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娟[聊城大學文學院,山東 聊城 252000]
對于故土劉亮程有著狂熱的眷戀,家園荒蕪,生命感到焦慮,劉亮程在對于生命與時間的思考中,在村莊的今與夕沖突中,在理想與現實的對立中變得不知所措。曾經的黃沙梁成為他濃濃鄉愁的寄托載體,而他懷念曾經的樂園卻不得不面對如今的荒蕪,他悲傷于家園的荒蕪卻對現實感到深深的無奈,他渴望回到故鄉卻找不到容身之處。
不同的文化地理,對作家的生命感覺和寫作形態起了不同的模塑作用,作家的地域情感對其文學寫作有著不可或缺的作用。我國西北的土地是貧瘠的,自然環境是惡劣的,劉亮程在書中描寫的黃沙梁是我國新疆荒漠中的一個小村莊。中國有著幾千年的燦爛農業文明,生活在大地上的中國人一直對土地有著濃厚的感情,只需一片地,一把種子,人們便可以世世代代的在這里生活下去。劉亮程把城市當作一個臨時的居住地,只有黃沙梁才是他真正的靈魂棲息地,在書中他把對故土的懷念之情揮灑得淋漓盡致,黃沙梁成為他鄉愁的安放之地。他的濃濃鄉愁來源于他對生命的渺小的敏感,來自于他對時間無限的感慨。
劉亮程是一個敏感的人,他對生命有著獨特的感受,而他對生命的觀察是和時間聯系在一起的,作家關注時間與生命的關系,也就是關注人的弱小。當劉亮程隨便在荒野里挖的一個坑“對于跑過這片荒野的一頭驢來說,這點變化不算什么……而對于世代生存在這里的一只小蟲,這點變化可謂天翻地覆,有些小蟲一輩子都走不了幾米,在它的領地隨便挖走一掀土,它都會永遠迷失”。當人觀察其他生命時也是對自我生命的一種反思,透過一個小坑影響小蟲的一生,劉亮程感到在西北荒野中人如同小蟲一般,是如此的渺小。劉亮程以虛幻的手法幻想出蕎這個角色,她走向荒野,親人一個個走掉,自己無數次游蕩在世間。劉亮程通過虛幻的構造方式折射出自己內心的敏感與脆弱,他面對生命的渺小感到的是深深的無奈。因此,他選擇了逃離,他以為逃離黃沙梁生命便獲得新的意義,但他追不上時間的腳步。
文學來源于生活,尊重現實生活是文人創作的基礎,對一個孤獨的漂泊者來說,劉亮程選擇通過文字來構建一個烏托邦來充實內心的空虛。在現實世界對精神世界發起沖擊時,黃沙梁便作為心靈的家園成為他對抗的武器。他通過這種方式來順應事實,在荒蕪中為鄉愁找到安身之處。但我們不得不清楚的是,這是一種“阿Q精神”式的自我催眠。他離開的時候以為,無論哪一年,他重新回到黃沙梁,會像以往的那些日子一樣,和路上的人打著招呼,跟擦肩而過的牲畜對望一眼,揮一掀土,干著剩下的活。但事實上,正如他自己說的那般:“許多年月使我再無法走到這個村莊跟前,無法在握住以前的那把掀。”時間是向前走的,時光從來不會因為任何人而停下前進的腳步,生命的有限在時間的無限中盡顯無奈。我們都不陌生朱自清先生《匆匆》里的一段話:“燕子去了,有再來的時候;楊柳枯了,有再青的時候;桃花謝了,有再開的時候。但是,聰明的你告訴我,我們的日子為什么一去不復返呢?——是有人偷了他們罷;那是誰?又藏在何處呢?是他們自己逃走了罷?現在又到哪里呢?”是時光偷走了一個人的青春年少,偷走了村莊的往日歲月。
生命在無限的時間中是渺小的,時光流過,人在生長時家園也在逐漸老去,時光不會將家園永遠地留在那里。劉亮程心中的村莊在無情的歲月中慢慢消散。他有限的生命始終追趕不上時間帶給村莊的變化,村莊在逝去,而自己的鄉愁也在逃離中荒涼。
劉亮程以其清新樸素的語言描繪出鄉村的自然風景和民風民俗。他通過構筑“一個人的村莊”去思考人與自然的關系,在他的筆下呈現出現代社會中缺失的人與自然的和諧。劉亮程筆下的黃沙梁是深遠博大的,在這廣袤的大地上,生命簡潔的只剩下快樂。作為“鄉村哲學家”,劉亮程善于通過自然清新的文字抒寫個體經驗與思考,他以“倒著走”“向后看”的方式觀察他所生活過的村莊大地,看到了村莊的詩意與靜謐。“躺在草蟲中睡著,聽田野里蟲聲、蛙聲、谷物生長的聲音交織在一起”,各種聲音交織在一起組成了一支催眠曲,生命中的煩躁在不假雕飾的自然中蕩然無存。無數文人墨客都對春有著獨特的喜愛,如“春色滿園關不住,一枝紅杏出墻來”(葉紹翁《游園不值》)的歡愉;“好雨知時節,當春乃發生”(杜甫《春夜喜雨》)的欣喜;“天街小雨潤如酥,草色遙看近卻無”(韓愈《早春呈水部張十八員外·其一》)的驚喜。毫不例外,劉亮程對春天也有著自己的贊美,作為一個土生土長的黃沙梁人,童年時的劉亮程便很喜歡追隨春天的步調。黃沙梁春天里的生命是調皮可愛的,它們在早春時只零星地探出個頭,等到倒春寒過去后才一股涌現出來,成為大地的生機。黃沙梁是個簡單純粹的地方,純凈的自然生活成為他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黃沙梁成為他兒時的樂園。
從城郊村到縣城再到首府烏魯木齊,劉亮程開始了遷徙,一個農民一步步地走進城市,最后成為一個城市人。劉亮程的遷移路徑或許可以反映出中國西部鄉村歷史的變遷圖:越來越多的人開始逃離農村走向城市,這是歷史的軌跡,黃沙梁只不過是這場時代洪流中的小細沙,劉亮程也只是這時代浪潮中的小人物。他處于這場時代的大變遷中,雖不得不跟著向前走,但同時出于文人的情感,他更希望的是故鄉是“不變”的。重回黃沙梁他很慶幸這“一村懶人”雖然把黃沙梁扔掉了卻沒有改變它本來的樣子,從斑駁陸離的墻上可以看出,這里沒有人為的改變,只有風雨的消磨。
劉亮程在書中說過“炊煙是村莊的根”,只有看見炊煙,才敢確定村莊是活著的。炊煙代表著生活的延續,有炊煙的地方就有熱氣騰騰的飯菜,就有一家人圍繞在一起吃飯時其樂融融的場面。“炊煙裊裊牧人歸”,炊煙的飄起為勞作一天的人指引了回家的方向。在人們的認知中,雖然炊煙飄忽不定,會斷,會散,會滅,但炊煙是有根的,炊煙的根就在村莊。毋庸置疑,劉亮程在對炊煙的描寫中融入了自己的影子,他像炊煙一樣根在黃沙梁,循著炊煙的方向找到自己的家園。但理想不等于現實,如今黃沙梁飄起的炊煙是“像幾棵枯草似的,弱弱的搖一陣又不見了”。就連老房子的煙囪也堵住,炊煙飄不起來了。狗是村莊的代言人,在劉亮程筆下,狗與村莊的命運是聯系在一起的。從前,村里到處都有狗的叫聲,但現在一進村便覺得不對勁,整個村莊連條狗都沒有,狗呢?狗全都掙死了。劉亮程寫黃沙梁的荒蕪而不直接寫村莊的人去樓空,而是巧妙地采用暗喻的手法,先是把炊煙比作村莊的根,把狗稱為村莊的代言人,后又以炊煙的消失和狗的掙死暗喻村莊正在逐漸地消失,文字間隱隱地透漏出村莊沒落的原因——現代化浪潮的襲來。通過閱讀,讓讀者自己去發現探究,更顯荒蕪之下的蒼涼。
在《一個人的村莊》中,黃沙梁不僅僅是一個在地圖上標有經緯度的地理圖像,更是一種符號,一種精神家園的代表。黃沙梁的荒蕪落沒也是象征著作者寄托鄉愁的烏托邦的消失,樂園變荒蕪,面對如此巨大的沖擊,劉亮程在書中大喊:“我將順著你黑暗中的一縷炊煙,直直地飄升上去——我選擇這樣離去是因為,我沒有另外的路途——我將逐漸地看不見你,看不見你亮著的窗戶,看不見你的屋頂、麥場和田地。”找不到記憶中村莊的樣子,找不到回家的路途,劉亮程的鄉愁在今夕的落差中更加立體,愈顯悲壯。
描寫黃沙梁的生活,劉亮程并不是以旁觀者的姿態在寫,而是以參與者、親歷者的身份勾勒出在黃沙梁一幅幅樸實且真切的人與動物共同生活的和諧場景。他以一種全新的視角來看待黃沙梁的動物,他不僅在文中把動物作為敘述的主題,更是突破載體的界限,向讀者傳達出這里的生物的生存和活動并不為任何人,沒有超越其本身價值之外的任何意義。劉亮程說過:“我寫的動物不是寵物,是家畜,是人的幫手和陪伴,也是食物。”在村莊,狗是隨處可見的,家家戶戶基本上都會在門口拴一條狗看守門戶,如果要到某一人家,還沒見到主人,卻要先與狗較量一番,“未與人來先與狗往”。黃沙梁是一個“人畜共居的村莊”,在村莊里,人與動物沒有分別,人并沒有因為自己是人而有超越動物的意義。有時,在動物身上可以找到些遠古時代的東西,比如狗的忠誠,驢的憨厚,馬的灑脫。當人在觀看它們的一生時,它們也在觀看著人,在互相觀看中早已分不清彼此。黃沙梁是一個人與動物和諧相處的地方,在這里人并沒有優于動物的地方,人與動物是平等的,正是這種平等和諧在潤物細無聲中滋養了劉亮程的“哲學”寫作。
但現實中,無數的村莊開始走向沒落,在許多地方關于村莊的集體記憶正在人群涌向城市中消失。從20 世紀改革開放伊始,一波又一波的打工潮將農村的青壯勞動力卷入城市,中國自古就有“固土重遷”的思想,在封建社會,即使災荒戰亂中國人也不愿意背井離鄉,即便是為了躲避一時的災禍而出走,只要一有條件,又總會迫不及待地回歸家園。對土地有著深深眷戀之情的農民為何會在如今社會拋棄土地,拋棄故土,去一個陌生的城市呢?或許,可以從劉亮程大哥的故事中找到答案。大哥是個典型的知識型農民,搬進縣城后大哥做夢都想擁有一片屬于自己的土地,于是和另一個農民合伙承包了四百畝荒地,他花了一整年的時間將地整的平展展的,但這灘鹽堿地并沒有為大哥帶來收獲的喜悅,開荒時被連根挖除的堿蒿子、紅柳和鈴鐺刺卷土重來。從此大哥對土地徹底失望,結束了他的農民生涯,開始以電焊營生。“你的心境隨著季節轉了一圈,回到那種老嘆息、老欣喜、老失望之中。你跳不出這個圈子。盡管每個春天你都那樣滿懷憧憬,耕耘播種。每個夏天你都那樣鼓足干勁,信心十足。每個秋天你都那樣充滿豐收的喜慶。但這一切只是一場徒勞。到了第二年春天,你的全部收獲又原原本本投入到土地中,你又變成了窮光蛋,兩手空空,擁有的只是那一年比一年遙遠的憧憬,一年不如一年的信心和干勁,一年淡似一年的豐收喜慶”。在封建社會中留住人的是土地,以農事耕作為主要生活來源以及由這種生活方式決定的對于土地的深深眷戀,使中華民族自古便養成“固土重遷”的習慣。自工業革命以來,工業生產創造出巨大的生產力,在生產力日益提高的基礎上,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男耕女織,安居樂業的小農經濟已經不再適應現代工業的快速發展。人們通過農業的進步實現了基本的溫飽,但溫飽之上人們開始追求更高層次的滿足,正如馬斯洛提出的需求層次理論。單純的以農業為生已經不能滿足農民更高層次的需求,于是人們紛紛開始外出務工以尋求更好的生活方式。不像城市里的人可以靠生來就有的人脈與資源,農民生存的窘境迫使他們不得不離開故土,因為城市有著比農村更多的機會與資源。進入城市的農民成為城市中的另類,他們住在城市卻無法融入城市,面臨各種壓力,即使渴望回歸故土,卻只能無可奈何。
面對理想與現實的矛盾,沒有人告訴他們該如何去做,劉亮程在書中沒有找到調節兩者的方法,正如他寫到的“走著走著突然剩下我一個人”。劉亮程將黃沙梁視為自己的“根”,不難看出,他對故土的眷戀是牽腸掛肚的,但家園荒蕪他失去了他的“根”,失去了“根”的鄉愁是對故鄉無奈的思念。
面對家園荒蕪,鄉愁無處安放,劉亮程選擇了以文學的方式與之對抗,他將對故鄉的情感付諸文字,將村莊黃沙梁化為美學意義上的“家”。在一個地方生活多久才能成為家?他在書中給出了答案:“一個人心中的家,并不僅僅是一件屬于自己的房子,而是長年累月在這間房子里度過的生活。”在黃沙梁的生活是真實的,兒時的記憶是深刻的,物質層面上的廢失并不意味著它不存在于意識之中。劉亮程在書中尋找今生今世存在的證據,但樹會朽,泥會落,風會走,回家的腳步邁上了虛無之途。他以為能阻擋住事物的流逝,他確實擋住了什么,至少,他擋住了他的心。他將他的心永遠地留在了村莊。
此心安處是吾鄉,心安之處就是家,或許劉亮程再也無法回到黃沙梁,黃沙梁最終會埋沒在西北的荒漠中,但文學的力量是不朽的,當一個烏托邦落沒便再構建一個文學式的烏托邦,通過文學,村莊獲得了又一次的新生,劉亮程通過文字將心中的黃沙梁,將鄉愁,將自己真正的靈魂一一展現在讀者面前,通過文學的傳承他將對故鄉的鄉愁永遠地留在了心中。
① 汪娟:《荒野的恐懼與憂傷的漂泊——對劉亮程〈一個人的村莊〉非詩意的解讀》,《西安交通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2年5月第32卷第3期,第118頁。
② 摩羅:《生命意識的焦慮——評劉亮程〈一個人的村莊〉》,《社會科學論壇》2003年第1期,第62頁。
③④⑥⑦⑧⑩?? 劉亮程:《一個人的村莊》,春風文藝出版社2020年版,第4—5頁,第206頁,第16頁,第188頁,第280頁,第264頁,第170頁,第46頁。
⑤ 李雅娟:《論劉亮程散文中的鄉村意象》,《2012年廣東技術師范學院2012年碩士學位論文》,第1頁。
⑨ 李泳臻:《探析劉亮程〈一個人的村莊〉中的狗意象》,《太原城市職業技術學院學報》2016年第4期,第195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