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喻楓,潘承玉
(紹興文理學院人文學院,浙江 紹興 312000)
《香囊記》是明代中前期的傳奇作品,講述兩宋之交狀元張九成一家的離合聚散。《香囊記》甫一問世,便在戲曲舞臺上引起巨大反響。值得思考的是,盡管《香囊記》在舞臺上久演不衰,甚得觀眾喜愛,但在文人群體中,對《香囊記》的評價卻以批評居多。徐渭《南詞敘錄》宣言:“以時文為南曲,元末、國初未有也,其弊起于《香囊記》……”[1](P243)直斥《香囊記》為“弊”、為“害”,認為后學蹈襲《香囊記》,遂至造成“南戲之厄”。徐復祚《曲論》亦言:“《香囊》以詩語作曲,處處如煙花風柳……然愈藻麗,愈遠本色。”[2](P236)王世貞《藝苑卮言》也談到:“《拜月亭》之下,《荊釵》近俗,而時動人;《香囊》近雅,而不動人。”[3](P89)這些批評的聲音交織在一起,占據了曲壇的主流。其后論者多拾前人余唾,對《香囊記》極盡詆苛。
可喜的是,近年來學界對《香囊記》的評價已有一定程度的糾偏。如張仁立先生在《〈香囊記〉的語言特征》一文中,指出《香囊記》語言確有可取之處,特別是“在運用語言方面具有獨創性和典范性”。[4]朱東根先生的《〈香囊記〉的“義”與“藝”》一文更認為“在題材的選擇、人物的塑造、主題的提煉、劇本的結構、藝術的表現及語言的運用等方面,《香囊記》均為其他倫理教化傳奇的創作樹立了典范”。[5]
不過,筆者認為對《香囊記》的評價仍有值得探討的空間。有別于徐渭“以時文為南曲”的批評,徐渭后學、“越中曲派”的代表人物呂天成卻在戲曲論著《曲品》中將《香囊記》同其作者邵璨列入“妙品”,為《香囊記》“鳴不平”。呂天成何以發出此等“異見”?其“妙品”說內涵若何?“妙品”說揭示出《香囊記》怎樣的思想與藝術特征?
呂天成(1580—1618),字勤之,號棘津,別署郁藍生,余姚人,萬歷間諸生。呂天成出生于官宦世家,幼時便對戲曲產生濃厚興趣。《曲品》自序言:“余舞象時即嗜曲,弱冠好填詞。”[6](P1)其后呂天成得舅祖孫鑛、表伯父孫如法指點,又師事“吳江派”領袖沈璟,更與同邑王驥德切磋曲學,成為“越中曲派”的核心人物。呂天成在戲曲創作和戲曲理論方面成績顯著。戲曲創作方面,有《煙鬟閣傳奇十種》,加上《雙閣記》等共十三種,惜皆不傳;另有雜劇《齊東絕倒》《夫人大》等八種,今僅存《齊東絕倒》一種。沈璟在《致郁藍生書》中稱贊呂天成所作傳奇“音律精嚴,才情秀爽”,[6](P406)可知呂天成在戲曲創作方面的造詣。戲曲理論方面,《曲品》分類品評戲曲作家和作品,形成一套完善的戲曲評價體系,更提出“雙美”說,為曲壇的健康發展指明方向,同王驥德《曲律》并稱明代戲曲理論著作的“雙璧”。呂氏浸淫曲學多年,身兼作手與論者,對《香囊記》“妙品”的評價發人深省。
呂天成在《曲品》中提出《香囊記》“妙品”說。《曲品自序》云:“仿鐘嶸《詩品》、庾肩吾《書品》、謝赫《畫品》例,各著評論”,[6](P1)遂成是編,“析為上下二卷,上卷品作舊傳奇者及作新傳奇者,下卷品各傳奇。”[6](P2)“妙品”說即是呂天成對《香囊記》及邵璨的評價,茲將相關論述列舉于下:
常州邵給諫,既屬青瑣名臣,乃習紅牙曲學。詞防近俚,局忌入酸。選聲盡工,宜騷人之傾耳;采事尤正,亦嘉客所賞心。存之可師,學焉則套。
……右妙品[6](P7—8)
妙品三 香囊詞工白整,盡填學問。此派從《琵琶》來,是前輩中最佳傳奇也。(毘陵邵給諫所作,佚其名)[6](P170)
呂天成對邵璨的評價實際上也是對《香囊記》的評價,因此不妨將以上兩段評論結合起來。“詞防近俚”指的是《香囊記》語言典雅的特征;“局忌入酸”中的“局”指情節結構,說明《香囊記》的情節結構不落迂闊,力求新穎;“選聲”“采事”,則是從聲律和立意的角度,贊揚《香囊記》合律按拍、裨益風教。“詞工白整,盡填學問”仍是從《香囊記》的語言特征出發,進一步說明《香囊記》語言內容的“學問化”特點。此外,呂天成還指出《香囊記》與《琵琶記》之間的關系,最后論定《香囊記》“是前輩中最佳傳奇”。合觀呂天成對《香囊記》的評價,可以發現呂氏對《香囊記》的語言聲律、情節結構、主題立意都極為推崇,這正是其將《香囊記》列入“妙品”的原因。同時,呂天成格外強調《香囊記》的語言。“詞防近俚”“詞工白整,盡填學問”都是從語言的角度對《香囊記》做出的評價。不過,呂天成對《香囊記》語言的推崇正與徐渭“以時文為南曲”的貶斥針鋒相對。徐渭認為邵璨作《香囊記》“遂以二書(《詩經》、杜詩)語句勻入劇中,賓白亦是文語,又好用故事作對子,最為害事”,[1](P243)攻擊的正是《香囊記》的語言。敢于發出同曲壇主流不一致的聲音,呂天成的勇氣固不待言,但更為根本的原因是呂天成對《香囊記》的評價是經過深思熟慮的,做出此種評價的基礎是呂天成自身的戲曲理論和戲曲評價主張。
作為其時曲壇盟主沈璟的高足,呂天成并未步武乃師,他從戲曲創作和表演的實際出發,形成了自己的戲曲理論和評價主張。戲曲理論方面,呂天成摒除門戶之見,調和“沈湯”之爭,提出著名的“雙美”說,指明戲曲發展的正確方向。《曲品》言:“儻能守詞隱先生之矩鑊,而運以清遠道人之才情,豈非合之雙美者乎?”[6](P37)“雙美”說的提出,對當時的曲壇有撥亂反正之功,更對其后的戲曲創作產生了深遠的影響。“雙美”說更反映出呂天成戲曲理論的通達,這種“取其所長”的態度正是呂天成能夠不囿于時論,準確評價《香囊記》藝術特征的基礎。
戲曲評價方面,呂天成更有一套完善的體系。《曲品》卷下,呂天成引其舅祖孫鑛“十要”之論,作為其評價戲曲的標準:
凡南戲,第一要事佳;第二要關目好;第三要搬出來好;第四要按宮調,協音律;第五要使人易曉;第六要詞采;第七要善敷衍,淡處做得濃,閑處做得熱鬧;第八要各角色分得勻妥;第九要脫套;第十要合世情,關風化。持此十要,以衡傳奇,靡不當矣。[6](P160)
此“十要”兼顧戲曲文本與舞臺表演,涉及戲曲的主題內容、情節結構、聲律語言、人物角色各個方面。不過盡管訂立了標準,呂天成并未吹毛求疵、求全責備,他認為“十得六七者,便為璣璧;十得三四者,亦稱翹楚;十得一二者,即非碔砆”。按此標準,在呂天成眼中《香囊記》至少應該符合“十要”中的第一、二、四、六、九、十等要點。因此,呂天成將《香囊記》列為“妙品”便不足為怪了。
呂天成在論述了《香囊記》的上述特征后,進一步指出“此派從《琵琶》來”,而這一句話正為準確評價《香囊記》提供了一個良好的切入點。由呂天成的論述繼續深入,便會發現《香囊記》在語言、情節、結構等層面藝術精湛,極具巧思,誠然無愧于“妙品”!
以比較的眼光審視《香囊記》和《琵琶記》,會發現兩劇都因為戲曲語言受到曲家的關注,但兩劇因為語言所受評價迥然不同。誠如呂天成《曲品》所言:“(《琵琶記》)其詞之高絕處,在布景寫情,色色逼真,有運斤成風之妙。”[2](P163)所謂“逼真”,便是為眾多曲家所稱許的“本色”。而對于《香囊記》,盡管呂天成評價為“詞工白整,盡填學問”,但在當時徐渭“以時文為南曲”的批評更為盛行。不過,雖然曲家對《香囊記》語言評價不一,普遍的情形卻是承認《香囊記》的“雅”。王世貞《藝苑卮言》云:“《拜月亭》之下,《荊釵》近俗,而時動人;《香囊》近雅,而不動人。”[3](P89)清人李調元在《雨村曲話》中亦云:“《荊釵》雖動人而俗,《香囊》雖不動人而雅,亦《琵琶》之類,未可廢也。”[7](P17)二人雖出發點不同,但都承認《香囊記》語言的典雅。
實際上,《香囊記》語言之“雅”,即呂天成所謂“詞工白整”,離不開對《琵琶記》的學習與借鑒。體現在劇作中,如“辭試”這一情節,《香囊記》中的張九成與《琵琶記》中的蔡伯喈的唱詞念白如出一轍;又如“赴試”途中,《香囊記》第6出《敘途》與《琵琶記》第7出《才俊登程》的語言風格也頗為一致。且看《香囊記》第6出《朝元歌》:“花邊柳邊,燕外晴絲卷;山前水前,馬上東風軟。自嘆行蹤有如蓬轉,盼望鄉山留戀。雁素魚箋,離愁滿懷誰與傳?日短北堂萱,空勞魂夢牽。”[8]《琵琶記》第7出《八聲甘州歌》:“衷腸悶損,嘆路途千里,日日思親。青梅如豆,難寄隴頭音信。高堂已添雙鬢雪,客路空瞻一片云。”[9]兩曲同樣都是文人聲口,同樣都化用諸多詩句,同樣都呈現出典雅的風格。如果不考慮曲律的因素,甚至可以相互置換。由此也可見出,《香囊記》語言風格與《琵琶記》在某些方面表現出極大的一致性。
不過,《香囊記》語言的典雅更是作者的主觀意圖和創作實際的需要。邵璨作《香囊記》意在裨益倫教,主觀意圖決定《香囊記》的內容選擇,從而規定了《香囊記》的語言形式。在實際創作中,作者設計的人物代表倫理要素,正如馬琳萍所言:“劇作者最大限度地弱化了第一重代言中的五倫人物形象,強化了第二重代言中的圣賢典范人物偶像。”[10]以圣賢人物而作俚俗語,顯然不合時宜。《香囊記》的語言為塑造人物形象而服務,自然具備了整飭工雅的特征。
當然,“雅”并不能完全概括“詞工白整,盡填學問”。如果說“詞工白整”并非是《香囊記》的獨造之處,但“盡填學問”卻是由《香囊記》所開創。“盡填學問”恰也是《香囊記》區別于《琵琶記》的地方。此處倒不妨重提徐渭“以時文為南曲”的評價。徐渭提出“以時文為南曲”意在貶斥,但此語在某種程度上也道出了《香囊記》獨特的語言特征。“‘以時文為南曲’,正是在把戲曲內容變成‘寓圣賢言’的基礎上,突出地借用這種八比文的表現方法,駢四儷六,比對成偶,刻意求雅,不但曲辭、就連賓白也是對仗工整的文語,使戲曲形同時文。”[11]暫且不論時文的“表現方法”,時文的內容正是呂天成所言的“學問”。據有關學者統計,《香囊記》中化用“四書五經”相當多,其中《詩經》75處,《禮記》45處,《史記》30處、《論語》27處等等[12]。這些內容與明人眼中的學問,即八股制藝緊密相關。對于熟悉八股文的士大夫而言,《香囊記》“盡填學問”的語言特征實際上正符合他們的需求,由此,便不難理解呂天成為何對《香囊記》“盡填學問”的語言特征如此心折。
從后世《香囊記》的舞臺演出和案頭接受來看,《香囊記》的語言是得到觀眾和讀者兩方面認可的。在重新審視《香囊記》“詞工白整,盡填學問”的語言特征之后,《香囊記》的語言也應得到公正的評價。
《香囊記》對《琵琶記》多有模仿,這一點毋庸諱言,僅僅從兩劇的出目便可見端倪。將《香囊記》前十出與《琵琶記》的出目進行比較,可以發現兩劇的諸多相似之處,如表1所示:

表1《香囊記》與《琵琶記》相似出目
由“慶壽”而“逼試”,再到主人公得中狀元,獲宴瓊林,《香囊記》的這些出目大類《琵琶記》,而這些情節的核心均為“試”與“不試”中潛藏的忠孝矛盾。設置由忠孝矛盾形成的兩難境地展開情節,正是《香囊記》向《琵琶記》取法。當然,這種取法并不僅僅出現在前10出中,《香囊記》后32出中也有對《琵琶記》的借鑒。如《琵琶記》中皇帝親自下旨,牛相府強行招贅蔡伯喈的“逼婚”的情節,在《香囊記》第25出《辭婚》、第32出《媾媒》、第33出《說親》、第36出《強婚》中,分別以張九成堅辭金國皇帝賜婚和邵貞娘堅拒豪強逼婚的情節呈現;再如,《琵琶記》中花費大量筆墨突出趙五娘孝行的“勉食姑嫜”“糟糠自饜”“代嘗湯藥”等情節,在《香囊記》第13出《供姑》和第23出《問卜》中也通過邵貞娘侍奉婆母得以體現;另如王鄰母接濟張家婆媳、九成兄弟得中之后意欲辭官歸養等情節也與《琵琶記》中有關情節似曾相識。需要說明的是,《香囊記》對《琵琶記》情節的取法并非是“抄襲”,《香囊記》的情節自洽圓融,是經過邵璨有意識地汰選改編的。需要承認的是,《香囊記》在情節方面對《琵琶記》的取法是成功的,這種取法也是《香囊記》的藝術成就之一。
當然,《香囊記》的情節也與《琵琶記》有明顯的區別,區別的根源在于兩劇的思想內涵。《琵琶記》開場即表明,這一本傳奇名為“三不從琵琶記”,定場詩概括為“有貞有烈趙貞女,全忠全孝蔡伯喈”;而《香囊記》第1出《家門》所概括的是“賢德母慈能教子,貞烈婦孝不遺親。王侍御舍生死友,張狀元仗節忘身”。這和《琵琶記》有相同的地方,但內涵更為廣闊。《香囊記》所展現的“義”,包括“孝友忠貞節義”等多重內涵。為了達到凸顯“孝友忠貞節義”的目的,《香囊記》涉及的情節不論是從時間還是空間上都遠遠超過《琵琶記》。
《琵琶記》中對蔡伯喈“忠孝”兩難境地的展現,主要集中在他的“三不從”,而《香囊記》中的張九成,除面對和蔡伯喈同樣的處境外,其遭遇更為坎坷:迫于母命應試,不得已辭家;得中狀元后,又因陳策朝廷,得罪奸臣;建立大功,又無奈出使敵國;在敵國期間,丹心不改,拒絕賜婚;逃歸之后,終成能臣廉吏。邵璨之所以設計如此曲折的情節,其目的在于突出張九成的“忠孝節義”。特別是加入“出使敵國”一節,更能見出張九成的赫赫忠心。再如《琵琶記》中塑造趙五娘的情節主要是侍奉公婆和千里尋夫,而在《香囊記》中,除了侍奉婆婆以及尋夫的情節外,還加入邵貞娘被逼婚而堅決不從的情節,其意圖在于刻寫女主人公的“貞烈”“節義”。此外,《琵琶記》中表現“義”,有鄰人張太公周濟蔡家的情節;而在《香囊記》中,這種表現“義”的情節被放大和擴展,除了展現鄰人之義的王鄰母接濟張家外,還有王侍御、蹇司議、周老姥等多方幫助張家諸人的情節。這些與《琵琶記》不同的情節,根源于邵璨設想的主題立意,凸顯了“孝友忠貞節義”的道德理念。
王良成在《明清時期的〈五倫全備記〉和〈香囊記〉接受考論》中指出,“(《香囊記》)故事結構對《琵琶記》、《拜月亭》和《荊釵記》等經典南戲的承襲可能還是構成該劇深受觀眾歡迎的主要原因之一”。[13]這一說法肯定了《香囊記》在情節上對《琵琶記》的借鑒及其成功。實際上,《香囊記》在情節上與《琵琶記》的區別,使得《香囊記》更為曲折多變,這也是《香囊記》得以在戲曲舞臺上長盛不衰的重要原因之一。
《琵琶記》生旦分合的雙線結構歷來為人稱賞。雙線結構之下,情節的推進水到渠成,戲曲關目冷熱交替,符合戲曲表演的要求。《香囊記》取法《琵琶記》,張九成離家赴試、出使被羈形成的情節線索和邵貞娘侍奉婆母、趕散流落形成的情節線索形成典型的雙線結構。戲曲的結構安排由情節決定,《香囊記》的情節無論是時間的跨度還是空間的廣度都遠遠超過《琵琶記》,這就決定了《香囊記》的結構不可能完全沿襲《琵琶記》,典型的“雙線結構”必然出現一些變化。《香囊記》前10出,從張氏兄弟赴試開始,戲曲采用的是雙線結構:一線是張氏兄弟赴試得中;另一線是邵貞娘與張母在家生活。從第12出《分歧》開始,張九成被迫赴軍,兄弟分離,戲曲的“雙線”開始變化,可以說是隨著人物的“離合”變為多線。《香囊記》的結構特點使其招致了一些批評。黃仕忠先生在評價明初傳奇創作時認為:“前期作者多屬文詞派,曲文典雅,而情節取材多泥于原始素材,顯見其湊合拼接和模仿之跡,粗糙而稚拙,尚不能自運匠心。”[14]雖然未單獨點出《香囊記》,但也指向《香囊記》。不過,如果能從《琵琶記》的“雙線”模式中跳出,考慮到《香囊記》本身情節內容廣闊的特點,再去審視《香囊記》的結構,或許能發現《香囊記》在結構安排上的匠心。
首先,《香囊記》結構的創新之處在于它用一物——紫香囊串聯起張氏一家的悲歡離合。這讓人聯想起《琵琶記》中的重要物件“琵琶”。盡管在后代的小說戲曲創作中,這種以“物件”串聯戲曲關目的結構手法屢見不鮮,但必須承認的是,正是《琵琶記》《香囊記》的成功探索,才使其得以廣泛運用。《香囊記》第1出《家門》、第7出《題詩》、第8出《投宿》、第18出《授詔》、第19出《聞訃》、第32出《媾媒》、第36出《強婚》、第40出《相會》、第42出《褒封》中均出現“紫香囊”,除第1出和第42出中提到紫香囊,權為點題之外,紫香囊均作為戲曲的結構要件出現。第7出和第8出中的紫香囊暗示著張氏一家雖遭遇磨難,但必將“會合”;第18出中,張九成意外遺失紫香囊,遂有第19出中的戲曲誤會;而在第32出、第36出中,紫香囊見證了邵貞娘的“貞節”;第40出紫香囊的失而復得也象征著張氏一家最終團圓。上述所論及的情節,依靠紫香囊才得以連貫,《香囊記》用“紫香囊”來結構全劇是值得稱道的。
其次,《香囊記》的某些出目具有“讖語”性質,同樣具有結構上的意義。《香囊記》第7出《題詩》,借呂洞賓之口,引出一首詩讖“鴻雁聯登第,豺狼不可當。沙場千萬里,會合紫香囊”。從第8出到第22出,詩中所言前三事皆已應驗。第7出領起后面15出,而又留下一個“會合紫香囊”的扣子。第23出《問卜》,同樣近于讖語,問卜三卦,前兩卦皆吉,問及“家宅”,卻是“不好不好,早晚卻有天番地覆”。第23出的作用也同第7出一樣,為后文做鋪墊。有學者批評《香囊記》關目混亂,多無意義的穿插。誠然,劇中關于宋江、金兀術等的情節,確有游離之弊,然而《香囊記》中如第7出、第23出一類的出目雖不直接關涉主題,但它們在結構上的意義甚為重要。
最后,同《琵琶記》相比,《香囊記》對戲曲巧合的運用也極為巧妙。《香囊記》中的“巧合”主要運用在張家遭遇磨難之時,如第27出《趕散》,張氏婆媳在戰亂中不幸離散,“巧合”也隨之發生:第29出《郵亭》,張母得遇次子九思,脫離困境;第30出《避難》,邵貞娘被張氏舊仆周老姥收留。再如第40出《相會》,邵貞娘攔駕訴冤,正好與丈夫張九成相會。如果不是作者有意設置的巧合,這些情節都難以推進。仔細推究這些巧合可以發現,一方面,作者似乎不愿意他筆下的忠孝節義的代表在磨難中掙扎,所以只要劇中角色遭遇困頓,必然設置“巧合”予以搭救;另一方面,單從戲曲結構而言,要將《香囊記》復雜的情節綰合,設置“巧合”也是必不可少的。
《香囊記》在結構方面有對《琵琶記》的借鑒,但獨具匠心之處更多。《香囊記》結構的藝術創造不應該被忽視。
以上順著呂天成“妙品”說的思路,以《琵琶記》為參照,重新探析了《香囊記》在語言、情節、結構等方面的藝術特征。毫無疑問,呂天成對《香囊記》推崇備至,正是因為《香囊記》的藝術成就。不過,如果仔細推究呂天成稱《香囊記》為“前輩中最佳傳奇”的內在因由,還應考慮到《香囊記》的文學史地位。
黃仕忠先生在《〈香囊記〉作者、創作年代及其在戲曲史上的影響》一文中,通過詳實的史料,推論《香囊記》的創作年代為正德十年(1515)至嘉靖五年(1526)之間。[15]從整個明代傳奇的發展歷程來看,這一時期正屬于明代傳奇的生長期,傳奇的體制在這一時期最終確立,呈現出“審美趣味的文人化”、“劇本體制的規范化”、“語言風格的典雅化”[16](P48-75)的鮮明特征。而在傳奇生長期所盛行的主要流派,正是由《香囊記》所開創的“文詞派”。明人對這一點認識明確,王驥德《曲律》云:“曲之始,止本色一家,觀元劇及《琵琶》、《拜月》二記可見。自《香囊記》以儒門手腳為之,遂濫觴而有文詞家一體……”[17](P121—122)王驥德的觀點差可代表明代曲家的普遍看法。不管后世曲家對《香囊記》評價若何,都不得不承認,《香囊記》正是傳奇“文人化”進程的第一批作品,同時也是最具代表性的作品。
當傳奇的體制在嘉靖中后期(1546—1566)完全定型后,《香囊記》所開創的“文詞派”更是風行整個曲壇,典雅綺麗也成為傳奇作品的主導風格。正如郭英德先生所言“傳奇戲曲的勃興繁盛,以傳奇戲曲的徹底文人化作為鮮明的表征”。[17](P161)由此,便不難想到,當呂天成于萬歷三十八年(1610)初刻《曲品》時,他所秉持的正是“文人化”的戲曲理論,而其所欣賞的自然也是純“文人化”的傳奇作品。實際上,呂天成個人的傳奇創作也屬于“文詞派”。王驥德論呂天成的傳奇創作言“所著傳奇,始工綺麗,才藻燁然;后服膺詞隱,改輒從之,稍流質易,然宮調、字句、平仄,兢兢毖眘,不少假借”。[6](P414-415)因此,呂天成將《香囊記》及邵璨列為“妙品”,并稱許《香囊記》為“前輩中最佳傳奇”應是當時曲壇整體審美取向與呂天成個人文學旨趣共同作用的結果。呂天成對《香囊記》的高度評價,正是對傳奇“文人化”過程中第一批成果的禮贊,也是他作為“文人化”傳奇興盛時期的作家,對“文人化”初始階段,前輩作家“篳路藍縷,以啟山林”貢獻的肯定。
以此論之,呂天成實可謂邵璨的“知音”。從更廣闊的戲曲發展史的角度來看,呂天成的“妙品”說也早已肯定了《香囊記》的文學史地位。《香囊記》正是南戲向傳奇轉變,并由“俗”趨“雅”的關鍵時期的代表性作品,奠定了傳奇歷百年而不變的典雅綺麗的主導風格。
總之,透過呂天成的“妙品”說,我們可以更清晰地看到《香囊記》的藝術成就和文學史地位,由此也可以理解《香囊記》雖飽受苛責卻仍久演不衰的原因。這是一部藝術成就斐然且在戲曲發展史上占據重要地位的傳奇作品,理應得到學界的準確評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