有繼續把專欄做好的沖動。
近些年與不同學術界同仁交流也讓我重拾信心,特別是與貴州省社科院謝孝明研究員、畢業于岳麓書院的黎紅霞主任、陳雄博士交流。陳博士師從當今禮學泰斗陳戌國先生,20多年前拜讀陳先生《中國禮制史》時,還在長沙工作,未能拜訪陳先生當面聆教,至今引以為憾。由陳博士采訪禮學專家,更專業,且能團隊協作推進學術,幸何如之!
和老一輩學者探討,更讓人奮進。多年前和云南師范大學王議詳先生一同到政府機關講傳統文化,我講如何通過矛盾法讀《論語》,王先生講《周易》,晚上在河邊散步,王教授講《周易》開篇的“元、亨、利、貞”四字,與常說不同,卻盡顯精義,讓我精神一振。那晚的情景,至今歷歷在目。近來與王先生交流,王先生認為先秦以前中華文明的發明創新,在當時的人類史上是空前絕后的,因此有必要重新回到2500年前重新起步。并且基于破譯《周易》符號學后的研究,認為此后的2500年對人類文明的貢獻,遠沒達到中國古代文明應有的高度。比如發明編織網罟以佃以漁,發明蓋房建屋以遮風雨,馴服野馬供人騎乘,楺木為耒,曲木為柄,以為耕地之便。刳木為舟,剡木為楫,舟槳之利,可以渡行……都可從古代的符號學里面發明和創造出來的,從今天的視野來看,這些發明和創造都不過時,其基本理論和原理也沒有被真正超越,遺憾的是這些生機勃勃的發明和創造,在秦始皇的大一統之下壽終正寢。王先生的觀點或可商榷,但王先生的思考卻值得我們重視并反省。李約瑟作為一個外國人,因為愛上一位優雅的中國女士,進而愛上中國文化,隨后毅然放棄在生物化學中已經取得的巨大成就,轉而研究中國文化,歷經半個世紀最終完成煌煌14卷本《中國科學技術史》,向全世界證明中國古代科學技術的輝煌,指出16世紀之前人類最偉大的300項發明,中國獨占175項。但李約瑟也因此提出一個問題,為何16世紀之后中國不能繼續像此前一樣,甚至絕少有這樣的偉大發明了呢?這個文明到底發生了什么?這就是著名的“李約瑟之問”。王先生的思考其實也是李約瑟之問的延續,是作為一個中國人的深層反思。正是這些學者的反思,使我敢不畏艱難,想完成這樣一項難以完成的事。
還記得一年前冒昧向清華大學彭林先生請教的情景。當時冒昧給彭先生發短信,想請彭先生指導把“儒家‘樂‘音觀嬗變研究”繼續推進,更因遇一批志同道合的青年學子,想通過專家訪談繼續深入。彭先生在肯定這一學術目標的同時,也指出完成這一目標較難,首先要找到眾多相關專家就很難。但這或許正是其意義所在。特別是近讀復旦大學張汝倫先生《論“樂”》[8],覺得是論樂篇章中特別通透、特別罕見的文字;而西北政法大學張飛舟教授研究古代法,竟然發現“樂”是古中國的根本大法這一秘密。[9]這更使我堅信,研究中國傳統文化的學者,即使不以禮、樂為專門研究對象,對禮樂同樣不乏卓見,匯聚眾多前輩學者的思考,或是深入中華文明的偉大文脈,破譯中華古代文明真諦,實現偉大復興的一條路徑。
有幸向彭先生請教,還要感謝云南大學統戰部長楊志玲教授,讓我有緣聆聽彭先生的云南演講。參加楊教授主持的學術活動,是在云南大學最開心的時光之一。統戰部每年的“大學之道”論壇,都能促進我學習思考。認識到人們對孟子“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善天下”的誤解,進而發現傳統文化的異化,就是因為參加統戰部紀念辛亥百年準備論文。當然,因我喜好聽課,還有諸多良師益友的指點,此次難以盡述。
這一計劃的最終推進,也要感謝貴州省國學單列課題提供機會。知我者或明我的缺點:性情中人,學術研究既貪大,又隨性。研究中國古代禮樂變遷20多年,也每每不能專注于某個小點深入。課題的時間期限,促使我相對專注于傳統“樂”文化的研究,也使我更希望通過采訪向眾多禮樂專家,乃至哲學、法學、政治學、文學等方面的專家請教,使這一研究真正深入。
我以為,向學術致敬的最佳方式,是傳承薪火,正如奧運火炬,從一個火炬手傳給下一個火炬手,從一個地方傳到下一個地方。但如何做到?說來容易,其實艱難,正如福柯揭示的人類文化經常出現的斷裂。因此,這個專欄既想探明中華文明的內里,也期望薪火相傳,讓先秦中華文明再次為人類的進步貢獻智慧。正如“李約瑟之問”,16世紀之前對于人類文明影響巨大的300項發明,中華文明獨占175項,為何后來卻沒有誕生現代科學?且不說20世紀初葉國人對于傳統文化的極端否定,根本意識不到這一偉大,如果沒有李約瑟的《中國科學技術史》,中國古代文明的偉大之處是否至今依然不為人知呢?這是否也是人們事后不能反省的地方?如何理解曾侯乙編鐘出土的偶然與必然?如何看待《中國科學技術史》橫空出世,反省歷史,走向未來?值得深思。
因此,開啟名家訪談專欄后,使我有動力迎接難度更大的挑戰,“禮樂中國”專欄每次至少需要采訪兩位學界前輩,很高興第一期就約到陳雄博士采訪王啟發研究員和梁偉副教授采訪其導師魯日融教授兩篇重頭文章。
王啟發研究員早年畢業于北京大學歷史系考古專業,后又師從黃宣民、盧鐘鋒二位先生,作為侯外廬學派的第三代傳人,實現考古與文獻互證,并以《禮記》跟《荀子》篇章體例相似為切入點提煉《禮記》的核心思想,從而建立自己的禮治思考研究體系。王先生將宗教部分視為“天意如此”,道德部分視為“應該如此”,法的部分視為“必須如此”;從思想層面解說禮的宗教屬性,與鄒昌林先生從文化視角考察《中國禮文化》有所不同,即認為人的宗教性最先發生,跟意識的起源有關。人最早的意識不是道德意識,也不是法的意識,而是宗教意識,即人和自然的關系的反映,它具有神秘性。王先生還參加了姜廣輝先生主持的多卷本《中國經學思想史》這一經學盛事,撰寫了上述有關禮與宗教、禮與道德、禮與法,還有關于《周禮》的禮學思想、鄭玄的三禮注、王安石的《周官新義》、“朱熹的禮學”等章節。王先生比較關注禮法關系,所著《禮學思想體系探源》里面就有法的思想,提出中西自然法觀念的共通性,強調中西打通、互相借鑒。他還思考禮樂的起源,認為禮和樂舞是一個系列,有等級的專屬性。《樂記》云:“禮以道其志,樂以和其聲,政以一其行,刑以防其奸。禮樂刑政,其極一也,所以同民心而出治道也。”四者統一是本專欄的追求,而王先生對于禮、樂、法、政的整體研究正是我們想力加推進和薪火相傳的目標。
魯日融教授是秦派二胡的創始人,他創作的《迷胡調》《秦腔主題隨想曲》等作品廣為流傳,已經成為音樂會中的常規曲目。魯先生的精彩演奏,20多年前在西安音樂學院曾有幸多次聆聽;但先生對文化的重視,卻了解不多,感謝學弟梁教授的采訪!魯先生“三位一體”的藝術教育思想,已在西安音樂學院結出碩果,如能在藝術院校全面推進,當能矯正當今藝院學子們重技輕藝、知“音”不知“樂”之誤。民國先賢王光祈先生“吾將登昆侖之巔,吹黃鐘之律,使中國人固有之音樂血液,重新沸騰。吾將使吾日夜夢想之‘少年中國,燦然涌現于吾人之前”的理想亦或有望實現。
為了這一目標,我們努力在隨后的專欄中嘗試專家之間的對話,真正達到禮樂交融。為此,我們熱誠歡迎青年學子加盟,采訪自己的導師、學界前輩,采訪稿亦可直接投主持人郵箱tyinglong@126.com。我們將在半月左右回復并探討推進之道,為追尋中國古文化之真諦,為中華文明的偉大復興,盡自己的微薄之力。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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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馬克思.關于費爾巴哈的提綱[M].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
[8] 張汝倫.論“樂”[J].復旦學報(社科版),2018(01):21-37.
[9] 張飛舟.中國古代的樂與法[J].法律科學,2005(03):24-28.
(責任編輯:楊 飛 涂 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