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 胤
(重慶大學人文社會科學高等研究院,重慶 400044)
北魏宣武帝時期,洛陽宮室中的佛教內道場活動頻見于史載。所謂“內道場”,是指發生于禁中的佛事活動?!洞笏紊仿浴份d:
內道場起于后魏……若內中僧事,則謂之內道場也……魏大(太)武皇帝始光二年(425),立至神道場。神?四年(431),勅州鎮悉立道場。蓋帝王生此日也(尋文。是生日權建法會耳)……凡存(在)禁中,并內道場也。[1](P247)
平城時期,北魏禁中的佛事活動已頗豐富,宮殿內建立浮圖,群僧法集,敷揚禪要,均屬其中。[2](卷114,P3038)孝文帝在遷都洛陽后,也嘗詔請懿德法師一月三入殿,俾其“餐稟道味”,以期“飾光朝廷”。[3](P355)在這樣的內道場中,孝文帝和以義行知重的法師們逐漸開啟了北魏后期注重講經論道、研習佛理的局面,而這種風氣也為宣武帝時期所承襲。宣武帝信慕玄宗、愛樂佛法,亦不遜色于孝文帝?!段簳な雷诩o》載其“雅愛經史。尤長釋氏之義,每至講論,連夜忘疲?!保?](卷8,P215)禁中頻繁地展開譯經、講經等活動,從帝王到百姓,人們聽講不輟,樂此不疲。日后洛陽地區寺院內部建筑類型的逐漸豐富(如增加了講殿的設置),也與此種風氣有著莫大的關聯。寺院建筑增加導致了侵街現象的出現,這在一定程度上又影響了當時都城的里坊格局和城市的治安管理,因此值得我們關注。
由于目前尚未有學者就北魏宣武帝時期的內道場及其對佛寺布局之影響進行具體的研究,因此本文擬就這一課題試作探討,以期對北魏后期寺院內部建置的改變和多樣化,以及佛寺對城市里坊空間的破壞,提供原因上的解答。
從文獻記載來看,宣武帝時期宮中的內道場包括有譯經和講經等活動。
譯經方面,宣武帝永平元年(508),曾詔中天竺僧勒那摩提和北天竺僧菩提流支,于內殿翻譯《十地經論》等經?!独m高僧傳·魏鄴下沙門釋道寵傳》載:
魏宣武帝崇尚佛法,天竺梵僧菩提留支初翻《十地》在紫極殿。勒那摩提在太極殿,各有禁衛,不許通言。校其所譯,恐有浮濫。始于永平元年(508),至四年(511)方訖。[4](上冊,P245)
關于這一事件,不少文獻都有記載,但出入較多。如《歷代三寶紀》載:“中天竺國三藏法師勒那摩提,或云婆提,魏言寶意。正始五年(508)(已)來,在洛陽殿內譯。初菩提流支助傳,后以相爭,因各別譯。沙門僧朗、覺意、侍中崔光等筆受?!保?](P86)日本學者鎌田茂雄曾詳細論證過此事件,其認為勒那摩提與菩提流支最初應是共同翻譯的《十地經論》,之后或因譯文不同而起爭執(從另一側面也反映出兩者的學說有所迥異),宣武帝遂因此下詔,令二者別于太極殿和紫極殿(此殿在宮內的具體位置不詳)分譯其他經論。[6](第四卷,P157-158)
錢國祥認為“太極殿”是北魏洛陽宮室內朝區的正殿,于曹魏時期便已存在(圖1)。[7](P412-425)李文才曾經撰文歸納過太極殿所具有的諸多政治功能,如太極殿乃是新皇帝即位,發布大赦、改元、賞賜等命令的地點;是皇帝宣布大赦、改元,及發布“德音”的場所;是停放先皇靈柩梓宮的場所;是皇帝舉行宴會的場所;有時也是皇帝與群臣商議國家大政、進行政治決策的地點,等等。[8](P502-538)不過由上文可知,太極殿在北魏宣武帝時,也成為了僧人于禁中譯經的一個場所。

圖1 北魏洛陽宮城復原示意圖
被判定為偽作的崔光《十地經論序》①云:
北天竺大士,婆藪槃豆,魏云天親。挺高悟于像運,拔英規于季俗,故能徽蹤馬鳴,繼跡龍樹。每恨此經,文約而義豐,言邇而旨遠……遂乃準傍大宗,爰制茲論,發趣精微,根由睿哲,旨奧音殊,宣譯俟賢,固以義囑中興,時憑圣代。[9](P123)
菩提流支、勒那摩提等外來僧侶在洛陽及之后鄴城的譯經活動,使繼龍樹之后印度新興的“唯識”之教(即無著[Asanga]、婆藪槃豆/世親[Vasubandhu]的唯識法相之學),得以在北土宣介和流行(如菩提流支所譯《入楞伽經》、《深密解脫經》、《勝思惟經論》、《法華經論》、《十地經論》、《金剛般若經論》等,都是婆藪槃豆/世親的著述)。
如周叔迦分析:元魏統一北方之后,與南朝成對立的局面,而民族矛盾是當時的主要矛盾。在政治上、經濟上既互相攻擊、互相侵奪,在學術上、宗教上也必然要互相排斥……自漢代以來傳入中國的佛教,多半是中觀學派。特別是鳩摩羅什在長安傳入龍樹、提婆的論著以后,三論的學說已成為漢地人士所習慣,成為漢地傳統的佛教。北魏統治者要利用佛教作為統治人民的利器,便要在佛教理論上有新的樹立。恰在此時有菩提留支、勒那摩提、佛陀扇多、瞿曇般若流支、毗目智仙等來到洛陽和鄴都(今河南臨漳)傳入在印度新興的瑜伽學派,因而受到魏帝的特別推崇。永平元年(508)菩提留支創譯《十地經論》,宣武帝(元?。┯H自筆受。于是在北朝建立地論學派,以排斥漢人所習慣的三論之學。[10](P148-149)
從宣武帝敕令勒那摩提和菩提流支于洛陽宮中正殿譯經,已可看出當時北魏帝王對于第二期大乘經(即無著、婆藪槃豆/世親的瑜伽行派論著)的高度重視。其積極引進新一期大乘經典,以期在宗教層面上,與南朝所維持的傳統三論和成實之學,形成文化及學術上的抗衡。這一為人矚目的宮內譯經活動帶動了北魏境內佛教教義的轉變和新發展,同時也反映出宣武帝時期繼續承襲孝文帝以來的傳統,重視佛教義理學習的特點。
除了詔集高僧譯經外,宣武帝還熱衷于在宮內為臣僚、沙門等講經。《魏書·釋老志》載:“世宗篤好佛理,每年常于禁中,親講經論,廣集名僧,標明義旨。沙門條錄,為內起居焉。”[2](P3042)日本學者鎌田茂雄曾介紹云:“所謂內起居是仿照起居注而作。所謂起居注,就是在天子的左右,把天子的言行,起居作成記錄,以及掌握這項記錄的史官。仿照于此,就內典的佛教義理講會記錄,稱之為內起居。”[11](P371)由此可見,宣武帝蓋常在禁中開展講論佛理的活動,沙門因之而“條錄”成“內起居”。
根據現有的文獻記載可知,宣武帝曾于宮中“式乾殿”內,為諸僧朝臣講經?!段簳な雷诩o》載:“(永平二年·509)十有一月……己丑,帝于式乾殿為諸僧、朝臣講《維摩詰經》?!保?](P209)傅熹年曾考證過“式乾殿”為皇帝私宅寢區的主殿之一,其位于宮室的中軸線上(圖2):

圖2 北魏洛陽宮城平面復原示意圖
太極殿的東西側為東堂、西堂,和太極殿東西并列,東堂為魏帝處理日常政務之處,西堂供日常起居之用……太極殿與東西堂之間的墻上開有門。稱東、西……進入東西門內就是皇帝的私宅寢區,主殿為式乾、顯陽、宣光、嘉福四殿,前后相重,與太極殿共同形成全宮的中軸線。[12](P111)
宣武帝于寢區主殿“式乾殿”中為諸僧、朝臣講《維摩詰經》,可見其對親講經論的重視。②自孝文帝時代興起的研習義理之風,因而為宣武帝時代所承襲?!吧霞瘸缰?,下彌企尚”,[2](P3042)宮中的講經活動遂又影響到民間,尤其是在京師。后因這種風氣過度盛行,從而出現了靈太后時期,崇真寺比丘惠嶷借助閻羅王檢閱京寺僧人之故事,來批判洛下當時盛崇講論,忽視坐禪等樸素修行的宗教弊風。③
綜上可見,宮廷內道場中對于譯經、講經活動的重視,帶來了京師(甚至全國)講經論法風氣的盛行,洛京佛教呈現出了新的面貌和態勢。而義學之興又帶動了寺院中講殿建筑的設置,以下將詳論之。
講經活動的盛行(尤其是在都城),對寺院中具體建筑的宗教使用功能提出了新的要求,并帶動了北魏后期寺院布局的逐漸改變。宿白在《東漢魏晉南北朝佛寺布局初探》一文中曾研究認為:
東漢以來,以佛塔為主的佛寺布局,東晉南北朝時期前段仍占優勢……東晉南北朝后段,自五世紀末迄六世紀八十年代初南北朝結束。是時,南北兩方佛教皆在急劇發展,各地普遍建寺,一般寺院的布局雖多依舊,但皇室高第的建置則日趨繁雜。[15](P33-41)
因此到了南北朝后期,佛寺的布局不再只是以佛塔為主。[日]村田治郎就曾通過《洛陽伽藍記》等文獻數據的記載,歸納出六世紀前半期可以確定的佛寺布局類型:1、僅佛塔一座(周圍回廊);2、僅佛殿一座(同);3、佛塔與講堂(同);4、佛殿與講堂(同);5、佛塔與佛殿(同);6、佛塔、佛殿、講堂(同)。[16](P6)從中可以看出,佛寺的建置逐漸趨于多樣化,佛殿與講堂,是當時寺院主要增添的兩種建筑類型。宿白在其文末也附錄了百濟、新羅等佛寺遺跡的數據(六、七世紀百濟時代的佛寺格局,一定程度上反映了中國南北朝時期佛寺的相關規制),④從這些寺院的布局中,可以發現講堂的基址,均在佛殿之后(圖3),這也如《洛陽伽藍記》中所載的“建中寺”一樣(由劉騰、高陽王元雍宅改建而來),其“以前廳為佛殿,后堂為講室?!保?3](P34-35)因此講室、佛殿等建筑的出現,逐漸推動了北魏后期寺院內部建置的多樣化。而其中講殿的設置,則在很大程度上與孝文帝、宣武帝時期洛陽宮中興起的講經論道之風,有著密切的聯系。

圖3 百濟佛寺平面舉例
另外,由于這一時期寺院的整體布局,仍以南北向的設計為主。佛寺的主體建筑被置于寺院的中軸線上(門、塔、殿、堂成一直線),因此若其出現延展,如增加后部講堂的設置,或增立前部的寺塔,便很容易出現侵街的現象。更何況一些佛寺的建立,本即對著街道——如“秦太上君寺,胡太后所立也?!唛T向街,佛事莊飾,等于永寧。”[13](P68-69)佛寺破壞坊墻,侵街占道之情形,在神龜元年(518)司空公、尚書令、任城王元澄向孝明帝所上的奏疏中,便可見一斑。元澄提到洛陽都內寺院泛濫并曾建議云:“悉令坊內行止,不聽毀坊開門,以妨里內通巷?!保?](P3046)此即在說明當時佛寺常有毀壞坊墻,妨礙巷道暢通的情況。而隨意打墻開門,也會對里坊內的治安管理帶來困難。[17](P143-155)
綜上所述,由北魏后期在洛陽宮中興起的譯經、講經之風,影響到民間對于講論活動的推崇,佛寺布局由此呈現出多樣化的趨勢,特別是增加了講殿的設置。北魏后期,因為佛寺主體建筑的縱向布局與城市里坊的規劃間存在一定的矛盾(尤其是在都城之中),因此如講殿一類建筑的增設,便會令佛寺經常出現侵街的現象,從而給城市的管理造成一定的壓力。
自孝文帝以來,北魏漸重義理、崇尚講經論道的風氣逐漸興起。孝文帝之后,宣武帝同樣重視譯經、講經等活動。其曾詔請中天竺僧勒那摩提和北天竺僧菩提流支,于宮中正殿“太極殿”和“紫極殿”翻譯經論。宣武帝也曾在帝王寢區的主殿——“式乾殿”中,為諸僧、朝臣講《維摩詰經》?!段簳り柟虃鳌芬噍d:“初,世宗委任群下,不甚親覽,好桑門之法”。[2](P1604)因此,宣武帝雅好釋氏之義的情形,可見一斑。由于北魏后期孝文帝和宣武帝均十分重視聽論、講經、研討義理等活動,因此其時佛寺內部建筑的類型,也在宗教使用功能的新需求下,逐漸變得豐富起來。講殿得到設置并日益興盛,正如楊衒之在《洛陽伽藍記》中所言——講殿共阿房等壯”,[13](序P23-24)是為真實之寫照。
洛陽宮中頻繁展開的這些佛教內道場活動,向我們展示了北魏后期濃厚的佛學義理研習之風。這種風氣自宮中影響到民間,帶動了北魏境內佛教教義的轉變和新發展,同時也改變著都城(乃至全國)的寺院建筑布局。而寺院建筑布局的變化在一定程度上又影響了都城的里坊格局和城市的整體面貌。因此,佛教在這一特定的時間和空間里所呈現出來的力量,不容小覷。它活躍于洛陽的宮中和廣泛的民間,對當時人們的社會生活產生了深刻的影響。
注釋:
①定《十地經論序》為偽作的原因,參見[日]鎌田茂雄著,關世謙譯:《中國佛教通史》,第四卷,第163頁。
②式乾殿的具體位置仍有待考古發掘。
③參見[魏]楊衒之撰,周祖謨校釋:《洛陽伽藍記校釋》“崇真寺”條,北京:中華書局,2010年,第59-62頁。范祥雍:“按此故事似系出于坐禪派僧徒所偽造,以攻擊異派,甚至如曇謨最本修禪學,唯以兼明論道,遂亦不惜加以誣蔑。宗派斗爭,用心至深。’”參見[魏]楊衒之撰,范祥雍校注:《洛陽伽藍記校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第85-86頁,注釋〔一一〕。
④“百濟自武寧王(501~522年在位)以來,文物制度多受南朝影響?!眳⒁娝薨祝骸稏|漢魏晉南北朝佛寺布局初探》,第45-46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