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海燕
在我的家里有一張攀枝花全景圖,父親生前總是把這張圖擺放在書架之上,經常在圖前駐足,久久凝視。父親曾和我說過,攀枝花是他一生的驕傲。1991年3月,父親去世后,他的一部分骨灰撒在了攀枝花的青山綠水間。今年是父親去世30周年,我懷著追憶父親的心情,把這張照片背后的故事寫出來,是追憶緬懷父親,也是為了我不能忘卻的思念……
攀枝花位于金沙江畔,原名弄弄坪(早年也稱上下壩村),因村口有一株古老而高大的攀枝花樹,遂稱“攀枝花村”。新中國成立前,沒有誰知道在西南偏遠的大山深處,還有個“攀枝花”這樣的小村落。1953年,我國第一次地質普查時,確認攀枝花及其周圍地區是一個巨型鐵礦,具有很高的綜合利用價值。由此,“攀枝花”這個地名開始進入黨和國家領導人的戰略視野。
新中國成立之初,薄弱的工業基礎主要集中在沿海地區和東北地區,在西南地區幾乎沒有現代工業。特別是20世紀50~60年代中期,由于經歷了抗美援朝戰爭、中印邊境自衛反擊戰、抗美援越戰爭和當時中蘇關系的惡化等事件,我國沿海和東北的工業基地也受到了戰爭的威脅。為了改變這種工業布局的狀況,毛澤東等黨和國家領導人從國家戰略的高度出發,高瞻遠矚,未雨綢繆,作出了建設西南三線的偉大戰略部署。
1964年5月,毛澤東在一次中央工作會議上指出:“攀枝花建設要快,但不要潦草。攀枝花建設不起來,我睡不著覺?!泵珴蓶|在這里所說的“攀枝花”,就是“西南三線”的代名詞。隨后,中央成立了西南三線建設委員會,由中共中央西南局第一書記李井泉兼任主任,父親任副主任并被派駐四川主管西南三線建設的具體工作,領銜打一場西南三線建設的攻堅戰。當時,中央許多領導人如鄧小平、彭真、賀龍、陳毅、李富春、譚震林、呂正操等,也先后到西南三線建設現場實地考察。隨后,彭德懷到西南三線建設委員會任副主任。由此可見,中央對西南三線建設十分重視。
父親辦事最講實事求是。他常說,領導就是要決策好,而好的決策來源于深入實際,調查研究。為了西南三線的建設決策符合實際,父親受命后,便立即召集了由國家計委、建委、冶金、鐵道、煤炭、電力、地質、商業等十幾個部委和云貴川三省的負責同志,成立了建設攀枝花的規劃組,首先從選點布局、全面規劃工作入手,親自帶領各部委的專家技術人員100多人,對攀枝花建設規劃地區的每一個要點都進行了實地考察。
西南三線建設項目,出于當時戰略戰備的需要,大都放在崇山峻嶺中,人煙稀少,交通不便,通信落后,生活條件異常艱苦。為了解決交通和通信不便的問題,父親對三線建設指揮部的機關人員,作出了“三不”要求,即不蹲機關辦公、不靠文件傳達、不看書面匯報,一律直接到現場辦公,有問題就地解決。父親當年已是60歲的人了,他說到做到,身體力行,和機關的同志一起,拿著“三件寶”(水壺、毛巾、草帽),奔波輾轉在西南的深山峽谷之間。
程子華陪同鄧小平等在四川樂山九里鋼鐵廠址視察
20世紀60年代的攀枝花,還是一片蠻荒之地。父親說,當年在前往攀枝花的途中,沒有鐵路,也沒有公路,交通極為不便,只有一條狹窄的簡易公路。道路迂回曲折,許多路段旁邊就是懸崖,稍不小心就會連車帶人摔下去,翻車事故時??梢?。但父親全然不顧,執意帶隊前往實地考察,有的地方不通車就徒步跋涉去考察。
多年后,父親當年的警衛秘書回憶:那時的攀枝花是荒郊野嶺,人煙稀少,常有狼群和蛇等動物出沒。他為了保護大家的安全,打光了隨身攜帶的200發子彈。1964年8月,他隨父親率領的調查組,一路跋山涉水,去弄弄坪考察。因為交通不便,很多路段無法乘車,而去弄弄坪的路上,更是艱險難行。在到達金沙江渡口時,因正值雨季,江水湍急。渡口沒有專用的渡船,只有當地老百姓用來擺渡的小木船,原打算在兩岸拉繩坐船渡過,但因水流湍急等困難未成。船工也說這個季節一般都不過江,怕出危險。因此,隨行人員都勸父親不要過江,另想辦法聽取一下有關的情況匯報再說。可沒想到一向和藹的父親,這次卻大發脾氣。他非常嚴厲地批評隨行人員:“我們都已經走到這里了,怎么能隔岸觀火不過江?不過江怎能了解攀枝花的實際情況,怎能完成黨中央、毛主席交給我的任務?難道這比紅軍長征時,冒著敵人的槍林彈雨渡金沙江還危險嗎?”說完便第一個登上了小船。大家拗不過父親,只好隨他一起上了小船,被江水一路推到好遠的對岸。隨后,父親等人一路調研視察,向上游步行十多里,最后來到重點考察的弄弄坪。
在這次長途跋涉考察中,父親拖著傷殘的身體和工作人員一路同行,汗流浹背,周圍都是荒郊野嶺,餓了就吃隨身攜帶或就地買的食物,渴了就嚼甘蔗當水喝,累了就在山上席地而坐??吹侥暧饣椎母赣H身體力行,身邊的工作人員都特別感動,面對苦累,也毫無怨言。父親也鼓勵身邊的人員說:“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我們現在苦點累點,多跑點路,就是為了將來少走彎路。”在這次考察中,父親帶領專家組,用了一個多月時間,遍歷攀枝花、樂山、西昌等地區的十八個點,進行實地考察,詳細比較,綜合分析各地區的地理、地形、地利和礦產資源等,最后選定了以弄弄坪為中心,作為建設攀枝花的所在地。
父親回憶,當年的弄弄坪,零零散散只有七戶人家,坐落在金沙江畔一處不到2平方公里的平緩地帶,但弄弄坪的四面卻被大大小小的山頭包圍著,腳下是奔流不息的金沙江。在這樣巴掌大的地方,要鋪開規劃中的一個150萬噸的鋼鐵聯合企業,實在不敢設想。因此,也有人提議,是否另選地形條件好一點的地方建廠?理由是那里人多,地勢平坦,交通比較便利,也接近大工業城市。父親則認為從全面、長遠看,廠址應選在弄弄坪?,F在的弄弄坪雖然有點狹小,但戰略戰備的位置好,礦產資源豐富,有充分開發利用的遠景,只要大家多動腦筋,多想辦法,小舞臺也可以唱大戲。
父親當時就是這樣引導和鼓勵大家,審時度勢,立足弄弄坪,多想辦法。最終在通過專家論證的基礎上,父親歸納了在攀枝花建廠的六大優勢:一是該地區鐵礦豐富,又有較多的煤炭資源,鋼鐵輔助生產材料基本齊全。二是金沙江從中穿過,有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工業和生活用水。三是靠近正在建設中的成昆鐵路,便于將來的交通和發展。四是緊挨林區,便于木材等有關建設材料供給。五是地處亞熱帶,農業生產的條件很好,便于將來生產自給。六是在攀枝花建廠便于建設起一個新的城市,拓展西南地區將來的工業布局。綜合上述六大優勢,父親堅持主張在攀枝花建廠。但有的同志則主張在樂山建廠。由于是在攀枝花建廠還是在樂山建廠兩種意見相持不下,中央又派李富春到實地考察后,提出具體建議并呈報中央審批。對此,父親說:“是毛主席綜合當地地理資源條件,最后決定在攀枝花建廠?!?/p>
1965年2月5日,中共中央、國務院發出《關于成立攀枝花特區人民委員會的批復》。同年3月20日,攀枝花特區人民委員會正式成立,區域范圍地跨金沙江兩岸,總面積約1400平方公里。1965年3月,攀枝花正式動工,開始了大規模的興建。
1965年3月,時任三線建設常務副主任程子華(右)和鐵道部部長、三線鐵道建設總指揮呂正操在西昌考察火車站站址
父親說,他們那代人在西南三線建設中,遇到的困難是難以詳述的。因當時交通不便,設備簡陋,數以千噸計的礦樣,完全是靠人從高山頂背下來;數以萬噸計的設備、器材,也是靠汽車或人推肩扛從狹窄、坡陡、彎急的簡易公路上運進去。
當時的生活條件也比較艱苦。因為供給不足,初建時期經常是一個饅頭、一塊腌菜、一碗白水煮辣椒,就是一頓飯。西南的山區,夏季悶熱,蚊蟲叮咬;冬季潮濕陰冷,夜里睡覺經常被凍得伸不開腿。父親看到這些困難后,就自告奮勇當起了“總事務長”,多次出面和財政部、商業部等部門協調,及時調撥了一批糧食、食用油和御寒用品,較好地解決了建設者的工作和生活保障等困難。
經過前后5年,共計1800多個日日夜夜,攀枝花的建設者們頭頂烈日,腳踏荒山,用愚公移山、改天換地的精神,終于把弄弄坪四周的山嶺推成了3個大平臺、23個小平臺。就是在這些大小不一的人造平臺上,父親他們那代人在茫茫的高山峽谷中,建起了一座鋼鐵新城市——攀枝花。攀枝花的建設,開創了我國鋼鐵工業建設的奇跡。
1966年,由于“文革”的爆發,各路造反派開始奪權,大搞踢開黨委鬧革命,許多老干部都受到沖擊,父親作為當時的主要領導人首當其沖,先是被造反派奪了權靠邊站,不能參加正常領導工作,繼而被批斗關進了專政機關。在這種情況下,攀枝花的建設也不可避免地受到了沖擊,一些重點項目,有的受到了影響,有的甚至被迫停工。
其間,父親在前往土城煤礦進行工程規劃設計調研時,看到設計人員在集體學習毛主席語錄,便說了一句:“只學習語錄,理解是不全面的,要學習《毛澤東選集》中的原著,只有知道了語錄的前面和后面怎么說的,才能夠全面理解領會毛主席的思想?!弊尭赣H沒想到的是,就因為這句話,在隨后的批斗大會上,他竟然被上綱上線批判,被扣上反對學習毛主席語錄的帽子。
父親在回憶這段歷史時曾說過,他面對當時的動亂局面,心急如焚,但又無能為力。好在當時在攀枝花“支左”的負責人,是鐵道兵的一位師長顧秀,也是一位經歷過戰火硝煙的老革命。他在嚴重動亂的情況下,從建設攀枝花的大局出發,勇敢地擔起了領導者的責任,頂住了一切壓力,較好地保證了攀枝花建設得以正常進行。為此,父親在他的回憶中,專門提到這位顧師長,認為他在“文革”動亂中以勇敢負責的精神,為保證攀枝花的建設作出了重要貢獻。
父親從1967年下半年被關押,到1972年上半年被解除關押,前后經過了四年多的時間。在這段身處逆境的日子里,父親仍心系攀枝花的建設,依然充滿了革命者的堅定信念和樂觀主義精神,不僅沒有悲觀失望,反而把這當成他靜下心來讀書學習的機會。在被關押期間,父親通讀了馬克思的《資本論》,列寧的《俄國資本主義的發展》,毛澤東的《實踐論》《矛盾論》等。他在認真學習這些著作的過程中,感到僅靠學習書本收益不大,必須聯系實際學習,才會有大的收獲。于是,他就聯系三線建設的實際進行學習,從經濟基礎和上層建筑、生產力和生產關系等方面,寫出了《關于西南三線建設的報告》這樣一部很重要的文獻。
父親和我講過,他在撰寫《關于西南三線建設的報告》中,還有一個有趣的故事。有一次,看押父親的小戰士看到父親沒有按照關押的規定去學習《毛主席語錄》,就要求父親去讀《毛主席語錄》,而不讓父親看別的書。父親就說:我學習毛主席的原著比學習語錄更全面,怎么就不能看???這個小戰士就把指導員找來,指導員見父親是在學習毛主席《實踐論》,并且本子上還寫了一些密密麻麻的文字,認為父親是在寫學習心得,沒說什么就走了。
當時,父親被單獨關押在一個房間,平時和誰都不能見面,有時放風即使與人見面也不能隨便交談。所以,父親在寫作當中不可能去問別人,也無處找材料,只能靠自己的記憶寫作。好在父親對攀枝花的建設躬身力行,常在基層調查研究、總結經驗,又因脫離工作時間不久,對每個建設項目和計劃都歷歷在目,許多往事自然而然地就展現在筆端。就這樣,父親從1969年下半年到1970年底,用了一年半的時間完成了《關于西南三線建設的報告》的初稿。
1972年4月,父親被解除關押,從四川省什邡縣的部隊農場回到家中。雖然被解除關押,但父親仍然沒有完全恢復自由,也沒有被重新安排工作,只是繼續接受監督和思想改造。即便如此,父親依然心系攀枝花的建設,念念不忘初衷,利用在家賦閑的時間,在有關同志的幫助下,找到了一些參考材料,吸收了他們一些好的意見,進一步充實完善了《關于西南三線建設的報告》,提出了以攀枝花為中心的三線建設方略和個人建議,同年底以個人的名義呈報給毛澤東主席和周恩來總理各一份。
1977年初,父親被安排擔任國家計委顧問。時任國家計委主任的余秋里和父親說:“周總理生前把你寫的《關于西南三線建設的報告》轉給我了,并說這個報告寫得不錯讓我看看,但你的那個報告我現在找不到了,你還有沒有存稿,我想再看看?”父親說有,隨后便又找出一份送余秋里了。
1978年3月,古稀之年的父親出任民政部部長和黨組書記。他不顧年老體殘,夜以繼日地工作,開始把工作的精力和重點放到民政部的工作中。由此,父親也遠離了他曾經魂牽夢繞的攀枝花。每當晚年回憶這段往事時,他都會深情地對我說:“攀枝花是我一生的牽掛和驕傲。”
以攀枝花為中心的西南三線建設,是中華民族歷史上前無古人的壯舉,是新中國造福人民的巨大工程。這座新興鋼鐵之城的崛起,改變了西南的工業布局,帶動了周邊地區的經濟發展,也為西部大開發打下了良好的基礎。今天的攀枝花在祖國的版圖上,不僅是聞名國內外的鋼鐵基地,也是全國唯一以花命名的城市,享有“花是一座城,城是一朵花”的美譽。它已從當年僅有七戶人家的弄弄坪,迅速發展成為一個物產資源豐富,交通四通八達,人民生活安康,四季風景如畫的生態旅游城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