冉歌舒
在數學老師的課堂上,阿釗的表現糟糕透了。
此刻,老師正快速地舞動著手里的粉筆,在黑板上寫下那些阿釗根本看不懂的冰冷的白色數字,但他仍然死死地盯著黑板。要知道,前天他才被老師約家長談話,他可不想再讓奶奶從山下爬到山頂的學校聽老師訓話。
阿釗很努力地想要聽懂課堂內容,他甚至想鉆進那些數字里去,感受那些數字流動的軌跡,以便于完全地記住它們。這種念頭太過強烈,以致他更聽不進去了。很快地,他的思緒又飄到窗外的云朵里去了。
老師突然開始提問。阿釗惶恐地低下頭,企圖從課本上找到正確答案。
“阿釗,你又在干什么呀?!”數學老師嚴厲的聲音追了過來。
“到!”阿釗嚇了一跳,慌忙站了起來。同學們哄然大笑。
“你在想什么呢?回答問題。”
“我……我沒有想什么……老師,我不知道答案。”阿釗的臉都紅到脖子了,耳朵像燒紅的煤塊般發燙。
“坐下吧!”老師敲了敲黑板,轉身繼續講課了。
阿釗失落地坐下來。同桌波冬偷瞄了他幾眼,壓低聲音安慰他:“我也聽不懂,阿釗,沒關系的。”
阿釗沒有理他,他拿出筆,在課本的空白處畫畫——他在畫一匹馬:在山頂,有遼闊平坦的草原,一匹馬就站在不遠處,抬起頭看著阿釗。阿釗向它招手,馬就慢慢湊過來。
“你一直都在這里的,是嗎?”阿釗壓低聲音問馬兒。
馬沒有說話。馬是不會說話的。馬點了點頭。
阿釗開心地笑了。
“阿釗,阿釗——”
波冬輕輕推了推阿釗,“你在和誰說話呢?”
“和一匹馬。”阿釗回答。
“馬?”波冬湊過來,看到課本空白處的畫,“嘿嘿,你畫得真不錯,你或許可以成為一個木匠呢。”
“木匠?”阿釗不解地轉過頭看向波冬,又小心地偷瞄了下講臺上的老師。
“對呀,木匠,像我爺爺一樣的木匠,他會畫很多東西哦,粉色的桃子、綠色的樹葉、還有寺廟屋檐上的青龍……看起來跟真的一樣。”
阿釗搖了搖頭。
“可是,我的馬本來就是真的。”阿釗說。
這話讓波冬差點笑出聲。這說法太不可思議了,好在他早就習慣了阿釗的奇奇怪怪。
波冬撕下課本最后的空白頁,在上面寫了一個問題:那你的馬可以做什么呢?
“帶我去任何我想去的地方。”阿釗在紙上回復波冬。
這時,下課鈴響了,老師說完“下課”就離開了,教室里立刻像一窩蜂似的“嗡嗡”作響。
“這太好笑了,”波冬大聲地說,“你能把所有的希望寄托到不可能發生的事情上去嗎?”
阿釗有些生氣:“你太小瞧我的能力了,在回答你這句話的時候,我的馬已經馱著我走出學校的鐵大門了。你沒有聽到很清脆的聲音嗎?馬蹄踩過銹蝕的鐵皮的聲音……”
他很認真地說這件事情。
“哦,好吧!所以呢?你要去哪里?”波冬問。
“誰知道呢?或許只有先走出那道鐵門,我才能知道該去哪里,畢竟以后的事情是不知道的,對吧?”
“對著呢。”波冬皺了皺眉頭,像是擔心什么似的,“你要一個人去嗎?”
“如果你愿意的話,我可以幫你畫一匹同樣的馬,你喜歡黑色嗎?我只有黑顏色的筆了。”
“好的,那就畫一匹黑色的馬吧,我們一起離開這里。”
波冬看上去很高興。
年少的時候,我們都想從課業中抽身,告別熟悉的環境,去遠行,像書里的大俠那樣,騎上一匹馬就可以浪跡天涯。
“哦,太好了,這是我們倆的秘密,對嗎?”阿釗沒想到波冬會做出這么堅定的選擇。他意識到,原來不僅只有自己想離開學校。
“是的,這件事情,我保證你知、我知。”波冬說得很認真。
阿釗歪著腦袋想了會兒:“給我們的秘密一個保質期吧。”
“保質期?”波冬不解地撓撓頭。
“嗯,保質期……有一天,我們再次回到這里的時候,就把這個秘密告訴別人吧,去證明我們的馬存在過,就像我相信你的馬存在一樣。我們不能光想著自己,對嗎?”說這話的時候,阿釗已經在波冬的課本空白處畫好了一匹黑色的馬:黑馬在成團成團的白云下昂著脖子奔跑,向著遙遠的地方跑出一大片的空白。
那是12歲的他們第一次偷偷籌謀遠行,他們自信課本空白處畫就的一匹馬就可以帶他們離開課堂,離開怎么也搞不懂的數學題,去到他們想去的任何地方,無拘無束。
阿釗和波冬商量好放學后留下來,他們要為遠行做好周密的準備。他們找到當天的兩個值日生,說可以在放學后替他們打掃衛生。
傍晚,當太陽快溜下山坡的時候,學校準時放學了。那天是星期五,老師也沒有拖堂。下課鈴響后,在叮囑學生們回家路上注意安全之后,老師就收拾行李離開了學校。
阿釗和波冬沒有著急打掃教室的衛生,他們趁著太陽還沒完全落下,在操場旁的乒乓球臺上完成了周末的家庭作業,然后才回到教室快速地擦黑板、掃地、清洗課桌……他們忙得甚至來不及說話。忙完這些的時候,他們已經累得氣喘吁吁了。夏天傍晚的空氣里都帶著潮濕的熱,他們汗水涔涔。
天已擦黑,他們回到自己的座位上,拿出各自的數學課本,翻到畫著馬兒的那一頁。
“我的馬果然還在這里等我。”阿釗開心地跟波冬說。
“我的也是,它一直在等我呢。”波冬用食指摸了摸馬的頭,“真是一匹可愛的馬兒呀!”
“我們騎上馬去哪里呀?”波冬興奮地轉過頭問阿釗。
“嗯……讓我想想,”阿釗半仰起脖子思考,兩道可愛的眉毛擠在一起,許久后說,“你知道‘馬路嗎?”
波冬搖搖頭。
阿釗一點兒都不感到意外,他帶著得意的口氣說:“你不知道沒關系的,我也沒有見過‘馬路什么樣子,那應該就是馬要走的路,不然怎么會叫‘馬路呢?”
“有道理,”波冬若有所思地點點頭,“那馬路的盡頭是什么呢?”
“是城市,我聽奶奶說過,城市里到處都有甜甜的汽水和酥軟的面包,我爸爸媽媽就在那里……唔,我想他們了。”阿釗說著有些哽咽。他大概有一年多沒有見到爸爸媽媽了。
“唉,我媽媽在更遙遠的地方呢,你給我畫的馬,可以帶我去見她嗎?我都不知道她長什么樣子。”波冬茫然地撫摸著自己的馬。
波冬的媽媽是因難產去世的,她用自己的命換波冬活了下來。
“會的,一定可以的!”阿釗說,“波冬,我們都會見到自己想念的人。”
“那我們什么時候出發呢?”波冬笑著問。
“明天吧,今天已經很晚了,我們該回家了,波冬。”阿釗說。
波冬在低頭寫著什么。窗外的蟲鳴聲讓周圍顯得安靜極了。
他們關上教室的門,走出校門,趁著月色回家。
“阿釗,咱們倆回家了,馬兒住在哪里呀?”走到半路,波冬突然問道。
“都住在云邊上。”阿釗朝天上看了看,認真地回答道。
月亮掛在云邊上,照出許多云的輪廓,像一匹匹馬。
那天晚上,阿釗回到家就早早睡了。他做了一個很長很長的夢:數學課本上的文字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大片的靛藍色夜空;整個學校都變成了大片的草地。他的馬從云邊緩緩走下來,落在草地上。他跟馬兒招手,它就奔跑起來,從山頂一直跑到阿釗家的院子里,從沒關上的窗戶進來,臥在床邊與阿釗對視。
“馬……我……謝謝。”阿釗說不出話來。
“我會帶你離開這里的,”馬兒竟然張嘴說話,“我們旅途長遠,要用一生才能走完,請你不要害怕,我會一直陪著你的。”
阿釗滿意地笑了。
星期一的早晨,阿釗像往常一樣走進教室。很快,他就發現了異樣,同學們三五成群聚在一起議論著什么,時不時朝他瞟一眼。當他經過的時候,他們卻不再繼續說了。
波冬不在教室。阿釗上周五放在桌子上的數學課本不見了,波冬的也不見了。
“阿釗,老師讓你去辦公室。”班長走過來跟他說。
阿釗預感到有什么不好的事情發生了,他強作鎮定:“謝謝你,我知道了,這就去。”
阿釗的心像解不開的麻繩一樣亂,在老師辦公室門口,他深呼吸好幾次:“報告——”
“進來。”辦公室里傳來老師的聲音。
阿釗推開門進去,波冬正站在一旁抽泣,眼睛紅紅的。波冬的爸爸也在,他斜著眼瞪了阿釗一下,沒有說話。
“阿釗,”老師說話了,“我多次告誡你們,一定要做個誠實的好孩子,不可以說謊的。”
阿釗看了看一旁的波冬,沒有說話。
“老師,阿釗沒有……說謊。”波冬又哭了。
“是你慫恿我家波冬離家出走的?你這個小騙子!”波冬的爸爸指著阿釗,滿臉怒氣。
“爸爸,我真的看到了我的馬……”波冬解釋道。
“閉嘴!”波冬的爸爸粗暴地制止波冬的話。
“我沒有說謊。”阿釗抬起頭,語氣堅定,“我知道你們不會相信,事實上,這是我和波冬共同的秘密。”
“你說的是這個嗎?”老師從桌子上拿起兩張紙,正是阿釗給自己和波冬畫的馬兒。現在,那兩張紙從課本上被撕了下來,揉得皺皺巴巴。“沒有什么馬可以帶你們離開這里,阿釗,我希望你們把心思花在課業上,你們只有好好學習才可以走出大山……”老師繼續說道。
后面的話,阿釗再沒有聽進耳朵里去,因為他看見自己的馬正悠閑地在窗外的草地上撒歡呢。
“……阿釗,明天讓你家長來學校一趟吧。”老師說。
阿釗和波冬走出辦公室。他們知道,沒有人會相信他們的話。
“阿釗,我永遠相信你。”波冬盯著阿釗的眼睛說。
第二天,以家長身份來到學校的不是阿釗的奶奶,而是他的爸爸媽媽——他們要接阿釗去城里上學了。
這是很意外的事情,阿釗和波冬在學校門口道別:
“不要難過,波冬,”阿釗說,“我們還會見面的。”
“阿釗,我相信你,正如相信我們的馬存在一樣,我不管別人怎么說。”波冬眼睛紅紅的,“我會等你回來。”
那個夏天以后,阿釗記憶中關于云邊小學所有的事好像都被封存了。他在城市完成了他的小學、中學和大學學業,工作多年后,他都沒能再回去。
阿釗沒有成為木匠,他在一家出版公司做插畫師。在一個平常的下午,他決定放下手頭的工作,回到云邊村看看。星垂四野,在云邊村的山頂,他看到不遠處的學校里還亮著一盞燈。他閉上眼,又看到了童年時畫的那匹馬。它從遙遠的星辰深處落到草地上,帶著晚風向他飛奔而來。它繞著他轉圈撒歡兒,把頭抵在他的懷里……
“你來了?”一個男人的聲音從耳邊響起。
不知不覺,阿釗已走到了學校門口。眼前這個男人戴著粗黑邊的眼鏡,他朝他作出擁抱的姿勢。
“是波冬啊。”阿釗的眼眶發燙。
“是波冬呀。”男人笑著回應。
他們緊緊擁抱,這對童年時的朋友,好像一下子又回到了童年。
在辦公室的墻上,阿釗看見兩幅被裱起來的畫,畫上的兩匹馬正朝他們跑來。
“你還記得它們嗎?”波冬指著墻上的畫說,“這些年,我一直騎著那匹黑色的馬往前跑。”
時間這匹馬呀,已馱著他們走過了半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