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旭


新書《瓦貓》對于作家葛亮來說,有著特殊的意義。受新冠肺炎疫情影響,書籍制作的那段時間,他一直在香港。與書相關的所有事宜,他都是通過線上溝通完成的。《瓦貓》面世那天,恰好是他的生日,他第一次通過直播的方式與讀者見面,做了分享。葛亮說,這些體驗都很神奇。
于讀者而言,《瓦貓》同樣充滿新奇感。該書收錄了葛亮的三部中篇小說,書寫的對象都是匠人。葛亮在日常觀察中發現,當今的年輕人,每每提及匠人,就會天然地有一層濾鏡,以一種刻板的方式去看待他們的職業和生活。
身為作家,葛亮想實現的是,借小說的文體,回歸人的本質;通過描寫不同匠種的生活的斷面,從而折射時代。
呈現南方的文化肌理和品性
葛亮有志于書寫匠人系列,源于數年前他創作長篇小說《北鳶》時的體悟。當時,他對曹雪芹《廢藝齋集稿》中的《南鷂北鳶考工志》印象頗深。《廢藝齋集稿》是曹雪芹為了教授“廢疾者”能“謀求自養之道”而寫就的一本書,其中寫到印染、編織、金石等技藝。
有感于此,葛亮在小說中也寫了一位扎風箏的匠人龍師傅。寫《北鳶》的過程中,葛亮感受到,匠人們有一個自足自洽的世界,在那個世界中,他們的技藝與人生交匯在一起。葛亮開始思考,是否有可能書寫這個群體。
真正讓葛亮動筆的契機來自一次修古籍的經歷。
那時,葛亮想看祖父的一本藝術史著作,但由于放置的時間過久,有些書頁已經粘連。葛亮擔心操作不當會損傷書本,于是他找到一位古籍修復師傅幫忙,對它做了很好的還原。也因此,葛亮對古籍修復師這個職業有了全新的理解。在那之后,葛亮又針對不同的匠種進行了一系列探訪。
經過考量,葛亮將古籍修復師、飛發師與瓦貓匠人作為書寫對象。這三類匠人分別生活在江南、嶺南以及西南地區,在地域上具有一種代表性。葛亮認為,他們呈現了南方的文化肌理和品性。
此外,這三類匠人還從不同維度輻射時代。葛亮說,他們覆蓋了不同界別,所折射的社會面向也各有差異:古籍修復師,處一室便能見天下;飛發師,并非閉門造車他們更加入世,生活也更有煙火氣息,在他們身上還能看到轉向前沿的審美潮流;瓦貓匠人,與集體記憶有所勾連。
在萬千職人之中選擇這三類,還包含著葛亮對于文學性的思考。構思這本書時,他想到了詩人辛波斯卡的《博物館》一詩,詩中寫道:“金屬,陶器,鳥的羽毛/無聲地慶祝自己戰勝了時間。”葛亮深受感動,將這句詩作為書的引言。他覺得,在這當中,自己找到了物的意義。
在自序中,葛亮援引了湯姆,史文森的人類學著作《知識與手工藝品:人與物》中的話:“傳承譜系中,對于‘敘述意義的彰顯,將使‘物成為整個文化傳統的代言者。”他希望自己的書也能在寫人之外,探討人與物之間的關系。
葛亮說,細心的讀者會發現,詩句里所涉及的三類物象,其實是與小說相互對應的:金屬是飛發師的剪刀,陶器對應的是瓦貓,鳥的羽毛則是古籍修復師常用的羽毛掃。
某種程度上,這也傳遞了葛亮小說的歷史觀與時間觀。匠人造物,是對過往時間的體認。物由人創造,它們將時代聯結到一起,剪刀、瓦貓、羽毛掃,也成了歷史長河中的見證者與諦視者。
“匠人精神”,是屬于一定框架內的創造
近年來,隨著《我在故宮修文物》等紀錄片的熱播,不少觀眾對匠人形成了刻板印象。
每每提及匠人,人們就會用上專注、堅忍等形容詞,仿佛匠人和周遭環境之間有清晰的壁壘,在那個封閉的空間里,他們專注于己事,與世界的前行無關。
葛亮希望改變這種固有的認知,于是,《瓦貓》應運而生。寫作之前,葛亮去了好幾趟云南的龍泉鎮。該古鎮是瓦貓匠人長期聚居之地,因屋脊上的瓦貓有辟邪、納福之效用,瓦貓生意在此紅極一時。
上世紀三四十年代,西南聯大遷至附近,中國近代文化史上的名人也會聚于此,知識分子與手藝人就此產生聯結,葛亮將匠人故事嵌入這段歷史之中,意在表明,匠人同樣是推動文化發展的重要部分。
“我們的民族文化認同實際上來自人文傳統。傳統是多維度的,知識分子鍛造了一部分,民間的匠人身上也有讓我們內心有所依持的一種人文傳統,生活中,我們往往稱其為‘匠人精神。”葛亮說,雖然背景各異,但這兩種傳統匯集之時,一定會惺惺相惜、彼此輝映。
在進行田野調查的過程中,葛亮對匠人目前的生存狀態也更加明晰。他在龍泉鎮發現,專職瓦貓匠人越來越少了,這與市場需求的下降密切相關。如今的鎮上,除了保留些許名人故居,高檔住宅區也開始興建。
瓦貓匠人也就呈現了離散的狀態。他們中的大多數已經不再將制作瓦貓作為生活的依靠。平時他們會做些其他的活計謀生,但未曾放棄這項手藝。每年他們會選一個固定的時間段專門做瓦貓,或許,對他們來說,這是一項使命。
走訪時,葛亮也遇見過持樂觀心態的匠人。他去澳門拜訪的一位木雕佛像非遺傳承人就有積極的想法。
澳門重視民間傳統,但現代社會還是對這項手藝形成了一定沖擊。葛亮能明顯感覺到這個行業處于困境,作為旁觀者,他為這種衰落感到遺憾。老先生卻十分豁達,他說現在的自己已經是“望天打卦”的狀態了。
“望天打卦”是當地的俗語,與“盡人事,聽天命”類似。老先生非常知足,因為所處的行業被列為非遺,一些科研院所會專門為他做口述史。他所掌握的技藝的細節,都被完整記錄下來,有朝一日想復原,根據現有的資料就足夠了。所以,老先生認為,對待自己的手藝,順其自然就好,不必有無謂的執念。
與老先生的交談,也讓葛亮對“匠人精神”的理解深了一層。老先生分享了一個觀點:藝術家其實有很大的施展空間,他們很自由,沒有拘束;匠人卻不能隨心所欲地創作,這個群體必須恪守行業的規矩,遵從長久以來的嚴謹法度。所謂“匠人精神”,屬于一定框架內的創造。
匠人對事業的態度,
映射了對生命的態度
在葛亮看來,經過這群“戴著鐐銬跳舞”的匠人的打磨,產出的物品自然也就被賦予遠遠高于一般世俗意義的增值。
出于這樣的觸動,會有許多人參與進來,傳承手藝。在這個循環的過程里,匠人們對待事業的態度,其實映射了他們對待生命的態度。葛亮說,現在并沒有到哀其不幸、為手藝人唱挽歌的時候,我們需要回歸人的本身,來詮釋“匠人精神”。
葛亮欣賞日本匠人赤木明登的想法。赤木明登在《造物有靈且美》一書中傳遞的觀念是,讓匠人回歸生活,探討他們如何對待子女、對待情愛,甚至挖掘他們心中晦暗的地方。葛亮覺得,在當下的輿論環境中,這是一種相對健康的表達和立場。
手藝人歷來是文學中重要的書寫對象,汪曾祺、賈平凹、馮驥才等作家都寫過與之相關的故事。葛亮覺得前輩們各有千秋,不過,他寫匠人的角度,更想回歸人。葛亮將他們嵌入浩蕩的歷史之中,用非虛構和虛構混雜的手法,記錄這群人所做的抉擇。
葛亮說,《瓦貓》表面在寫匠人,但歸根結底,它是關于人和命運的故事。他相信,在書中,讀者能感受到匠人既有的秉性,也能讀出時代帶給他們的新特質。
作家莫言在評價葛亮的作品時說: “葛亮有意識地在傳承中國小說的傳統、語言的力度與分寸的拿捏。他筆下的人物,即使在艱難的時世,那種仁義的理念也沒有泯滅。中華傳統文化中最燦爛的一部分,在這些人物身上得到了重現。”
某種程度上看,葛亮所堅持的小說事業,也可以歸入匠人的序列。目前,他正在醞釀新的作品,他想把語境放在嶺南,講述一個與食物相關的故事。他希望借此回饋生活了二十多年的這方水土。
在高校任職之余,葛亮時刻關注著社會的變化,并將小說作為體察生活和表達自我的管道。他把自己的發現梳理清楚,在紙上游弋人間,將故事呈奉給每位讀者。
摘自《新周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