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延鑫 [聊城大學季羨林學院,山東 聊城 252000]
心理學研究認為,一個人所處的家庭環境在很大程度上影響了他后來的情感體驗、自我認知、婚姻愛情等人生價值取向,而家庭成員的相處模式也內嵌于其對社會關系的初步認知上。郁達夫出生于浙江富陽一個沒落的書香門第家庭,三歲時父親因病去世,父愛也成為郁達夫這一生終究無法體會到的缺憾,他不得不從其他家庭成員身上尋找精神慰藉以獲得補償。由于兩個哥哥終年在外求學,姐姐自幼做童養媳寄養在其他人家,郁達夫自然而然將更多的情感需求投射在母親身上,母親便成了父親形象缺失的補償性角色。然而,“郁達夫的母親為了家庭的生計不得不經常在外,這使得童年的郁達夫難以充分地感受到父母之愛”,這與他內心渴望的母愛大相徑庭。其實,物質滿足與精神慰藉在那個年代根本無法同時滿足,這也決定了母親本身就是一個沖突性的矛盾體。一方面,母親本性善良,溫柔慈愛,即使家庭貧困也依然滿足孩子的需求。郁達夫幼年時發生的“皮鞋風波”對他影響甚大,他在縣立高等小學堂讀書時,看到同齡人都穿著光鮮亮麗的皮鞋,心生羨慕,面對“我”要買一雙皮鞋的無理要求,母親不惜拿衣服去當鋪抵押現錢,“這種刻骨銘心的創傷體驗,也深深激發了他的潛能和夢想”。從那以后,“我”努力用功讀書,和同學中的貧苦者交好,儼然已成為一個大人的模樣了。
另一方面,受制于不同的價值立場,母子二人也時常發生矛盾沖突。父親角色的缺失使母親成為家庭的長者,為了維系家庭責任,她不顧兒子的意見直接為他操辦婚姻大事,母子二人從此有了無法彌補的裂隙。此外,郁達夫早年經濟困頓的生活也被郁母所厭惡,雙方的誤會逐漸加深。原生家庭所帶來的創傷性體驗,早已深深積壓在郁達夫的心間。細讀郁達夫相關作品,便會發現小說中的創傷書寫并非刻意營造,而是他個人經歷在作品中的映射,童年時代的多難遭遇和早期生活的貧苦經歷始終伴隨著他的創作生涯,進而影響其創作心態的生成與塑造。小說《煙影》中窮困多病、仕途不順的文樸回到家中時等待著他的并非其樂融融的溫馨場面,而是母親無休止的斥責,抱怨文樸沒有錢來供養家庭,可文樸卻一邊吞咽母親帶給他的謾罵,一邊忍住悲痛安慰母親,小說最后以凄苦愁怨的家庭感傷氣氛宣告結束。同樣地,《在寒風里》一文中,“我在接到仆人長生的來信中得知了家中的窘境,不遠萬里趕到家中看望病中的母親,然而卻被污蔑為貪戀家中的財產”。可見,當時的兒女溫情早已被冷漠無情的金錢所取代。由此我們可以看出小說中母子之間的矛盾沖突恰恰是郁達夫早期家庭生活在文本中的投射,這也是郁達夫小說創傷情緒強烈的癥結所在。
郁達夫早在1913 年隨長兄郁華赴日留學,直到1922 年結束,海外留學經歷在郁達夫這一生中留下了深深的刻痕。明治維新后的日本,綜合國力蒸蒸日上,先進思想層出不窮,國人面貌煥然一新,這對剛遠離封建傳統桎梏的郁達夫而言無疑是一種全新的體驗。感官上的視覺體驗讓郁達夫體會到了人生的快樂,他將日本視為“烏托邦”的存在,對未來充滿了希望與憧憬。然而,留日時期正是中華民族飽受凌辱與日益衰落的時期,面對陌生的生活環境,內心也生發出無限的悲涼與愁苦。日本的國力昌盛與故國的落寞衰敗形成了強烈的對比反差,身處異國,他強烈地體會到了這種強弱差異所造成的心理失衡。故國的弱小使得他無法受到同齡人的尊重與接納,成為被社會孤立排斥的“邊緣人”,而祖國的積貧積弱又成為壓倒他內心的一座大山,雙重的悲劇性認知加劇了郁達夫的創傷性體驗,也為其不幸的留學生涯埋下了誘因。
留日期間,郁達夫雖在東京帝國大學主修經濟學,但真正有所造詣的當屬他的文學創作。近十年的留學生涯使得郁達夫能夠廣泛接觸日本各個社會階層的生活,從而為其創作提供了廣泛的活動場景。以留日生活為藍本創作的小說《沉淪》是郁達夫自身真實經歷的縮影,主人公“我”飽受“性的苦悶”與“生的苦悶”兩方面的夾擊。一方面,身為一個異域求學者,面對日本社會充斥而來的新鮮事物,尤其是在性意識極為開放的日本,驚奇與亢奮并存,但拘囿于傳統社會的那一寸狹小天地,日本的現代開放觀念與骨子里根深蒂固的士大夫思想發生了強烈的沖突,導致他無法獲得正常的愛情,主人公的性格也因此變得敏感多疑、孤僻高冷。另一方面,弱國與強國之間綜合實力的懸殊,使得“支那人”的身份貫穿留學生活的始終,也正因為如此,他無法體會到正常的愛情,只能以偷窺等變態行為暫時放縱壓抑已久的癥候。
總之,在異國受到的多方排斥使主人公悲劇性的命運蒙上了一層陰影,他個人也在傳統與現代的對立中游移、徘徊,成為被社會所不容的零余者。
“丙申年,庚子月,甲午日,甲子時”,郁達夫曾用短短十二字來描述其出生的社會場面。縱觀郁達夫所處的社會環境,傳統封建統治被西方堅船利炮不斷攻擊,新舊思想間雜,在創作上也體現出了典型的“新舊二重性”特征,傳統封建思想與現代新式理念間雜。新與舊,傳統與現代,在他一生的創作中相互碰撞。
在小說《蔦蘿行》中,郁達夫用“蔦蘿”來隱喻夫妻之間相依為命、惺惺相惜的生活處境。然而,他并未將寫作重心放在對男女的情感糾纏上,而著重訴說二人受制于社會經濟壓迫的現狀。從文本來看,小說以20 世紀30 年代的中國社會為寫作載體,還原了當時知識分子窮苦無依的人生窘境。主人公“我”是剛從日本留學歸來的現代知識分子,然而這份明麗標簽的背后,卻掩蓋著“我”經濟窘迫、家庭不幸的事實:失業的威脅,貧窮、饑餓時常籠罩于家庭生活之上。在愛情上,迫于母親反復的訴求,“我”被迫接受了一段毫無感情基礎的舊式婚姻,與一個鄉下女人結為夫妻,沉重的經濟枷鎖、命運的不可把控性注定了他們的愛情生活是不完滿的,甚至為此付出凄慘的代價;在生活上,受困于家庭生計,“我”將身邊有價值的衣服、器具拿去抵押,在上海街頭空跑了一個多月卻始終一無所獲。即便是在學校內的教書生活,也終究被一些黑暗的事件所埋沒,此時“我”逐漸淪落成了一個無助弱小的受難者,想要改變卻不知從何下手。在對命運無常的歸因上,郁達夫有意將批判的矛頭指向黑暗陰冷的現實社會,“我想這責任不應該推給我負的,第一我們的國家社會,不能用我去做他們的工,使我有了氣力不能賣錢來養活我自家和你,所以現代的社會,就應該負這責任”。
社會創傷往往激起一個人兇惡殘暴的潛在本能,“創傷事件導致雙重意識,即意識的扭曲變態”。在社會上所受到的種種壓迫,“我”都要向妻子全部發泄,不斷對妻子進行語言攻擊。然而在一時的情緒宣泄后,“我”并未從諸多苦難中釋懷,便很快進入到了無盡的懺悔與懊惱中。郁達夫有意為夫妻二人設置了一個無法逃離的包圍圈,社會的無情冷漠讓他們無所適從,即使看透生活,努力將自身置于社會之外,卻發現一切仍停留在原點。
任務與其所屬區域中心點的距離Ri:完成與未完成的平均灰色關聯度為0.90385,是四大影響因素中相對較低的,但是也不可忽視。四大影響因子的平均關聯度都在0.9以上,影響因素定義正確且不可忽視。
個體創傷是與集體創傷相對的概念,指由于意外所造成的損傷,常常來源于個人的親身經歷。在對人物形象的刻畫上,郁達夫往往采用了坦誠暴露的書寫模式,將所思所想以及人生境遇都訴諸筆下的主人公的身上。無論是《沉淪》中的“他”因飽受性困擾所表現出的憂郁頹唐情緒,還是《茫茫夜》中深受社會和家庭羈絆的于質夫,均可窺探出郁達夫筆下的人物大都是郁郁寡歡、不得志、被社會欺凌的畸形兒,在個人與家庭、社會中苦悶、茫然、彷徨、敏感。無可置疑,“零余者”所遭受的個體創傷儼然呈現出一個帶有時代印記的創傷世界,昭示著主人公在大時代面前無法修復的心理軌跡。
《銀灰色的死》一篇中,主人公以一個蒼白無力、窮困潦倒、終日醉生夢死的面目出場,妻子早逝,他孤身一人吞噬著生活的苦楚,在眾多壓迫面前,他不得不選擇以酗酒來麻痹自己。在滿懷自責地把妻子的婚戒典當后,卻仍沒有絲毫悔改的意圖,進入無休止的買醉之中。在失去妻子后,他對酒家的小女靜兒產生了愛慕之心,在得知靜兒已有婚約時,他曾經積攢起來的希望瞬間化為虛無。經過了賣書、送禮物給靜兒后,他最后的牽掛由此結束。受困于無法逃離的個體創傷,最終他在重重壓迫中走向了毀滅。
《迷羊》中的王介成也是上述人物類群的代表,為情所困,并在情欲沖突中走向崩潰。在大觀亭對名優謝月英一見鐘情,之后便對她展開了瘋狂的追求,每天都會去戲園看戲,希望能得到謝月英的青睞。在陪月英買布的途中,二人的感情進一步升溫,最終在她的誘惑下,介成放棄了A 城優越的生活,徹底淪為了愛情的奴隸。可是在短暫的歡愉過后,介成卻終究無法擺脫靈魂的譴責。隨著二人交往的不斷加深,月英發現介成無法翻轉她的命運,便毅然決然地選擇出走,而介成試圖通過愛情來彌補創傷,最終陷入靈與肉的矛盾中無法調和。這種近乎瘋狂式的愛使介成趨于墮落,個人也成為愛情的犧牲品。
五四運動的爆發促成了新知識、新思想的傳播,啟蒙意識逐漸被大眾所接納,受到啟蒙與解放思潮影響的女性也開始接受新式思想的熏陶,以嶄新的姿態看待生命和世界。雖然社會賦予其重生的艱難,但她們仍以反抗的姿態勇敢地爭取個人自由和幸福,是在傳統與現代中夾縫生存的抗爭者。也正因為如此,郁達夫將自我的拯救轉嫁到女性身上,以此完成對人格的救贖與凈化。
小說《遲桂花》中,郁達夫著重刻畫了單純善良的女性形象——翁蓮,她“既是浪漫主義詩人所贊頌的大自然的女兒,有如歌德筆下的綠蒂,也是豐滿、嬌媚、富于魅惑的尤物”。文中的她雖則剛滿28歲,但卻命運多舛:丈夫去世婚姻愛情對她而言遙不可及,兩位小姑的惡語相向,婆婆日常的吝嗇……愛情、家庭、婆媳關系三重大山緊緊裹挾著她,可她并未在污濁的環境中喪失人性的純真,仍保持著孩子般的善良可愛。面對天真無邪的蓮,在與蓮單獨外出游玩時“我”一時興起了性欲沖動,情緒變得浮躁急迫,但很快這種念頭便被打壓下去,蓮的純粹無暇深深觸動了“我”,由性欲引發的意念也遭到抵制,人格在此得到凈化。同蓮一樣,《春風沉醉的晚上》中的陳二妹在對男主人公的情感升華上也發揮了不可忽視的作用。在煙廠做女工的陳二妹與“我”同住屋檐下,每天無法回避的見面讓“我”了解到她的遭遇。這是一位身世凄涼、飽受命運壓迫的姑娘,父親在一次煙廠事故中去世,而她一個十七歲的少女卻要在煙廠做工長達十幾個小時。二人境遇的相似性使“我”和二妹建立了深厚的友誼,會在平常分享食物;二妹雖身處困難的境地仍然鼓勵“我”樂觀對待生活,勸勉“我”節省開支;當誤會“我”晝伏夜出的動機時,會主動承認錯誤,二妹無微不至的關懷給予了“我”極大的慰藉。面對單純善良的二妹,“我”一時竟產生想要抱住她的沖動,但一想到二妹的純潔、善良,想到自己卑微的處境,最終理性戰勝情感,“我”將這般邪念壓制下去,心靈也得到了澄澈。
通過上述論斷,我們發現在郁達夫的作品中,女性常以救贖者的身份貫穿于文本之中,她們雖沒有顯赫的社會地位與優越的家庭背景,與文中的男主人公同病相憐,但她們卻勇于向現實反抗,于危難中找尋求生的動力,為主人公們提供真切的包容與同情,凈化他們低俗的取向,重拾對生活的熱忱與信心。
郁達夫作品中的男主人公時常陷入生存與愛情相矛盾的僵局中,流露出抑郁頹廢的感傷情緒,表現生命的迷惘困頓。零余者在社會的拒斥中沉淪、墮落,以無節制的肉體縱欲與精神放逐來撫平無處安放的焦慮。然而,傳統士大夫的情操很快占據主流,他們意識到當下行為的不合理性,陷入了深深的懺悔與自責中。《沉淪》中的“我”是在日本留學的現代知識分子,理應受到尊重,但卻因其弱國子民的身份不被認可和接納。面對同齡人的排擠,“我”最終逃離他們,在一間偏僻的房屋中租住下來。處于青春期的主人公有著正常的愛情意識,而“支那人”的標簽與自身敏感多疑的性格卻讓他愛而不得,于是他只能通過偷聽、窺浴、“被窩里的罪惡”來釋放焦慮,性苦悶始終伴隨著他的留日生活。然而,這種墮落并不徹底,主人公在放縱過后都會進行懺悔和自省,為自己的逾矩行為開脫,“通過對主人公內在情感世界的建構,其外在行為的善惡倫理被真假倫理所取代”。此外,對行為本身的指責與辯護,一定程度上緩解了主人公精神上的焦慮和迷茫,也為他們的一時沖動做出理性的歸因。
與《沉淪》類似,《蔦蘿行》中也塑造了歧路彷徨的零余者形象。“我”雖有著赴日留學的求學經歷,然而卻屢屢受挫。在婚姻上,“我”要順從母親的安排和一個沒有情感聯系的女人結婚;在工作上,“我”因無法忍受學校的種種黑暗而遭受打擊,不得不為了生計問題而奔波。社會施加于“我”的不公平的待遇,回到家后“我”卻一一向妻子發泄,對著她痛罵生活的艱難。可在情緒化的宣泄與爆發后,“我”總要為自己一時的沖動所痛心,丈夫出于對妻子的本能的關心疼愛取代暫時性的暴躁沖動,從而完成了對自我靈魂的審視和救贖。小說一改以往作品書寫情感時的坦率與真切,探索主人公自我心路的拯救歷程,以懺悔者的角色試圖沖破社會擠壓下的重重“繭房”,從宏觀層面表現了五四知識分子為自我拯救所做出的努力。
在中國現代小說發展史上,郁達夫是敢于描寫性心理和性苦悶的領軍作家,這極大地豐富了小說寫作的敘事空間,同時也為五四文壇注入了新鮮的血液,形象鮮明的圓形人物開始嶄露頭角。此外,在描寫知識分子創傷經歷的同時,還將其延伸到下層勞動民眾,《春風沉醉的晚上》的陳二妹、《薄奠》中的車夫等都是這類人物的典型代表,此番書寫模式拓寬了小說的寫作范圍。通過書寫普通民眾卑微窮苦的命運,小說傳達了郁達夫本人對社會的控訴和不滿,贊揚了他們身上勇于堅持反抗的精神,表現了郁達夫在時代大環境中對正義和真理的不懈追尋。
處在五四時期社會大變革的年代,無論是社會創傷還是個體創傷,郁達夫都是難以逃避且情緒體驗是極為深刻的,他也將這份經歷執筆于對小說主人公形象的塑造上。然而,在揭露社會和個人創傷的同時,郁達夫有意為主人公提供了救贖自己的良方,以包容的姿態完成了對自我的審視,人格得以建構并臻于完善,獲得了真正的救贖,這也是郁達夫及其小說作品帶給讀者的關于創傷與救贖之間頗為深刻的思考。
① 李鵬:《論童年經驗對郁達夫人格及創作的影響》,《學術交流》2003年第11期,第161頁。
② 賈振勇:《郁達夫:創傷·自我·先驅》,《魯迅研究月刊》2014年第8期,第73頁。
③ 郁達夫:《郁達夫自傳》,江蘇文藝出版社2012年版,第3頁。
④ 溫儒敏:《郁達夫名作欣賞》,中國和平出版社1996年版,第103頁。
⑤ 陶家俊:《形象學研究的四種范式》,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9年版,第110頁。
⑥ 龔剛:《郁達夫的誨淫冤罪與自我凈化》,《華文文學》2016年第6期,第42頁。
⑦ 王炳中:《反傳統的焦慮與調適——論郁達夫小說集〈沉淪〉的“審美辯護”》,《北京師范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9年第6期,第65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