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道
常有人慕名前來拜訪江澄波,其中有不少從外地趕來的讀者。深圳《晶報》總編輯胡洪俠和夫人姚崢華都是“書癡”,來到蘇州后,忙不迭地趕赴鈕家巷深處的文學山房,去見見96歲的“掌柜”江澄波先生,他們上一次見面還是14年前。
江家人的書業故事從江澄波的曾祖父江椿山開始。這個湖州男子因為戰亂來到蘇州,就在蘇州閶門的掃葉山房書店做店員。江家早在原籍地就擅長古籍研究,因此后輩多從事此業。
掃葉山房始于明朝萬歷年間,店主為蘇州洞庭山望族席氏,書店直到清初仍是生意興隆。
江椿山之子江杏溪13歲就進入書店業,光緒二十五年(公元1899年),江杏溪自立門戶,創立文學山房書店。此時的蘇州正處于古舊書店業的輝煌期,位于蘇州護龍街嘉馀坊巷口的文學山房經過兩代人的經營,已經在江南大有名氣。
江杏溪之子江靜瀾精于收購古籍舊書,毛晉、黃丕烈、潘祖蔭等名家藏書的很多珍本都曾在文學山房過手,其中不乏名人稿本、抄本以及插圖善本。江靜瀾不只買書賣書,還將收的書重印發行,曾出版活字版叢書,如《江氏聚珍版叢本》。此書原版珍貴無比,影印再版之后成為不少藏書家的銘心之卷。
自幼耳濡目染,江澄波對古籍舊書頗有興趣,曾多次隨著祖父和父親外出收書。江澄波還練就了一身修書的本領,國內藏書機構和個人藏家遇到有關古籍修復的“疑難雜癥”常會尋求他的幫助。
20世紀50年代,文學山房與很多名家建立了良好的合作關系,如章太炎、葉圣陶、錢穆、顧頡剛、阿英、鄭振鐸等,江澄波此時也開始著手編著自己人生的第一本書——《文學山房明刻集錦》。為此,他去上海大中國圖書局拜訪了時任總經理的顧頡剛,把出書的想法告訴了他,顧頡剛大為贊賞。后來,這部由顧廷龍作題簽、顧頡剛作序的限量本順利出版,被不少圖書館收入。
顧頡剛在序中談及:“蘇州文學山房夙為書林翹楚,江君靜瀾及其文郎澄波積累代所學,數列朝縹緗如家珍,每有所見,隨事尋求,不使古籍有幾微之屈抑……”自此書之后,江澄波堅定了把古籍經營事業繼續下去的決心。
如今,他的女兒江娟娟也進入這個行業,收書、修書,成為江家古書業的新一代接班人。
早年間,江澄波走家串戶,從廢品回收站、廢紙堆中“搶救”古籍,有些成為圖書館的稀見版本,有些還被保存進了國家圖書館,如毛抄本《梅花衲》一卷、《剪綃集》一卷等。
江澄波所收的鈕樹玉著《說文新附考》現藏于蘇州博物館。這部書是手寫稿本,書眉間有清代藏書家顧千里親筆批注。1962年初春,著名古典文獻學家趙萬里從北京來到蘇州,鑒定此書為罕見的地方文獻。
藏書家阿英的女兒錢瓔,致力于中國昆曲和蘇州戲曲藝術的保護和弘揚,她主編《中國戲曲志》(江蘇卷)時,因為資料匱乏,求助江澄波,沒想到他手里的資料很豐富,尤其是不少明代嘉靖、萬歷年間的珍稀史料,以及明末江南戲曲資料,可謂幫了大忙。江澄波還想方設法從故宮博物院和南京博物院找到了戲曲文物資料,并主動幫著一起考證古代戲曲作家李日華、張大復的同名之誤。
江澄波對蘇州的博物館、戲曲博物館、碑刻博物館、圖書館等公共文化場館的文獻收集都有過貢獻,他希望好書能夠留在這些地方,發揮其傳播作用。
江澄波至今還記得他最早收到宋本的情形。當時是在蘇州人民路一家魚竿店里,由蘇州一大戶人家寄賣的,書名為《東萊呂太史文集》,是南宋嘉泰四年(公元1204年)刊本。他買下后很快就轉售給蘇州文管會,后來藏于蘇州博物館,成為蘇州古籍文獻中不可多得的一部善本。
除了收集珍貴書籍史料,江澄波還把自己的從業經歷記錄下來,出版了《古刻名抄經眼錄》《江蘇活字印書》《吳門販書叢談》等書,記錄自己經眼的古籍梗概、江南藏書家的興衰歷程、中國藏書家的小傳,以及與眾藏書名家的交往和書札來往。如今這幾本書都再版,銷量也都不錯。
文學山房最早由江杏溪借貸三百元開業,販書買賣只是勉強度日,女眷還要以刺繡補貼家中用度。最終文學山房在江南地區打開了一片天地,民國第二任總統徐世昌還為文學山房書寫過匾額。曾在蘇州經營來青閣書莊的楊壽祺在《五十年前蘇州書店狀況》一文中記錄:“直至一九三七年日寇侵華之前,支持蘇州舊書業的,僅江杏溪之文學山房一家而已。”
1956年公私合營,文學山房和其他幾家私營書店成為國營書店——蘇州古舊書店的一部分,江澄波和父親都曾進入蘇州古舊書店工作。工作多年,他們為國家收了大量的古籍善本,并為一些研究機構和專家提供了珍貴史料。
進入二十一世紀后,古稀之年的江澄波決定恢復家中舊書店。因為子女負擔重,孫輩又在上大學,當時他只想著增加點收入補貼家用。因為文學山房已并入古舊書店,無法使用,江澄波先取“文育山房”(蘇州話與文學山房同音)作店名,后得以恢復原名。店址定在市中心的鈕家巷,對面就是藏書名家潘世恩故居(狀元博物館)。店面不大,只有二十多平方米,僅三四排書架,古籍與當代書共處一室。
經過江澄波的多年經營,新的文學山房漸漸在業內有了一些名氣。江澄波安坐書店中,每有來客,問起蘇州歷史或是書人書事,他總是熱情解說,其中不乏舊書業的名人逸事。如歷史學家錢穆曾躲在耦園撰寫《史記地名考》,遇到要引用的內容就直接從線裝書上摳下來貼在稿子上;又如著名學者顧頡剛約他人一起收購舊書,總是先請別人挑選,剩下的全部自己買下……
江澄波肚子里儲存著一本“大書”,他用蘇州普通話向人們介紹著書與人的傳奇,樂此不疲。他還有一個可愛的舉動,就是每天隨手抓一把糙米喂麻雀,這個善良的習慣已經堅持了二十余年。他曾把書店比作一個城市的眉毛,他說對于一個人而言,眉毛看似并不重要,但缺了它,五官再精致看著也乏味,因此一個城市不能沒有書店。這或許就是他堅持把店開下去的理由。
96歲高齡的江澄波雖視力大不如以前,但與人交流毫無障礙。他有時一個人坐在店中的桌臺前,默默收拾古籍殘頁;有時會坐在門口,靜靜地看著城市街景。
各地慕名而來的讀者絡繹不絕。有段時間,江老先生堅守舊書店的事上了外文報紙,江老先生像個孩子似的請年輕人給翻譯一下。后來,這篇英文報道又進入了高中的英語試卷,一下子引起了很多年輕人對這位老爺爺和書店的關注。
2021年4月,幾名大學生來文學山房進行社會調研。“這家書店是我家祖上傳下來的,傳到我手上是第三代,到現在有122年了。”江澄波又一次耐心地講述起他和書店的故事,“我平時一直在搜集古書,搜集來之后,我就修復、重新裝訂,然后收藏起來……”學生們聽得津津有味。
近年來,許多媒體前來報道江澄波堅守老字號書店的故事,一些新興的短視頻平臺和直播平臺也來找他錄節目,人們都說江老先生成“網紅”了。江澄波總是淡然一笑,當被問起書店的收入時,他有點激動地說,最困難的時候已經過去了,“我一個月好幾千的退休金,子女們也都有退休保障,孫輩都工作成家了,還有什么不滿足的?現在最好了!”老人在賣書時,總會在折扣上再抹點零頭。如果是熟客前來修復古籍,他也只是象征性地收點成本費。
14年前,胡洪俠夫婦初入文學山房,一口氣買了不少書。再次見面,江澄波他還記得當時他們手里錢不夠,又跑到銀行去取了現金。胡洪俠此次到蘇州,除了淘書、訪問書人,就是回訪江澄波。他們帶著江澄波新再版的兩本書回到深圳后,仍感激動,胡洪俠專門撰文記錄這次重逢:“此次匆匆重過山房,見江老先生臉上并無增添多少歲月流過的痕跡。談論世間人事仍是那么達觀,說起眼前見聞,消息還是那么靈通,唯一變化不大的,是一口‘蘇普依舊讓人易聽難解。他在我買的書上簽名時,都特意寫明‘九六老人。寫這幾個字時,他一定是滿心淡然而又欣然的。”
文學山房位于繁華的蘇州市市中心,雖顯得有點孤獨,但周邊到底還有三四家舊書店,而且它的存在,某種程度上就是一道風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