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荔
迪坎在地理上釋意為“最后一個山洞”。連接艾丁湖畔到庫木塔格沙漠。水、駝鈴、駱駝刺、石頭……是戈壁荒原上的靈光閃現。寫著綠洲字樣的風,跟隨一縷縷炊煙吹向大漠深處。
1
那年的夏天我來到迪坎。
夏天的迪坎是大自然隨手而作的一幅水墨畫。在偌大的紙張上,隨意圈圈點點,著墨重的是連成片的葡萄地,著墨淡的是間或排開的樹木,榆樹、沙棗樹、楊樹,高矮不一,枝葉疏密有間、黃綠不勻,不分種類雜居在一起。大片戈壁是畫的底色和背景,參差不齊的房屋穿插于墨痕之間若隱若現,炊煙、羊群、孩童這些靈動的元素是畫面里最有活力的內容。高高垛起的草堆是最溫暖的色調。偶爾突兀地出現幾輛精致轎車和騎士般的越野車,也不必驚異,有的是慕名而來,有的是向迪坎以南某個礦點行進。一陣塵土揚起,風的畫紙又添了幾筆荒漠的原色。
對于迪坎,我有種擁抱又分離的親切感。人們常說,留戀一座城市,其實是留戀一個人,留戀一個村莊,大多是與淳樸的靈魂相契合。這份留戀和不舍,像一顆種子遺落在記憶深處,時間越久思念的味道就越濃。一天,我回去了,走在坑坑洼洼的小路上,好客的維吾爾族老鄉對我點頭示好,笑問“哪里來的,你?來,房子里坐一下……”我點點頭,又搖搖頭,用手指向前方的村口,老鄉無暇顧及我來的方向,只顧熱情邀請我到家里做客。我被拉進了院子,落座在藍色的板床沿上,主人早已把茶水備好,品一口薄荷茯苓茶,清涼之氣,沁人心脾。忍不住一口接著一口直到滿口清香,主人看到我們這么喜歡他的食物,心滿意足地笑了。走出院門,眼底一望無垠的戈壁沙礫,激起了人們無限的遐想。調準鏡頭的焦距,笑臉、舊屋、戈壁,無論怎樣構圖,都是一幅絕美的攝影作品;蒼老的榆樹,半虛掩的院門,無論怎樣運筆,都是一幅獨一無二的畫作;放開語言的堤岸,任它傾瀉,或詩、或歌、或文,都是一篇熟稔于心的華章。這時候,緩慢地行走,緩慢地與自己相遇,與更遼闊的寂靜相遇。
七百年前的那個春天,河流干涸,沙塵肆虐。金發碧眼的樓蘭人攜妻擁眷,逃離家園,在沒有方向的荒漠上緩慢行進。一片草地或一棵樹苗成為他們最終要到達的目的地,一片水成為了一個家族的理想。他們看到不遠處有裊裊升起的炊煙,卻不敢靠近。他們堅信,有炊煙的地方一定會有水,俯身大地仿佛聽到流水淙淙聲,這是大地的情話,留下吧,每個人的心里都能聽到。他們就在這里開鑿了一口坎兒井。接著托克特坎、裁縫坎、那瓦依坎、瓊坎、帕喀爾坎……在此匯集。這些以井命名的村莊滋養著迪坎的過往。
2
從縣城出發,沿著庫木塔格沙漠一路向西行。車子像顆滾動的石子,以流水般的速度在公路上前行。前方,一層層熱浪匯聚成湖泊在路上漂浮,車像一葉扁舟在湖里劃行。車里的空調已經開到最大檔,人依然汗流浹背。巨大的靜裹挾著天空和大地,任何的語言交流都會被熱浪沖散,只能自己與自己對話。這是戈壁荒原的另一個海,曠遠無比的大地隨意呼吸幾下,呼出的氣匯聚成為了自己的海洋,每個人都在制造一個幻境,讓自己越走越深。車上了一個小坡,抬眼再向車窗外看去,從荒漠戈壁里突兀地冒出來一大片的綠來,它們傲然地立于飄渺的熱浪中,讓我從遙遠的海市蜃樓中回歸。難怪呢,要不是這些駱駝刺,這條路可能早被沙漠掩埋了,一直沉默不語的L說,這簡單的一句話,平復了燥熱帶來的躁動,并有一股清涼流淌于心間。
這是一個龐大的駱駝刺國度,一叢兩叢,一片兩片簇擁成一個王城或一座宮殿。所有的駱駝刺抱成團或相擁成簇,在它們密集的“領空”下面聚集了一堆細密的沙,分不清楚駱駝刺是因沙而生,還是駱駝刺要俘獲沙而戰。被沙堆簇擁的駱駝刺叢居于沙堆之上,迎著沙漠里的熱浪隨風擺動像個凱旋者。一陣風起,跟隨風向揚起的沙塵不顧一切地朝駱駝刺撲來,駱駝刺不動聲響地迎接風的到來,它們隨著風的方向擺動著身姿,與風在荒漠中進行交戰。風說,把沙留下,你可以繼續走。一陣風起身而走,塵煙隨后跟去。風力要是再大一些,沙塵就會越過駱駝刺,直接闖入對面的莊稼地。我曾親眼見過一對年輕夫婦跪在地頭,捧著被一場狂風席卷的幼苗而痛哭流涕,那近乎絕望的哭泣聲讓人心生憐惜和無奈。一場狂風奪走了他們一年的希望。不遠處的駱駝刺記住了這一幕,搖搖晃晃,像是在立誓,要拼盡全力與沙作戰。一堆沙丘掩埋了一叢駱駝刺,它又從沙丘一側來開始新的生長,緊接著又是一個沙堆的形成。荒原上的駱駝刺越來越多,沙堆也越來越多。終于,細小柔軟的沙子簇擁在駱駝刺身下,溫順得像個剛剛被馴服的頑劣孩童。
七月初,正是駱駝刺盛花期。隱隱約約的黃綠色中間夾雜著一些紅暈。遠看,遍野紫紅色的刺花若隱若現地藏于戈壁大漠的荒蕪中,你不禁吟出“近看紅色遠卻無”的詩句。近看,一朵朵紫紅色小花散落在刺針間,像給駱駝刺帶上了小紅帽。嬌小嫣紅的花朵從刺桿上生長出來,卵形的花瓣有序地排列,每一朵花都選擇自己喜歡的時間來開放。含苞待放的花朵是粉紅色的,嬌艷嫵媚;盛開的花朵呈紫紅色,兩瓣對開的花瓣排滿了細細的刺針,讓人能想到二元平衡的哲理。我蹲下來,以最近的距離接近一叢駱駝刺,有著防風抗沙使命的駱駝刺,突然間變得溫柔起來了,不再彰顯男兒的英雄氣概,而搖身變成了嫵媚嬌艷的女子,它們頭頂美麗的花冠,在一陣風吹拂下,頻頻向我致意,我仿佛行走在一個色彩絢麗的大花園里,又像走進了西游記里的“女兒國”,“眉如翠羽,肌似羊脂。臉襯桃花瓣,鬟堆金鳳絲……”哪一叢駱駝刺是它們的女王呢?駱駝刺花落之時,果實早已長成,盤踞在駱駝刺尖,如針尾小小的青色果粒牢固地攀附在刺針上,等待著生長成熟。在刺叢下的沙堆上,可以看到有許許多多形狀各異的足跡,它們也是為這個奇異的果實而來嗎?
我想去揭開這個秘密。龐大的駱駝刺王國,它們是何時誕生于此?是誰賦予它使命和力量?在毫無生機的荒原,始終以一個昂揚向上的姿態生長。漫漫黃沙與蔥綠的駱駝刺相配,最終會演繹著怎樣的故事。我在駱駝刺的果實——刺蜜里找到了答案。
刺蜜,又稱為刺糖。據史料記載,自漢、晉以來,刺蜜作為西域土特產入貢中原王朝,受到王公貴族的青睞一直延續到清。久居高堂大殿的文武百官,對一包色如琥珀晶瑩剔透如沙粒的物品面面相覷,聽風塵仆仆的西域進貢者操著異地的口音,陽塔克西克爾、陽塔克西克爾(維吾爾語,刺蜜)。大臣們神色凝重地品咂著貢品,甜呈酸,爽口而有余香,一個個點頭稱是。隨即稟報帝王,此物,甚佳。再一探詢,刺蜜還有醫療功效,除食用外,可入藥,主治“骨蒸發熱痰嗽,暴痢下血,可止胃血除煩”。他們對于金銀珠寶的貢品早已司空見慣,對這份來自于西域的刺蜜多了一份神秘的想象,在浩渺的荒野戈壁竟然生產出如此尤物。當得知采集刺蜜的過程,更是興味盎然。七月底,刺蜜成熟,在駱駝刺叢下鋪一塊干凈的布單,而后輕輕晃動駱駝刺,刺蜜就結結實實地落在布單上。一株駱駝刺能收2兩刺蜜。帝王和大臣贊不絕口。前去進貢的魯克沁王大受鼓舞,這荒野之物,竟然讓京都朝廷官員贊許,這是何等幸事啊!他回到西域后,命臣民大量收集。遍及西域荒漠上的駱駝刺越來越多,唯獨迪坎鄉的托特坎村的駱駝刺才能結出純度最好的刺蜜。
一陣風吹來,駱駝刺又一次完成了與風的交接。它從來不會在意曾經的過往,只自顧自地生長。其他的就交給時間來記述。我仿佛聆聽到了它們的說話,心底涌起一股感動,對眼前的空曠充滿了敬意。
3
迪坎遺址位于迪坎鄉迪坎村東南的馬力克和木匝坎兒井自然村之間、庫木塔格西緣的戈壁上,就是我所在的位置。滿眼的大大小小的石頭,仿佛都有來處。它們安靜地躺在這里,這長滿石頭的荒灘叫——瑪瑙灘。
迪坎的瑪瑙灘是去往南山礦區的必經之路,也是愛石者的理想之地。
對石頭很有研究的M同事說:撿石頭就像猴子掰苞谷,撿一塊丟一塊,邊丟邊撿,最后剩下的就是有緣的。我不太茍同他的觀點,這是與日常生活相悖的理論。但,進入奇妙的石頭世界,就只能遵循這個規則。不然,總不能把整個瑪瑙灘的石頭全搬回去吧。我雖不懂石但很敬畏石。石頭和水是我尊奉為神的自然之物。一個堅硬一個柔軟。它們共同的特點是博大和純凈,水生萬物,而石收萬物。世界萬物只要有足夠的時間,終將歸依于“石”,再與世界相遇。撿石頭的同事你一言、我一語地與石頭說話,這塊像人臉,那塊像腳印,他們按照自己的意愿給石頭命名,每塊石頭都笑而不答。我繼續在瑪瑙灘上尋找,我最終沒撿到一塊心儀的石頭,可能我嚴重缺乏想象力,再者,我不夠“通靈”,但我沒有多少失望。萬物講緣。我拿出一個事先準備好的紙袋子,把經過我眼前圓潤、顏色不一的小石頭撿拾到袋子里。我把它帶回家,帶著我的氣息。我將與它們溫柔相處,記住曠遠寧靜的心情,留戀冬日午后的寧靜。
看石頭太久眼睛酸脹,抬眼看天空,無邊的藍純凈得像一塊柔軟的純色棉布,輕輕擦拭冬日午后。放眼遠望,找不到天的邊際,天和地連在了一起。不知道自己是在天上還是在地上撿石頭。“啊”——一個粗獷的聲音此時響起,尋聲望去,只見一位同行者仰天呼喊。他說,他在呼喚自己的靈魂。石頭、藍天、白云都聽到了,不知道他們能否幫助那個中年男人找回靈魂。
轉身看看已經走了很遠的路程,再摸摸袋子里的石頭,仿佛把整個迪坎帶在了身邊。這些被命名為“迪坎的石頭”將成為某一篇文字的主題。我寫下一個文字就像擦去石頭上的一塊泥土,窺探生命的秘密。在時間的褶皺里,尋找一些奧妙。
4
老張不是迪坎的人,卻在迪坎安了家。老張不會說維語,但是它能聽得明白。
老張一副干瘦的身架,光著膀子,一條黑色布帶纏在腰間。他坐在這間狹窄屋子的中間,屋子只有幾平米,中間擺了一張桌子,桌子上擺著幾個茶碗。老張坐在桌子的中間,左邊是他的老伴,右面是他的兒子和兒媳,一個剛滿周歲的孩子光溜著身子在地上跑。一張行軍床靠著墻放置,床上歪著幾個老鄉,他們光著脊背,聚精會神地地看著TCL21英寸電視里播放的一場有關2008年北京奧運會義演會。里面還有一間屋子,隨地堆放著餐巾紙、礦泉水和青菜,這就是老張一家人經營的“豫東快餐店”。一個從中原來的豫東快餐店的名字,被迪坎的太陽曬得褪色,多了幾許的懷舊和滄桑。
我的到來沒有驚動屋里人,歪在床上看電視的人們回頭斜視了下門口,只有老張叼著旱煙袋,以老板的身份打了聲招呼,找個小凳子請我們坐下。一同進屋的男士們也卷起褲腿,順手接過老張遞過來的煙卷,和老張一塊吧嗒吧嗒地抽起旱煙來。我稍微顯得拘謹,我不大習慣夾在這滿屋子光著脊背冒著汗臭味的男人們的中間,剛想退出來,老張的老伴似乎看透了我的心思,開始和我搭訕,她熱情地說:坐、坐,這里還有凳子,她麻利地從床底下給我抽出了個小凳子遞給我,自己也順便拿起一只黑色鞋幫子擠了擠床上歪著的男人,坐到床沿上,做起了針線活。聽著麻利又不失賢淑的老板娘的斤斤兩兩地算著生意上的小賬,老張邊抽著旱煙,邊講著他和他的兒子來到新疆如何打拼的故事。幾年前,當還是年輕力壯的老張聽從新疆回老家的同鄉說,西部大開發,新疆的錢很好掙,特別是有個鄯善的小地方發現很多的新礦點,將來五到十年會有很多掙錢的機會。敢闖敢干的老張和幾個伙計先合買了一輛拉礦的車,躊躇滿志地帶上兒子跟隨著他的同鄉來到了小城鄯善。一年時間適應氣候環境,兩年打拼。在鄯善他當過搬運工、刷涂料、小時工、搬煤運煤……憑著他們吃苦耐勞的那份韌勁,錢沒掙多少,但覺得家里的日子越過越寬裕。他現身說法,動員了親戚湊份子買了兩輛拉礦石的大貨車,接著村里人學著老張家,又有幾家親戚湊份子買了大貨車,跟隨著老張來到了鄯善。
從鄯善縣城到南山礦區,去一天的路程,回來一天的路程,老張和他的兒子換著開車,累了就把車停在戈壁灘上歇息一會,夏天喝著被曬得滾燙的水,冬天啃著凍結成冰的冰塊,要是遇到沙塵天氣,幾個拉礦的伙計把車圍成個圈,人湊到一起免得走散,忍著餓,挨著凍,等到天氣好了再繼續趕路……這樣惡劣的氣候并沒有嚇壞這些來自中原的漢子們。一天老張突然想到,不如讓自己的媳婦過來,在去往南山礦區的路上開個小店,一來一家人也可以團聚了,二來可以幫助這些奔波在謀生路上的同道們有個歇腳的地方。這一提議得到了拉礦兄弟們的一致贊成,他們選來選去無意中看到一家新落成的新宅,高門大院,氣派地立在這條被老張用目光丈量過、用汗水測試過的馬路旁,他就毫不猶豫地找到了房主,租下了這間房子。
每當他從荒野的礦山上拉著幾噸重的礦石,一路晃晃悠悠地從山里往外走時,那從一扇扇窗里透出的燈火,給予他多少希望、欣喜、溫暖和向往呀!這條路跟隨著燈火延伸著,從西北邊陲的荒野戈壁到中原大地。
老張的房主是白克力。白克力是迪坎的“名導游”,專門為進樓蘭探險尋古的愛好者服務。我總是在揣摩,老張要租白克力的房子時候的情景,他們互相打著手勢,伸著指頭,畫著圈,然后再哈哈大笑,握著手,抱一下。時間久了,語言也就通了,你來我往,遠親也不如這近鄰了。從此老張就成為真正的迪坎人了。
老張和他的豫東快餐店在迪坎無序的時間里悄然地存在著,不停地接待著過往的行人,有的是熟客,有的新客,但吃完了,都說,真不錯,在這樣的地方,還能吃到一頓漢餐,有機會下次再來。
當太陽隱去之際,開設在廢棄烽燧臺上的豫東快餐店又開始熱鬧了起來了。為了能招待好這幾個喜歡聽故事的人,老張專門驅車幾十里外魯克沁街上買我們想吃的順風耳、鴨腸子、臘肉……
好熱鬧的白克力把晚上睡覺的鋪位鋪在了離快餐店不遠的一塊空地上。
我們幾個把晚餐的聚會也搬到了睡鋪旁邊,有著江南秀才氣質的阿春說,今晚我們在烽火臺上喝酒吃肉,我也想來一次“烽火戲諸侯”啊,可惜我的褒姒在哪里,我的諸侯在哪里?
“這是我的地方。”
“不,這是我的地方。”
同行的三位年近不惑的男士竟然搶起鋪位了,那是酒酣之后的少年回歸。
他們在沒有煙火的烽火臺上豪飲和買醉,說粗話、唱情歌……
他們說,這一晚他們是將士,門前馬路上轟隆隆的車聲是戰馬的聲音,褒姒是天上的星星,諸侯在他們的酒杯里,他們再做一次毫無拘束的少年的夢……
“誰說出塞歌的調子都太悲涼/如果你不愛聽/那是因為歌中沒有你的渴望……”這是席慕蓉寫給青春的詩句,每一個字被反復誦讀和記憶,它就成為了青春。
煙火中的迪坎大地,因不曾年輕,故不會老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