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薇
(武漢市木雁文化藝術有限公司,湖北 武漢 430068)
江千里,字秋水,明末清初揚州漆器名工,最擅軟螺鈿鑲嵌技藝,傳世作品以杯、盤、盒、壺等小件酒、食器為主,能在方寸空間中制出纖毫畢現的精微圖案,極耐品賞把玩。嘉慶十五年重修本《揚州府志》卷七十二載:“江秋水,以螺鈿器皿最為精工細巧,席間無不用之。時有一聯云:杯盤處處江秋水,卷軸家家查二瞻。”形象地說明了江千里漆器是時人生活中顯示雅致品味的標志性物品,可與名家書畫并列。
受制于材料加工工藝的限制,在宋代之前,中國傳統的螺鈿漆器工藝都屬于厚螺鈿的范疇,厚度約在1-0.5 毫米左右,無法制作十分精細的圖案裝飾。據南宋蘇漢臣繪畫《秋庭嬰戲圖》對螺鈿工藝的描繪來分析,約在南宋時期,薄螺鈿漆器工藝開始出現。從考古發現及中外文物典藏來看,薄螺鈿漆器在元代得到了更多的應用。并在明清之交,于江千里的大量日用品創作中走向鼎盛。
薄螺鈿工藝又稱軟螺鈿、點螺,是通過煮貝法將珍珠貝、鮑貝、夜光貝等肌理細膩的高檔貝類浸泡煮制后,經自然分層剝離得到的薄貝片,厚度通常在0.2-0.1 毫米左右。成片的軟螺材料比傳統的磨制厚螺鈿細小得多,因此最適合用來鑲嵌制作精細的圖案。江千里的作品多為小件的夾苧脫胎器,成器之后,質堅而輕便,圖案細密微妙,極耐日用品玩,兼具實用與藝術兩重品質需求。
江千里生活所處的明代晚期,市民經濟發達,促生了繁盛的市民文藝作品。《西廂記》、《牡丹亭》等戲曲藝術深入人心,也成為了江千里的主要圖案創作題材來源。“江千里式”螺鈿漆器的主要作品特征,是精工嵌鈿、華麗雅致,它的圖案內容,多取層疊繁麗的樓閣園林景致,其間的點景人物、蛺蝶花鳥細僅毫厘,令人嘆賞。
江千里生活在明清之交,此時的藝術審美觀點,由宋代的質樸優雅、元的渾樸厚重,漸趨于纖細、繁華、秀麗的表達,在工藝審美取向上,螺鈿漆器采用的貝片多用色澤多變的鮑貝,青、紫、綠、黃、藍、紅、白等多種色澤偏向的貝片經過精心的分類擇取和設計,應用在圖案相應所需的部位,能使得鑲嵌工藝產生類似工筆繪畫的表現力,同時由于螺鈿對光的反射效應,隨著明暗光線、觀察角度的不同,炫彩耀目、五色斑斕,還能獲得不同于繪畫的神秘莫測的特殊美感。明末清初之前,薄螺鈿漆器的技法發展尚不成熟,裝飾方面也多以傳統裝飾圖案為主,至江千里將戲曲中的經典場景、情節、人物形象加以精心再設計,使他的作品在單純工藝性的基礎上,又具有他人所不具備的藝術修養,尤其得到知識階層的喜愛。
《揚州漆藝》一書指出:“用一句夸張的話來說,以江千里為代表的螺鈿風格,直接影響了晚明時期及清代螺鈿漆器的發展,甚至影響到今天。”[1]入清以后,江千里所創的點螺漆器形成一種流派,傳世的江千里本人及江千里派的點螺作品,大都在底部以細螺絲嵌為“江千里”“千里”印款,至今在國內外各大博物館中,千里款螺鈿器藏品之精微巧致的藝術水平受到世人矚目。
《牡丹亭》在明代晚期是戲曲中的明星作品,其人物形象、故事情節幾乎家喻戶曉,口口相傳。江千里以此為題材制作的此套圓盤一套四件,盤心部位表現的是鶯鶯游園之景,題材、人物相互呼應,又以相異的景色與人物姿態,來表現不同的故事情節。第一只盤心內,以遠山、近草、柳蔭、坡石、水波等物象勾勒出池亭野趣,杜麗娘立于、春香抬手指物,表現著《游園》一則中閨中女子對自然美好的向往之情。第二只盤心中,主景仍描繪池亭景色,但在盤左嵌飾的假山前,以細鈿勾勒一桌,麗娘坐于前方的一只鼓墩上,沉吟左望,春香隨待,二人一脈默默無語、若有所思之態,似為《尋夢》一則中的場景。第三只盤的主體畫面,則為院落內景,盤右為一近景房屋,室內堂上擺放一張官帽椅,房屋的門扇上部的花格子部分,以細螺鈿拼嵌出皮球花的造型,極其工致,柳夢梅手拿書信,站于堂前,手執一紙正在展讀,書僮伴坐于庭前地上,左側及下方山石間都有梅枝斜出,姿態艷美,正是表現《言懷》一則柳夢梅對杜麗娘夢中之姿的回憶。第四只盤描繪在園柵圍起的庭院內,假山掩映、樹影扶疏、細草茵然,柳夢梅在左后方展閱杜麗娘生前小像,而杜麗娘則倚于前方樹干。畫面以超自然的夢幻手法,表現《拾畫》一則中柳夢梅對杜麗娘的愛慕追憶之情。
此套漆盤口直徑12.7 厘米,盤邊圍以幾何形邊飾,在盤底直徑僅9.4厘米的方寸之間,展現出連續的故事情節、人物畫面,精細的螺鈿于黑漆幽暗的底色中發出輝光,令人留連品賞,發思古之幽情。
元代王實甫所著雜劇《崔鶯鶯待月西廂記》在明代被戲曲家李日華改編為南曲《西廂記》后,成為昆曲的經典劇目,在明清時期進一步風靡。傳世江千里款漆器文物中,留存有相當比重的《西廂記》主題創作。南京博物院收藏螺鈿漆器西廂記人物圓盤,直徑12.3 厘米,盤口部位外折較寬,帶有三層細致的螺鈿邊飾,第二層為復雜的串枝蓮花紋樣,盤中心圖案取自《琴心》一折曲目,描繪張生在書房院落中自彈自唱“鳳求凰”,崔鶯鶯則在花石隔開的院落外站立,作側首傾聽狀,紅娘在其身旁陪侍。畫面上方有一輪淡淡小月,恰好在黑漆與五光十色的圖案相互配合,烘托出了夜景的幽深與浪漫色彩。在山石、春樹、蕉葉的襯托之下,人物情態呼之欲出,比之工筆細描的圖畫更有精致的匠心寫意。
在另一類更具寫實風格的作品中,江千里綜合運用嵌金片、螺鈿和百寶嵌的工藝,使作品的主體在平嵌邊飾的中央部位凸顯立體感,國家博物館收藏的黑漆嵌螺鈿花鳥紋執壺就是其典型代表。此壺屬于江千里傳世作品中罕見的較大型作品,通高約35 厘米,壺的頸部、執柄、流都造型細長婉轉,方中帶圓,立于桌面工整優雅。壺的手柄、細長的壺嘴,嵌有極細小的圓形、六瓣花形螺鈿片,形成傳統紋飾中的“錦地”風格圖案。壺身各面四周以圓形螺鈿片鑲飾出條帶狀的圍邊,中部的壺腹部位,以紅瑪瑙、紅珊瑚、綠松石等天然寶石預制成花枝、花葉、鳥雀的形態,運用漆地百寶嵌工藝拼鑲出一幅花鳥圖,壺頸則以白云母片制梅花瓣、雞翅木制為樹枝,用百寶嵌鑲出小幅的白梅圖。
江千里善于將漆器的使用功能與藝術功能相結合,所留下的作品無不根植于現實生活的需要。作品的胎體多為夾苧脫胎,具有輕便、柔韌、耐用的特點,在滿足人們日用需要的同時,通過高超的設計立意、裝飾工藝手法,使作品不離于實用的同時,具備深厚的藝術欣賞價值。這種創作精神提示當代漆器藝術創作者,需要重新對漆器藝術建立價值認知,對漆的理解,不僅僅是一種天然涂料,更是一種具有巨大的潛在工藝附加值的工藝創作手段,漆器在扎根于人們的日常生活的同時,由于采用了深入人心的藝術主題、藝術表現手法進行裝飾藝術創作,從而能夠迎合人們對美的鑒賞需求,淺顯者可以妝點、美化我們的生活,深刻者可供人無限品賞,引人深思,在深層的藝術境界上觸動我們的靈魂深處。
江千里的漆器藝術創作之所以能取得“家家杯盤江千里”的歷史成就,是由于江千里順應了明代中晚期商品經濟的發展的歷史背景下,市民社會對藝術創作反映人文情感主題的深刻需求,將《西廂記》《牡丹亭》等噲炙人口的文藝題材引入漆藝創作,從而順應了時代主題,其中隱含的關懷自由情愛的社會情感主題,極大的引發了人們的共情與共鳴。在當下社會,創作者對漆藝術的研習不應當僅僅局限于技術本身,而應關注對自身藝術修養的培育,使他們能夠緊扣當下時代脈博,在藝術主題、器物造型、紋飾創作、表現風格上推陳出新,使漆藝術背負起承載當代器物功能屬性和精神審美需求,從而使漆藝術在時代潮流沖擊下屹立不倒,重尋其在當代工藝美術行業的存在價值。
在宋元螺鈿漆器工藝的基礎之上加以精心研究,開創了軟螺鈿工藝流程和藝術風格的新局面,從而為明清螺鈿漆器的發展奠定了基礎。在當代漆藝傳承發展中,我們既要注重傳統基礎工藝的傳習,又要鼓勵工藝創新精神,在工藝研習中大膽嘗試新材料、新肌理效果,從而創作出別開生面的作品。江千里的螺鈿漆器作品,其精細程度達到驚人的地步,人物、山石、花鳥乃至邊飾,皆以細如發絲的螺鈿片拼鑲而成,再經層層髹飾、打磨、推光而成一器,對工藝的不懈追求和對品質的層層把關,才是其作品既能打動同時代人,又能經過數百年時間傳世至今的終極原因。隨著當下我們生活水平和經濟社會的不斷發展,對品質的需求體現在物質材料和工藝水平等多個方面。漆藝術品既有著天然綠色環保的材料價值,又有著繁復的工序工藝附加值,只要從業者保持創新和精益求精的精神,漆工藝必將隨著時代的發展,在新的工藝舞臺上發揮其應有的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