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杏芬
波平,浪靜。
溫柔漂泊的,不是扁舟,是輪船。
相市古渡口,耒水柔波中,鐵制欄桿的輪船竟有扁舟之秀美。
暮秋渡口,由不得人不想象,這兒的冬天將是如何一番景致?生于斯、長于斯,被世人譽為“詩魔”的洛夫,曾深情寫道:“秋深時,伊曾托染霜的落葉寄意;春醒后,我將以融雪的速度奔回。”1949年7月,21歲的青年洛夫,不,那時的他還叫莫運端——站在相市渡口,揮手作別親人與老屋,哪承想會一別39年!奔回古渡邊的故鄉,于融雪之時,心也定會沾滿濕漉漉的哀愁與喜悅吧?難怪海德格爾說,詩人的天職是還鄉。
若有一場大雪,岸上古雅的相公亭一定會被白雪所圍,只露那亭上尖尖一角如春草吧?若有一場大雪,岸邊漁家女兒一定會撐著紅油傘,清雋亮麗照耀那些雪花如朝陽吧?若有一場大雪,河灘上的衡陽雁一定會振翅高飛,在平沙遠水間好奇看那“孤舟蓑笠翁,獨釣寒江雪”的眼神如稚童吧?……
奔跑,奔跑,再奔跑,以融雪的速度向故鄉的方向奔回。即使跌倒,也是倒在白雪之上,倒在柔軟的皚皚之中。
相市古渡,配得上那渾然一派天地潔白。
暖陽中,言語無用。滿船人悄然而坐,于船舷旁,感受秋風秋意。水與船相互分割,靜靜劃過時間的深流……
渡口,意味著一場行旅,從時間彼端,渡往時間的他處。
公元209年那一夜,月光寒亮。
戴著青絲綬頭巾的他匆匆棄舟上岸,后面隨從急急跟上,雜沓的腳步聲驚醒了12月草叢中冬眠的一窩昆蟲。
他是劉備帳下的軍師中郎將諸葛亮,上月剛輔佐劉備聯合孫權在赤壁打敗曹操之軍后,又風塵仆仆移師臨烝,在此安營扎寨,督令零陵、桂陽、長沙三郡,負責調整賦稅,以此充實劉備之部軍資。
剛從長沙郡督賦歸來,不甚理想的軍需儲備令他眉頭緊蹙。耒水岸邊的行營中他并未歇息多久,又披著一身月光入了軍營。劉備三顧茅廬的真情令他不敢有絲毫懈怠與辜負,兵馬未動,糧草先行。糧草,是打勝仗的根本啊。
此時,夜闌人靜,伙房卻飄出陣陣香味。詫異間,他踱步而進,見一伙夫模樣的兵士正斜靠灶前稻草堆,把手中揉熟了的面粉小團小團往烤紅了的土灶臺上擊,濃香由此而來。
隨從憤懣盯著,欲上前,被制止,遂輕聲告訴諸葛亮,這是個因違軍規而被貶為伙夫的卒長,他用這種方式實是發泄心中不滿。
諸葛亮臉上卻毫無慍色,反走上前去細細詢問,還揭下已烤得金黃的面團送入嘴中嘗試。滿口焦香令他眉開眼笑,這不就是個解決糧草問題的好辦法嗎?
翌日,諸葛亮下令伙房大量制作面粉發酵后的燒餅,并授意餅中加糖與干桂花等餡,以做行軍干糧。發酵后做成的燒餅易飽肚腹,此舉不僅能節約糧食,更避免了埋鍋做飯時有可能帶來的行蹤暴露。
諸葛亮沒有料到,這一意外之舉,讓燒餅在他之后的千百年間,成了衡陽游子們心中共同的鄉愁。而他屯兵督賦的耒水岸邊,被后人改名為相公堡,并立下一座武侯祠以示對這位忠臣良相的永遠紀念。
當年他系舟之處,便是現在的相市古渡。
時間的渡船一直沒有停過。
唐大歷五年,也即公元770年之夏,洪水肆虐湖南全境,一葉孤舟在顛簸的浪峰間沉浮,好不容易停泊到了相市古渡邊。
船夫俯身朝艙內道:“先生,這兒就是武侯祠。但您身體如此虛弱,還是不要上岸吧?”
“……我要上岸,你扶著我……我要去拜謁諸葛武侯。”聲音棉絮般無力。
武侯祠前,戴著斗笠的清瘦老人跪倒在地。大雨如注,淋濕了他的身體,也淋濕了他口中的詩句:
出師未捷身先死,
長使英雄淚滿襟。
老人抬起頭來,望著祠內羽扇綸巾、豐神俊逸的諸葛亮塑像,淚流滿面。他是諸葛武侯忠實的崇拜者,貧病交加的羈旅途中,也要跨越五百多年的光陰來表達對心中英雄的欣賞和仰慕。《蜀相》《詠懷古跡》《八陣圖》——三首流傳至今的詩作,是他筆下傾注的最誠情感、最高敬意。
這份敬意與情感,是獻給諸葛武侯的。
淋雨后的老人,返入舟中便一病不起。是年冬天,離相市不遠的方田驛,他溘然長逝于孤舟之上。他,便是被稱為一代詩圣的杜甫。
時間的渡船依然向前,悄悄駛進1637年農歷四月十四日之夜。
星星,還是舊時的星星。
相市渡口又有一舟而泊,主人情緒低落,久坐艙內蹙眉而思。
叫靜聞的僧人旅伴道:“振之不是要達人所之未達,探人所之未知嗎?怎么一次遇盜便意志消沉?”
發著呆的中年人振之抬起頭來,神情凝重:“那次遇盜,您受了大委屈。冒著刀劍和寒涼,守護別人的箱子。盜賊走后,卻被人指責,還被人冒領財物……讓我灰心于人性的丑惡和陰暗啊!”
初涉衡陽土地時,振之的心情是很好的。他數次登上來雁塔,飽覽山川形勝。他的游記曾留下這樣的文字:“北惟衡岳最高,其次則西之母雨山,又次則西之大海嶺,其余皆崗壟高下,無甚崢嶸。而東南二方圓無際也。”抒發了他對衡陽地理風貌的贊美之情。
不意農歷二月十一日夜,船至湘江新塘站遇上盜匪。財物盡失不說,滿船人若不是跳水逃得快,連命幾乎也保不住。唯僧人靜聞不懼不逃,一直與盜匪周旋。盜匪散后,他又忍著身體被刺傷的劇痛,幾次爬上被火燃燒的船只,奮力搶救同伴的財物……
聽聞振之言語,靜聞只是嘿然一笑,挽著他的手臂將他朝船頭引去。
河上的天空,星斗闌干;河面的天空,星漢燦爛。浩渺接天處空蒙渾融,山縈水繞間恬淡幽遠。月色如小徑,開合于耒水中央,均整有致,令人沉醉不知歸路……振之閉眼,手臂大張,那些撲面而來的大自然神秘的力量、陌生的力量,他要統統擁入懷中。
他本就是自然之子啊!22歲開始離家游歷,至現在凡32年。余生,他全將交付給故國的莽蕩河山。
他是徐霞客。
耒水舟中,徐霞客一掃先前的郁悶,在靜聞贊許的眼光下,把勝景點燃的筆觸伸向了紙上,留在了相市璀璨的歷史大書里:“為余念入春以來尚未見月,及入舟前晚,則瀟湘夜雨,此夕則湘浦月明,兩夕之間,各擅一勝,為之躍然。”
筆落,一條魚在舟邊騰空而起,濺起白浪如柱……
時間的渡船并沒停歇,它一直開進了我們的現在,還將,開去時間的遠方。
立于相市古渡、耒水河邊,分明能看到那些從此經過的背影,仍走在那條鋪滿赤誠與熱愛的時光驛道上。他們有著同樣的特質,目光晴朗,內心滾燙。
相市古渡,與詩有關,與遠方有關,與才華和忠誠有關。
責任編輯 侯 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