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吳哥的最后一天到來了。要離開它,我感到痛苦,但我現在知道,不論你待多久,這是那種離開的時候總會難受的地方。這天,我又看了我看過十來次的東西,但以前從未有過如此的傷感;當我沿著那些長長的灰色走廊漫步,不時透過一道門瞥見森林,我看到的一切都有了新的美感。寂寂的庭院有種神秘,讓我想在這里再流連一會兒,因為我覺得自己就快發現某一奧秘;空中仿佛有一段旋律在顫動,但是聲音很低,根本聽不見。寂靜就像一個幽靈,似乎住在這些院子里,你要是轉過頭去就可見到。一如最初,我對吳哥的最后印象仍是一片寂靜。看著緊緊圍繞這一大堆灰色建筑的鮮活森林,陽光下茂盛明快的叢林,一片色調豐富的綠色海洋,知道我的周圍曾是一座人口稠密的城市,我有一種難以名狀的奇異感覺。
當晚,一眾柬埔寨舞者在寺廟的露臺跳舞。我們沿途有手擎百支火把的后生相伴。空氣中滿是用作火把的樹脂那辛辣愜意的芳香。火把形成一個大圓圈,在露臺上閃爍不定,圓圈中央,舞者踏著奇異的舞步。藏在黑暗中的樂師吹笛擊鼓敲鑼,奏出一段含糊而有節奏的音樂,令人心神不寧。我的耳朵帶著一種震顫,等候我不習慣的和聲到來,但卻從未聽到。舞者穿著色彩鮮艷的緊身衣,頭戴高高的金冠。要是白天,她們看上去當然不中用;但是,在那出人意料的光線之下,她們卻有一種你在東方難以見到的華美神秘。她們表情漠然,粉面蒼白,有如面具。她們凝固的表情不容情感與游思攪擾。她們的手很美,十指纖細,跳起舞來,她們精巧復雜的手勢令其更顯優雅。她們的手就像珍稀蘭花一樣。她們的舞姿并不放縱。她們姿態如僧侶,動作如典儀。她們好似神靈下凡,但依然充滿神性。
而那些手勢,那些姿態,正與昔日雕匠刻在寺廟石墻上的舞姬相同。它們千年不變。在每一所寺廟的每一堵墻上重復不已,你會看到完全一樣的纖指扭轉,完全一樣的嬌軀拱曲,就像眼前活生生的舞者那般悅目。難怪不得,她們承受著列祖列宗的重負,在金冠之下這么凝重。
舞蹈結束了,火把熄滅了,一小眾人慢慢散入黑夜。我坐在一道矮墻上,最后望一眼吳哥窟的五座高塔。
我回想起一兩天前我看過的一座寺廟,它名叫巴戎。它令我吃驚,因為它不像我看過的其他寺廟那樣單一。它由很多重疊對稱之塔組成,每座塔都是一尊破壞之神濕婆巨大的四面頭像。它們里里外外圍成一圈,神的四張面孔上面,是一頂雕飾的王冠。正中是座高塔,重疊的面孔直到塔尖。它飽經日月風雨,長滿爬藤與寄生灌木,所以,初次見到,你只看到一堆不成樣子的東西,只有稍微湊近,這些沉默、嚴肅、漠然的面孔,才會從凹凸不平的石頭中隱現。然后,你周圍到處都是這些面孔。它們與你相對,它們在你身旁,它們在你身后,一千雙看不見的眼睛盯著你。它們似乎是隔著太古時代的遙遠距離看著你,而在你的周圍,叢林瘋長不已。所以,農民經過這里時,他們會突然高歌來嚇跑鬼魂,也就沒什么好奇怪了,因為將近夜晚,這里靜得令人毛骨悚然,而那些平靜卻又不善的面孔異常可怕。當夜幕降臨,那些面孔隱入石頭,除了一堆奇形怪狀、遮遮掩掩的塔樓,你什么也看不見。
但我不是因為寺廟本身而描述它——我雖然下筆躊躇,但已經描寫得夠多了——而是為了其中一條走廊里成列的浮雕。它們雕得不是太好,雕匠顯然沒什么形式感或線條感,但盡管如此,它們還是很有趣,讓我記憶猶新。因為它們表現的是當時的日常生活,煮飯,烹飪,捉魚,捕鳥,村里店鋪的買賣,看醫生,總之,一個淳樸民族的方方面面。令人吃驚的是,他們的這種生活千年以來少有變化。他們依然用同樣的器具做著同樣的事情。舂米脫粒的方式完全相同,村里的店家用一樣的盤子售賣一樣的香蕉和一樣的甘蔗。這些刻苦耐勞之人扛在肩上的擔子,跟他們世代以前的祖先所肩負的一模一樣。多少世紀過去了,卻沒給他們留下痕跡,要是10世紀某位睡著的人,在現今一座柬埔寨村莊醒來,他會非常習慣這一樸實的日常生活。
而且,在我看來,在這些東方國度,最令人難忘、最令人驚嘆的古跡,既不是寺廟,也不是要塞,也不是長城,而是人。那些依循古老習俗的農民,屬于一個比吳哥窟、中國長城或埃及金字塔遠為古老的時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