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春娟,渠 瑞
(鄭州大學法學院,河南 鄭州 450001)
和解是當事人通過對自己的權利處分來及時化解矛盾,民事執行和解制度在宏觀司法體系和微觀個案當事人等方面都發揮著積極作用,[1]從宏觀上講有利于提高執行效率,降低執法成本,促進司法公正;從微觀上來說,充分保障合法權益,減少當事人毀約機率,更快解決執行個案問題。但由于民事執行和解制度規定尚不健全,在司法實踐中出現諸多問題,對該制度的完善成為重中之重,本文將從以下方面進行論述,針對具體問題提出意見并進行完善。
(一)民事執行和解協議的性質分析 民事執行和解協議的性質在民事和解制度中發揮著關鍵作用,對于其效力發揮關鍵性作用,必須對此予以明確。對于該協議的性質,我國司法上并沒有對此做出規定,在學界尚有爭議,具體看來主要有以下四種觀點:第一,“私法行為說”。王利明教授認為“按照合同自由原則,當事人可以基于合同在原債務基礎上設立一種新的債權債務。和解協議就是在原合同的基礎上,雙方當事人所設立的一種新的關系,即債的關系。”[2]據此可知,簽訂執行和解協議亦是私法行為,該行為不具有強制執行力。第二,“訴訟行為說”。持該觀點的法律學者認為“執行和解協議本身屬于訴訟契約,其內容主要是對當事人訴訟權利的處分”。[3]執行和解協議達成之后,會產生訴訟法上的效果,終結法院的執行程序。第三,“兩行為并存說”。該觀點把執行行為當作兩個行為看待,既包括約束當事人的私法行為,也包括約束法院的訴訟行為。第四,“一行為兩性質說”。該學說是前兩種觀點的折中學說,在理論界具有較高的支持率,持該觀點的學者認為,民事執行和解本質是一個行為,兼具私法、訴訟兩種性質。
就目前我國的民事執行和解現狀而言,宜采用“一行為兩性質說”,在立法上也體現出這一觀點的傾向。根據《執行和解若干問題的規定》(以下簡稱《解釋》)可知,私法行為表現在解釋第一條,①當事人自愿變更生效的法律文書,由此可知立法上對于執行和解協議沒有加以限制,該條充分反映了尊重當事人意思自治;該解釋第二條②表現出公法行為,經過法院審查可中止原執行,由此可知具有程序法上的效力。民事執行和解協議在私法上可變更當事人之間的權利義務,在訴訟法上可中止或終結執行程序。根據上文可知,我國立法反映出該行為具有兩種性質,在司法實踐中允許甚至鼓勵執行和解協議,但是需經審查,也體現出該行為是兩種性質的綜合,因此無論從立法還是司法實踐層面來看,該學說符合當前我國實際情況,具有明顯的優越性和豐富的實踐性。
(二)民事執行和解協議的效力分析 根據上文論述,民事執行和解在私法和公法上可以產生不同效果。執行和解協議亦是如此,具有雙重效力,一方面當事人根據意思自治,行使其處分權的私法行為,因此具有私法效力;另一方面該行為通過執行法院的介入而產生公法上的效果。因此,執行和解協議兼具實體法和程序法的雙重效果。該解釋的諸多條款都反映出民事執行和解的內容、形式等方面的意思自治,表現出私法效力;另外,其公法效力表現在終止執行程序、終結執行程序、恢復執行程序以及中斷申請執行時效等訴訟法上的效力。
(一)民事執行和解制度的靜態研究 從立法方面進行靜態分析可知,我國對于民事執行和解制度已經有諸多規定,近些年來也在逐步細化和完善民事執行和解規定。例如:《民事訴訟法》第230規定修改和完善了民事執行程序,《民訴解釋》第466至468條進一步規定了民事執行和解的效力時效等內容,2018年《解釋》則對執行和解制度進行具體的規定,對執行和解協議的效力與可訴性、中止或者恢復執行的不同情形等相關問題予以明確。立法已經初步規定執行和解協議制度,但具體分析來看,仍然存在以下問題:(1)法律規定原則性強,具體實施性較弱,例如執行和解協議審查范圍規定不明,法院難以展開審查工作;(2)法律規定不夠系統,與民訴法交叉不明,容易造成適用上的混亂;(3)內容規定不夠全面,缺乏執行和解協議之訴的規定,存在法律上的漏洞,導致該制度適用率較低。
(二)民事執行和解制度的動態考察 筆者在中國裁判文書網上以“執行案件”為關鍵詞進行搜索,搜索范圍從2014年到2018年,數據顯示如下:2014年64131件,2015年126093件,2016年282805件,2017年368708件,2018年473861件,同比增長率分別為如圖一所示;筆者以“執行和解”為關鍵詞進行搜索,搜索范圍為2014到2018年,數據顯示如下:2014年8758件、2015年12232件、2016年19145件、2017年27140件,2018年44119件。但筆者“執行和解協議之訴”為關鍵詞進行搜索,裁判文書網上僅有四件,分別是2017年1件,2018年3件。筆者以上述數據為樣本,分析執行和解率年度變化趨勢,如圖1所示:

圖1 執行和解率年度趨勢圖
以上數據分析主要反映了四個情況:(1)執行案件數量逐年遞增,但增長速度在逐年降低;(2)執行和解案件數量逐年增長,且同比增長率在持續走高;(3)執行和解案件在執行案件中的比例呈現出先減后增的趨勢,且執行和解率持續偏低;(4)執行和解之訴嶄露頭角,但數量非常之少。
2018年《解釋》的施行加速了執行和解案件的快速增長,但執行和解率卻基本維持在10%之下,表明其在實踐中仍然處于一個低水平的發展階段;另一方面該規定明確了申請人可以提起執行和解協議之訴,但由于規定不夠明確,在司法實踐中處于一種相對滯后的狀態,鮮見執行和解協議之訴。
(一)執行和解協議審查不規范 根據立法現狀分析可知,關于該執行和解制度的法律法規并不少見,但具體到其審查程序尚無規定。首先,《民事訴訟法》230條第一款:在執行中,雙方當事人自行和解達成協議的,執行員應當將協議內容記入筆錄,由雙方當事人簽名或者蓋章。第二款:申請執行人因受欺詐、脅迫與被執行人達成和解協議,或者當事人不履行和解協議的,人民法院可以根據當事人的申請,恢復對原生效法律文書的執行是法院審查當事人意思表示是否真實的規定,但是缺乏細化,導致司法實踐中出現審查程序標準不一的現象;其次,在司法實踐中可能出現當事人簽訂的民事執行和解協議違反法律規定、損害社會公共利益的情況,或者出現具有根本無法實現的非法律意義的協議內容;再次,有可能出現當事人不適格的情況,會導致該和解協議無法成立、無法執行。從理論上說,法官具有審查義務,也應當審查執行和解協議是否違反法律法規的強制性規定、是否侵害國家、集體的合法權益,這是執行和解協議的底線要求。[4]根據民事和解制度的雙重屬性,以及司法實踐中出現的各種問題,為維護司法公正,保障合法利益,必須對執行和解協議進行審查,明確審查對象以及法律后果,保護當事人合法利益。
(二)執行和解協議之訴程序規定不明確 根據民事執行和解的實踐現狀分析可知,民事執行和解案件數量多,且逐年呈上升趨勢,然而對于民事執行和解協議之訴案件卻少之又少,筆者以“執行和解協議之訴”為關鍵字進行搜索,僅找到四篇相關的法律文書,包括兩篇民事裁定書以及兩篇民事判決書。自2018年《解釋》明確當事人可以提起執行和解協議之訴以來,案件數量之少或許可以從側面反映出執行和解協議之訴程序規定不明確。對于該種訴訟,僅在司法解釋中進行原則性的規定,對于該訴訟究竟適用普通程序還是簡易程序,是否可以進行上訴,是否可以申請再審,是否可以進行調解等問題都沒有法律給予明確,從司法實踐中的情況來看,執行和解協議之訴適用情況并不樂觀。現行法律對其訴訟的具體運行程序只字未提,可能導致問題前置,出現“訴訟難”的局面,這與執行和解協議之訴程序規定缺失具有關系。
(三)法院過度干預,濫用執行和解 在民事執行案件中,由于種種原因會產生久拖不決,無法徹底執行等情況。在此類情況下,執行法官為快速結案,完成法院的考核指標,就有可能突破自己的權限,促進當事人執行和解。玉林市玉州區人民法院2019年發布的執行動態中存在的一個案例,客觀上說明了這個問題。在該執行案件中法官強制調解,申請執行人鐘某在法院幫助下拿到了被執行人陳某、蘇某的10萬元執行款,[5]法官為早日執結案件而主持調解,說明拒不履行法院判決的嚴重法律后果,被執行人迫于種種壓力與申請人“自愿”達成和解協議并得以履行,使得該案予以執行完畢。在司法實踐中,此類情況并不少見,執行法官為提高執行效率,在雙方當事人之間主持調解,在很大程度上影響了當事人意思自治,甚至替代當事人擬制執行和解協議,此類案件看似和解,實為調解。法院的過度干預,不僅是對雙方當事人意思自治的嚴重干預,而且實際上是執行法官對于生效的法律文書予以變更,否定其既判力的一種行為,因此這種做法應當堅決杜絕。
(四)假借和解協議之名規避執行 當前數據顯示執行和解呈現增長趨勢,然而“高反悔率”卻與之相伴而生,當事人反悔,不履行或不完全履行和解協議的現象屢見不鮮,比例甚至過半。這種“雙高”比例呈現負面影響,對法院來說,浪費司法資源,使其倍感困擾,對其本身來說,嚴重影響該制度的功能及意義,發揮效果大打折扣。[6]由于和解協議時間、效力規定不明確,違法成本過低等因素,導致當事人利用該協議拖延期限,轉移財產規避執行,惡意損害債權人合法權益等現象屢禁不止。
在司法實踐中,當事人達成執行和解協議屢次違約導致案件重新恢復執行,如此為之,反復進行,不僅使當事人的合法權益無法得到保護,出現“假和解,真逃債”的惡意現象,而且浪費司法資源,降低法院公信力。實務專家將這一現象出現的原因歸納為社會誠信機制缺失、綜合監督制度缺位、糾錯程序及案外人救濟渠道的缺乏等。[7]當事人假借和解協議之名,惡意轉移、規避執行,是缺乏誠信、損人利己的不良行為,甚至會在社會上掀起不正之風,違背執行和解協議設置的根本目的,因此必須采取相應措施予以制止,堅決杜絕假借執行和解協議,損害他人合法利益的行為,要在社會上形成誠實信用、司法公正、維護正義的良好風氣。
(一)明確規定執行和解協議審查范圍 執行和解協議是當事人意思自治的結果,法院對此進行審查要最大程度尊重當事人的處分權。為更好促使當事人進行執行和解,法院可以對其意思表示是否真實、協議是否違背法律法規、當事人是否適格等方面進行審查。鑒于執行專業性強、審判法官工作負擔重等因素,對和解協議進行實質審查應由法院執行機構內的執行法官來進行。[8]
第一,法院要審查當事人意思表示是否真實,如果受到欺詐或脅迫簽訂執行和解協議,屬于意思表示有瑕疵的法律行為,則法院認定該執行和解協議無效;第二,法院要審查執行和解協議是否違背法律強制性規定,是否損害公共利益,如果存在以上情況,該行為類似于合同因違反強制性規定而處于一種絕對無效的法律狀態,因而該執行協議也就不能產生私法上的效力;第三,審查當事人是否具有訴訟行為能力,如果當事人不具有訴訟行為能力,則需代理;第四,對于在執行案件中出現第三人擔保的情況,必須審查該主體對于執行和解協議中標的物是否具有處分權,若無處分權,則應認定該執行和解協議無效。
(二)規范執行和解之訴訟程序 盡管執行和解協議之訴屬于特殊類型的訴訟,但也要遵循一般規定,滿足《民事訴訟法》規定的基本起訴條件。其中管轄法院需要明確,受理法院需要審查是否具有管轄權。在深圳市鈺億豪實業有限公司重慶分公司與謝某剛保證合同糾紛一案中,④該公司作為原告就執行和解協議糾紛向被告所在地的人民法院提起訴訟,由于管轄錯誤,受理法院裁定移送至有管轄權的人民法院,即原執行法院管轄。因此法院必須對其是否具有該案的管轄權進行審核,對于不符合管轄的案件,法院應依照《民事訴訟法》的規定依法裁定移送至有管轄權的法院。除了滿足一般規定,還要根據執行和解的特殊性質,從以下方面規范訴訟程序:
第一,明確執行和解協議之訴所需材料。“程序法的目的之一是實現訴訟成本最小化”。[9]明確執行和解協議之訴,法院要及時告知當事人立案所需材料,避免當事人反復遞交材料,以提升訴訟效率,節約訴訟成本。根據執行和解協議的特殊性要求,除了起訴的基本條件,還需要遞交符合執行和解之訴的材料,例如執行依據,執行和解協議,以及當事人提出可證明被執行人不履行和解協議的證據材料,同時法院立案庭要對此進行審查。由于材料相對復雜多樣,立案庭可進行初步審查,符合形式要件即可立案。
第二,根據案情適用不同訴訟程序。立法上可以參考民事訴訟法,適用普通程序、簡易程序,或者是由簡易程序轉為普通程序。在苗某燕與惠某執行和解協議⑤一案中,原告苗某燕就執行和解協議向法院提出訴訟請求,請求法院判令被告繼續履行與原告簽訂的執行和解協議,法院依法適用簡易程序對于該案件進行審查,結合案件事實以及全案證據,依法判決駁回原告的訴訟請求。由該案件可知,對于執行和解協議之訴亦有簡易程序適用的空間。該協議的性質是對原執行依據的更改,其部分內容保持不變,從減輕當事人訴累及訴訟成本最低化角度出發,可以考慮簡易程序的適用,若在后續審理過程中發現不宜適用簡易程序的,可以轉為普通程序進行審理。
第三,明確執行和解協議之訴屬于新訴。民事執行和解協議實際上是雙方當事人在案件的執行過程中,對于權利義務變更而簽訂的具有私法效力的協議,在雙方當事人之間形成了新的權利義務關系,[10]對該協議進行起訴屬于新訴,不違反一事不再理的范疇,法院應依法受理。結合我國關于審理程序的法律法規以及法院在司法實踐中的具體操作,對于民事執行和解案件,必須向原執行法院進行起訴,原則上應依照普通程序進行審理,適用一審程序進行審理,其上訴權、再審事由與一般案件相同,不應予以限制。
(三)轉換法官的執行理念,禁止過度干預 盡管最高法院2018年10月發布了關于建立執行考核指標體系的通知,明確了各項考核指標,但由于該指標過于復雜操作難度高,在實踐中法院往往沿用長期以來使用的“實際執結率”作為考核標準,該做法導致了法官的執行理念存在偏差,片面追求執結率,因而在實踐中出現許多法官過度干預執行甚至“以調代和”的情況。調解作為東方之花開得如何繁茂也不應向執行程序擴張,[11]若想從根本上解決這個問題,必須堅持最高法的執行考核指標新規,完善法院內部考核標準,從而轉變法官的執行理念,真正以質取勝。法官要轉變執行理念,明確參與程度,要發揮自己在執行和解協議中的作用,正確引導當事人進行執行和解,堅決杜絕過度參與。
(四)構建多元化懲罰機制,完善配套措施 從當前的法律規定來看,當事人惡意拒絕履行執行和解協議,并無相應的懲罰機制,當事人違約成本幾乎為零,[12]導致違約、隱匿轉移財產等不誠信現象時有發生,因此必須采取相應措施,完善其配套機制。筆者認為可從以下方面進行改善:一方面結合相關部門,構建和完善在執行和解中的“失信名單”制度。在執行和解協議可訴、可強制執行的前提下,將不誠信方列入“黑名單”并公布,從高消費、出入境、貸款等多個方面對失信者進行制裁。[13]另一方面,在執行和解協議中引入民事責任,在該協議中約定違約金條款,保障雙方當事人的利益,提高違法成本,降低違約機率。除此之外,對于當事人妨礙執行和解行為應采取更為嚴厲的措施予以懲戒,按照妨害執行和解行為的程度輕重不同,執行法院可以對當事人采取訓誡、罰款、拘留或者列入失信名單等方式。綜上所述,需要構建起多元化懲罰機制,完善相應的配套措施,保障當事人的合法權益。
執行和解在我國司法實踐中發揮著重要的作用,有助于創造和諧穩定的社會環境。執行和解是頗具特色的制度,也是實踐性較強的制度,同時也是學術界爭議最多的一項制度。[14]該制度對于解決民事訴訟中執行難、執行慢等問題具有積極作用,要充分利用其優越性,發揮良好作用。同時針對我國現存問題具體分析,并結合實際情況予以完善,在立法上要明確執行和解協議審查范圍;規范執行和解協議之程序;法官要樹立正確的執行理念;完善相關配套措施,構建起全面完整的體系。通過以上多種措施為執行和解協議的實施和完善保駕護航。
注釋:
①當事人可以自愿協商達成和解協議,依法變更生效法律文書確定的權利義務主體、履行標的、期限、地點和方式等內容。
②第二條和解協議達成后,有下列情形之一的,人民法院可以裁定中止執行:(一)各方當事人共同向人民法院提交書面和解協議的;(二)一方當事人向人民法院提交書面和解協議,其他當事人予以認可的;(三)當事人達成口頭和解協議,執行人員將和解協議內容記入筆錄,由各方當事人簽名或者蓋章的。
③第一款:在執行中,雙方當事人自行和解達成協議的,執行員應當將協議內容記入筆錄,由雙方當事人簽名或者蓋章。第二款:申請執行人因受欺詐、脅迫與被執行人達成和解協議,或者當事人不履行和解協議的,人民法院可以根據當事人的申請,恢復對原生效法律文書的執行。
④(2017)渝0112民初24666號。
⑤(2018)陜0881民初7907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