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個文明都是帶槍的獵人

王松

前 言

《三體2：黑暗森林》（以下簡稱《黑暗森林》）是劉慈欣繼《三體》之后的又一部力作，劉慈欣在這本書中，為讀者展現了人類以最高智慧應對強大的“三體人”入侵的一段史詩。同時，這本書刺破了人類所有的浪漫主義，把文明的黑暗本質展現在讀者面前。

這本書呈現的故事不能說是最真實的，但卻是最理智的一番思考。所有幻想的、自大的外衣都被劉慈欣用足夠的理智一點點剖開，呈現出了文明冰冷又殘酷的骨感，讓生活在文明盛世中迷失了方向的人，結束了自欺欺人的偉大和恢弘幻想，重新對文明抱有足夠的敬畏感。

“黑暗森林”的標語，起自20世紀80年代的一句流行語：“城市就是森林，每個男人都是獵手，每個女人都是陷阱。”劉慈欣以此為基點，別出心裁地設想了一門叫“宇宙社會學”的學科，以此為我們呈現出了宇宙的黑暗。

1 .面壁計劃

《黑暗森林》的背景是《三體》的情節的延續，人們已知三體文明的艦隊正殺氣騰騰地朝太陽系奔來，同時三體人又用智子（從三體星發射到地球上的高維度智能電腦）鎖死了人類的一切尖端科技研究。

預計400多年后，三體艦隊就能到達太陽系，不得不說劉慈欣在這個時間的選擇上把握得非常好。如果是40年之后到達，那么做反抗也沒什么用，畢竟三體文明的科技程度比地球高出許多，根本沒有反抗的可能。如果三體人的艦隊是4000年以后到達，現在也沒有必要做反抗的準備，畢竟時間還長呢，誰知道這4000年當中，人類自己會不會把自己的文明給毀掉了？

但是400年卻不一樣，不管是反抗還是逃跑，都要從現在開始做點什么。那么要做什么呢？有這樣一個前提，不管地球上發生什么，有什么針對三體的謀略，都處在智子的監控之下，也就是說人類一切的謀劃都會毫無遮攔地暴露在三體人的視野里。

于是才有了“面壁計劃”：“面壁計劃”的核心，就是選定一批戰略計劃的制定者和領導者，他們完全依靠自己的思維制定戰略計劃，不與外界進行任何形式的交流，計劃的真實戰略思想、完成的步驟和最后目的都只藏在他們的大腦中……”

“……在領導這些戰略計劃執行的過程中，面壁者對外界所表現出來的思想和行為，應該是完全的假象，是精心策劃的偽裝、誤導和欺騙，面壁者所要誤導和欺騙的是包括敵人和己方在內的整個世界……”[1]

同時，面壁者可以調用整個人類世界的許多資源，而且可以毫無理由地調用，不必說明具體的用處。這個計劃是針對智子對地球的監控，以及三體人是用透明的思維交流，在計謀水平上遠不如人類等方面，應運而生的一個計劃。這個設計極富有創造力，以此奠定了這本書以智力對抗外星入侵者的基調。

一直以來對外星的科幻設想似乎都存在著一個誤區：外星人的科技比地球發達的話，那么外星人的智慧一定是比地球人高的，地球人的一切計謀都會被他們輕松揭破。

但事實卻不一定如此，就比如我們人類自己，我們的大腦從兩萬年前到現在都幾乎沒什么變化。也就是說，現代人用原始人的大腦創造出了現代社會的一切。再進一步說，現代人的謀略水平，跟兩萬年前的原始人處在同一個層面。

只不過原始人沒有現代人的工具和見識，把他們放到現代的話，他們不是現代人的對手。可是如果現代人回到原始人的時代，也不能用現代的工具，很有可能也不是原始人的對手，畢竟原始人對那個時代的了解是他們最大的助力。

這里涉及一個東方人和西方人在認知上的本質區別，大部分西方人一直認為現代是最美好的，現代人的智力也優于古代人。而東方人即便在受到了西方人將近一個世紀的影響下，也不完全這么認為。

這是一個存在東方人基因里的觀念，就像東方的“國學”。其實現在的“國學”跟真正的國學是有明顯區別的，最本質的區別在于研究國學的方式。真正的國學，如果想要做某一方面的研究，就要先集齊古代所有人對這方面的研究，把古人的研究都吃透了以后，再審時度勢地提出自己的觀念。

而現代廣義上的國學，指的是古代偉大思想家的著作或“語錄”，一般不涉及研究。就算是涉及研究，也更注重現代學者間的交流，以及用現代觀念或思想進行解讀，所以，現代的許多“國學大師”都不能算是國學大師。

通過東方人國學的研究方式，以及西方人的觀念，我們不難得出一個觀念：東方人更尊重古人！或者說更尊重古人的看法和思想。

在我們的觀念里，古人的智慧比現代人更純粹。因為古人所受到的信息干擾比較少，而現在是信息爆炸時代，我們只是去分辨信息的真偽就需要花費大量的精力。

比如說古人的造字，在象形文字中蘊含的巨大信息量，讓現代人嘆為觀止。古人是如何把那么多信息量匯入到文字當中的？

這其實又是一個思維盲區，不是古人把大量的信息塞到了文字當中，而是古人利用自己的觀察，用文字表達出了大量的信息。古人能有這樣的壯舉，就是因為他們那個時代的信息干擾較少，可以把主要的精力放在對信息的歸納和整理上。

說了這么多，其實筆者就是在闡述兩個觀念：第一.現代人跟原始人處在一個智力水平上，只不過是現代人有了一代一代人的積累，看上去比原始人過得好而已，但現代人跟原始人相比并沒有發生質變。第二.構思巧妙的“面壁計劃”，是一個蘊含了十足的東方智慧的計劃。

“面壁”這兩個字就來自東方，南北朝時印度僧達摩來華，據說在嵩山少林寺面壁而坐九年，潛心修道。后來“面壁”似乎變成了一種東方式的專注，一種打磨自己智慧和心境的修行。

利用東方智慧，才能迅速察覺到人類在這場必定失敗的戰爭中唯一的優勢。既然原始人跟現代人的智力水平沒什么區別，那么遠落后于三體星人的地球人，兩者的智力水平，也應該沒有本質上的區別。

而西方的觀念投射在關于外星人的文學作品或者影視作品上，太注重人類跟外星人之間“工具”上的差異，幾乎都在用戰斗機、槍械、導彈、核武器對付外星人。就算這些武器對付不了外星人，也只在機緣巧合下才找到對付外星人行之有效的手段。

想到這一層我們就可以發現，好萊塢的影片很少會出現在智慧上對付外星人的作品。他們太注重“工具”的作用，每次都是仗著有“趁手的兵刃”“莽”著往上沖，所以好萊塢的影片才會越來越乏味。

《黑暗森林》帶來了一個全新的視角，用計謀以小博大，更有趣味性，思維的境界也更博大更廣闊。劉慈欣用“面壁計劃”這個巧妙的設計，展現出了全人類的最高智慧！比敵人弱小百倍怎么樣？一舉一動在敵人的監視中又怎么樣？

人類的思維和計謀才永遠是人類最強大的武器！“面壁計劃”的整個過程，就是一種對人類智慧本質上的解析！

2 .太空軍

“面壁計劃”只是人類對三體人的主流防御計劃之外的數項計劃之一，在《三體3：死神永生》中，劉慈欣還構想了一個更瘋狂的“階梯計劃”。但這些計劃都是主體防御計劃的補充，所謂的主體防御計劃，就包括建設太空軍、太空艦隊在內的太空防御力量的建設計劃。

可是人類的航天水平太落后，跟三體人已經形成的遠征艦隊的航速可以達到光速的百分之一相比，實在是弓箭和導彈的區別。就是在這樣艱難的狀態下，各國的太空軍還是逐漸建立起來了。

劉慈欣以中國太空軍的建設為例，展現了一位科幻作家超前的想象力，以及東方民族的韌性和調節能力。劉慈欣對人類失敗情緒的把握也很到位，很注重思想在行動上的表現。同時劉慈欣還塑造了章北海這個堪稱偉人的人物，他是一位極具東方智慧的人，是一個比面壁人更像面壁人的人，甚至是唯一一個理解“面壁”這個概念的人。

很多讀者認為章北海是一個“逃跑主義者”，這個理解不能說是錯的，只能說是對這個人物的認識比較淺顯。關于章北海，在后文中會進行詳細分析，這里只是簡單地提一句。

言歸正傳，劉慈欣在關于太空軍的建設中，考慮得非常細致，也是盡量按照實際的情況在規劃這支軍隊。這方面體現了劉慈欣不愿意取巧的風格，如果換作其他的作者，會簡化太空軍建設的過程，只會做分階段的設想，經過一個很模糊的發展過程，最終展現出一支符合作者要求的太空軍。

可是劉慈欣卻是從太空軍的初始，一點點說起。太空軍成立之初，由在《三體》第一部中出現的常偉思任將軍，第一批太空軍僅由三十個海陸空軍種的干部組成。這三十個干部中有一半是海軍，在這里劉慈欣再次描述了一個思想盲區，很多人都認為太空軍應當以空軍為主，畢竟太空軍的戰場是空曠的太空，這跟空軍的作戰環境很相似。

但是，人們卻忽略了未來的太空戰將會以大噸位長續航的作戰平臺為基礎，這跟現在行駛在海上的航空母艦非常相似，只不過是由海洋的二維變成了太空的三維，所以太空軍的組成才會以海軍為基礎。

而且這支軍隊在建設之初，比我國當年的海軍建設還要艱難，海軍成立時好歹還有他國的海軍可以參考，可是太空軍要參考誰？根本就無從參考，一切都要從零開始。

所以，常偉思在太空軍第一次會議上的講話顯得很沉重：“……我們的任務，是要創立一個太空戰爭的理論體系……這是一個艱巨的任務，也是最基礎的工作，因為未來太空艦隊的建設，是要以這個理論體系為基礎的。所以，初級階段的太空軍更像一個軍事科學院……”[2]

同時常偉思的講話又顯得那么悲壯：“……太空軍的歷程是十分漫長的，按初步預計，各學科的基礎研究至少需要50年，而大規模太空航行的各項關鍵技術，還需要一個世紀才能成熟到試用階段……我想你們已經知道這意味著什么，我們在場的所有人都沒有機會進入太空，更不可能在有生之年見到我們的太空艦隊，甚至一個可信的太空戰艦模型都見不到。”[3]

另外，在建設太空軍的伊始，還面臨著“失敗主義”的挑戰，章北海就是在與“失敗主義”的斗爭中脫穎而出的。他從這個時候就已經從他父親那里得到了靈感，開始了他自己的“面壁計劃”。

之所以說章北海更像是面壁人，是因為他成功地騙過了敵人和戰友，甚至騙過了所有的讀者。在章北海的計謀暴露在大家面前之前，連讀者都會認為他是個堅定的“勝利主義者”。

章北海分析太空軍中的“失敗主義”，向常偉思匯報，現在大多數太空軍都盲目崇拜科技，而忽略了人類的精神在這場戰爭中的作用，而且他們缺乏使命感，消極等待，逃避現階段的責任，對軍人的尊嚴產生了懷疑。

章北海的想法很快引起了上級的重視，同時章北海也在太空軍中受到重用。章北海認為，不能用純粹理性和科學的眼光，來看待未來的戰爭。他有段話是這樣說的：“三體文明的高度發展告訴我們，我們的科學只是海邊拾貝的孩子，真理的大海可能還沒有見到。所以，我們在自己的科學和理性的指導下看到的事實未必是真正的客觀事實……”[4]

這些觀念都很有蠱惑力，很像是一個有必勝信念的軍人的思想。章北海因此成為了太空軍的二號人物，很快他又提出了一個極富有創造性地想法：增援未來！

那是太空軍首次拿到太陽系的作戰地圖后，章北海提出的想法。太空軍的所有人都沒有想到，有一天他們要面對這樣一張地圖：在一張有電影屏幕大小的“黑幕”中，太陽只不過是一個黃色的亮斑，行星如果不做標記的話根本找不到。

太空軍的戰士第一次感受到了太陽系的廣袤，其實在生活中的科普圖片給了大多數人一個假象，似乎太陽系就是由一個巨大的橙黃色太陽和幾個大小不一的星球組成。但是，科普圖片卻讓人忽略了太陽與行星、行星與行星之間的距離。

到現在為止，人類去過最遠的地方就是月球，以阿波羅飛船為例，需要三天左右的時候才能到達月球，如果要降落的話，還需要多用一天時間。根據人類登陸火星的計劃，從地球到火星大概需要六個月左右，這還是在火星離地球大約5500萬公里左右、兩者相隔最近的前提下。

從地球到太陽的距離被稱作是一個天文單位，大概是1.5億公里，大概是地球到火星的三倍。而地球與“不算太遠”的木星的平均距離，大概在5.2個天文單位。如果說去火星需要半年，那么去太陽就需要一年半，去木星就需要七八年！

其實用這些數字說明距離，還不是很直觀，可能真的要看到太空軍的作戰地圖，才會感受到太空給一直賴在搖籃中的人們的震撼。因為這幅地圖，太空軍中再次出現了“失敗主義”浪潮，章北海這個時候提出，現在的太空軍就面臨這么嚴重的“失敗主義”，在未來的太空軍可能要面臨嚴峻的思想挑戰，所以他建議現在的優秀政工干部，用冬眠的方式去增援未來。

這個想法很大膽，同時又讓讀者耳目一新，對章北海冷靜、睿智、眼光獨特等人物標簽，更加深刻了。之后，章北海的表現一直沒讓人失望，太空軍和科學界的發展都遇到了一個方向選擇上的困難，像丁儀這些尖端的科學家，都清楚地知道，只有發展核聚變技術才能掌握太空戰的未來。

可是老一輩的化學火箭航天者認為，還可以把升級化學火箭作為太空軍短期內的動力來源。這兩個研究方向都需要消耗巨大的資源，不可能同時進行研究。擺在丁儀等人面前的難題是，化學火箭的航天者占據著航天部門的關鍵位置，因此航天部門才會一直在化學火箭方面浪費大量的資源，始終沒有全力投入核聚變技術的研發中。

章北海自然知道，現在的人類耗不起，不能在這上面浪費時間和資源。于是，當他得知了那幾個航天部門的重要人物要在太空開會后，先是購買了一塊以金屬為主要成分的隕石，然后秘密把隕石車成了彈頭。在經過試驗后，他帶著隕石子彈借故去到太空，并等到了機會，在太空中用隕石子彈打死了那三個關鍵人物！

這么決絕的行動，多少讓人有些意外，畢竟之前章北海都是一個“正面人物”的形象。但這也正是劉慈欣塑造人物的精彩之處，章北海不僅是個看待問題的眼光比較獨特的人，還是個行動派！

他的作為才符合危機背景下東方智者該有的表現，讓人不禁想起了明末的洪承疇、孫傳庭等人。在危機面前，東方的精英不僅能有獨到的眼光，去尋找解決問題的方式，還有打破成規“便宜行事”的手段。

章北海就是東方的智者，東方的精英階級，為了人類的未來，他不惜背上殺人犯的罪名。即便他自己很清楚這么做違背了人的基本道義，但他也毫不拖泥帶水地做了。

劉慈欣在描繪章北海行兇前的心理狀態時寫道：“無辜？他要殺的這三個人也是無辜的……為了得到能夠在恒星際航行的飛船，必須消滅他們！而他們的死，也應該看作為人類太空事業作出的最后貢獻。”[5]

可見章北海當時沒有絲毫的憐憫。

章北海的整個行動都做得很隱秘，大家都以為這是一場隕石雨奪走了那些人的生命。除了三體的智子，并沒有任何目擊者，誰都沒有懷疑章北海。緊接著章北海如愿參加了他倡導的“增援未來計劃”，進入了冬眠。他就像是一個冷血殺手，堅定地一步一步走向自己的獵物。

3 .大時代中的小人物

在《黑暗森林》中，劉慈欣還用很細膩的筆觸，描寫了三個小人物的喜怒哀樂。一個是退休工人張朝援，一個是退休教師楊晉文，一個是開礦的苗福全。

劉慈欣從兩個方面描寫了這三個人物：一方面是東方的傳統思想在面臨文明入侵的巨變后，在心靈層面產生的動蕩。比如，對于楊晉文跟張朝援以聊天的形式看待人類和三體文明這場戰爭的描繪，張朝援對400年后自己乃至所有人類要斷子絕孫充滿了擔憂。另一方面，以普通人的視角，看待這場人類毫無勝算的戰爭，同時也從側面描寫社會對這場戰爭的恐慌。比如他們從新聞里看到有許多人的非自然死亡，被謠傳是智子將他們殺害的。丁儀還在電視臺上解釋，智子在宏觀世界的作用十分有限，不可能傷害到人類，讓大家不要恐慌。

可是，哪能不恐慌呢？畢竟是正面臨一個未知的敵人，還有鬼魅一樣的智子在地球潛伏著，誰能夠平心靜氣接受這些？隨著社會上恐慌情緒的蔓延，大家紛紛去銀行提取自己的存款，造成了更大規模的恐慌。

所以，國家立即進入了戰爭狀態，對銀行賬戶進行了一定范圍內的凍結。可是這事兒與三個老人的關系似乎若即若離，說跟他們息息相關是因為苗福全的錢就沒能全提出來，剩下的只能凍著了；說離他們有些遙遠，是因為楊晉文還在大談“高儲蓄率是一顆大地雷”，好像是早有先見之明一樣，根本沒太當回事兒。

其實，錢被凍在銀行這種事，只要不發生在自己身上，都是被高高掛起的。管他三體人，管他戰爭狀態，只要還沒到眼前，就該吃吃該喝喝，反正那些國家大事自己說了也不算，就算是關心也只能算是瞎操心。這是社會的常態，也是劉慈欣描寫這三個人物的妙處。

同時還可以用這三個人物的視角，闡述一些無從描述，最好是用新聞播報的形式出現的信息。比如“逃亡主義”和“技術公有化”運動，在一開始大家并沒有把所有的精力都放在反抗三體人的入侵上。在地球科技遠遠落后于三體文明的情況下，國際上自然而然產生了一小部分人逃亡外太空，避免人類文明徹底滅絕的理念。

在這個理念生發之后，人們做了許多設想，比如尋找一個人類可以生存的世界，或者干脆把飛船當做永久居住地。還有人認為，可以一邊逃亡，一邊等待三體人對人類政策的緩和。

而“技術公有化”是發展中國家要求發達國家公開航天技術在內的尖端技術，以使得所有的人類在三體危機面前享有同等的機會。但是，發達國家卻認為這是不現實的，也是幼稚的想法，因此建立地球聯合艦隊的方案也破產了。

張朝援等人就是這些“國際大事”的最好觀眾，從他們的視角，看到各國之間的勾心斗角。由此可以清晰地認識到，即便在面臨三體危機的狀態下，各國之間也依舊沒有展開合作，而是各自為政浪費了大量的資源，各自研究各自的航天工程，各自建立各自的太空艦隊。

不過張朝援等人的注意力并沒有在這些大事件上，而是苗福全聽說最近出現了“逃亡基金”——只要肯花錢，就能在未來的逃亡飛船上買一個名額。張朝援說這是為苗福全這些有錢人準備的，楊晉文認為應該讓人類的精英階級逃亡，三個人越說越嗆，最后為了哪部分人才應該逃亡鬧得不歡而散。

對斷子絕孫最擔憂的張朝援，最先聯系上了“逃亡基金”的負責人史曉明，在史曉明連忽悠帶刺激下，張朝援終于還是花了40萬購買了“逃亡基金”。可是很快，聯合國就宣布逃亡主義為非法，張朝援差點崩潰，好在他的孫子降生，才讓他感覺這些身外之物都微不足道了。

喜歡關注國家大事的楊晉文說得沒錯：“……宇宙逃亡根本不可能實現，關鍵是誰走誰留啊？這不是一般的不平等，這是生存權的問題……只要有人走有人留，那就意味著人類最基本的價值觀和道德底線的崩潰！”[6]

這一段對逃亡主義的描寫，如果放在大尺度上描述的話，不會有太多的代入感，可是用張朝援這樣的普通人來詮釋，就顯得格外有張力。在面臨滅頂之災時，社會的混亂，普通人的無奈，這些紛亂的情感才會刺入讀者的心中。

“逃亡主義”被挫敗了，不過因為全國上下都在集中全力建設太空軍，讓張朝援等普通人的生活，變得越來越艱難。這時候又可以把他們三個人看作是整個社會的縮影，國家開始實施糧票系統，副食品開始減少，據推測人民的生活水平會倒退一個世紀。

另外，劉慈欣還借著三個老人的視角，描寫了太空電梯的建成，從此人類可以在外太空建設大型建筑物了。可是三個老人卻不太關心人類的這一壯舉，而是把所有的心思都放在自己的身后事上。

比如楊晉文就打算利用太空電梯，把自己的骨灰發射到太空中。楊晉文雖然一直在諷刺張朝援的觀念陳舊，但他的觀念也沒先進多少，同樣怕三體人挖他的墳，他才會選擇“宇宙葬”。苗福全也怕三體人來了之后自己會被拋尸荒野，打算把自己埋在地下四百多米深的廢棄礦道中。

“延續血脈”“入土為安”，這都是些帶有明顯東方色彩的想法。這些想法看似是老觀念，但卻是華夏民族核心思維的一部分，在現代人看來這些觀念似乎有荒誕的成分，其實這都是對文明最基本的尊重和敬畏感。

一個文明想要取得長久的發展，最基礎的一件事就是將血脈延續下去，否則發展從何談起？“入土為安”則是為了避免尸體的腐爛所引發瘟疫之類的疾病，或者尸體被野獸啃食，這個觀念還代表著對死者最基本的尊重，以及對死亡的一種詮釋。

這些都是一個文明、一個民族在剛剛開始發展起來的時候，就積累起來的生存經驗，這些經驗早已經埋在了我們的基因里。作為一個有悠久傳統的民族，我們才會打心底里認為暴尸荒野是一種罪，我們才有“不孝有三，無后為大”的觀念。

由于我們的傳承足夠古老，所以，我們的許多觀念都是對文明生存的一種詮釋，只是在長久的傳承中，已經看不到這些觀念在詮釋著什么，只留下古人們總結出來的結論。同時東方文明異于其他文明的地方在于，東方文明的內核不在圣人的著作中，不在悠久的歷史中，而在每一個就像張朝援這樣普普通通華夏子孫的心中傳承。所以，我們的民族格外有韌性，我們的傳承從未斷絕。

這是劉慈欣描繪這三個普通人最妙的地方，他可能意識到華夏大地上的每一個人都是華夏文明的縮影，所以，他利用這個縮影反過來去描述華夏文明。

后來這三個老人家先后去世，苗福全的兒子按照遺囑真的把他葬在了深深的地下，并在礦井的地面上立了一塊碑以供后人憑吊。同時苗福全還留下遺囑，末日之戰的最后一代子孫要把他的墓碑清除，以免被三體人挫骨揚灰，但如果人類勝利了，則必須把墓碑在原地復原。只是苗福全沒有想到的是，在半個世紀后，由于沙漠化，他的墓碑就找不到了。

張朝援則像普通人那樣，兒孫將他的骨灰放在了公墓的普通方格里。楊晉文花光了自己所有的積蓄，才得以在死后讓他的金屬骨灰盒飛向茫茫宇宙。隨著這一代人的逝去，人類曾經無憂無慮的“黃金時代”也隨之結束了，世界變得以戰爭為主色調。

隨便提一句，“逃亡基金”的詐騙者史曉明，就是第一部中出現的史強的兒子。史曉明和張朝援的孫子先后用冬眠技術到達了遙遠的未來，在那個時代他們見證了人類史上最慘烈的一場戰爭。

4 .面壁計劃：幽靈戰隊

“面壁計劃”是《黑暗森林》當中一個非常獨特的設計，這部小說當中的核心“黑暗森林”法則，在羅輯對史強描述出來之后，就喪失了它神秘的面紗，變得像“勾股定理”一樣直白地擺在大家的面前。而“面壁計劃”卻一直沒有喪失趣味性，以及那種由智慧的碰撞帶來的沖擊。

書中是這樣描繪面壁者的：“面壁者所承擔的，將是人類歷史上最艱難的使命，他們是真正的獨行者，將對整個世界甚至整個宇宙，徹底關閉自己的心靈，他們所能傾訴交流的、他們在精神上唯一的依靠，只有他們自己。”[7]

同時只要成為面壁者，就會陷入一個怪圈，比如毫不知情的羅輯突然成為面壁人，他最先想到的就是推卸強加給他的責任。沒想到他輕易就拒絕了面壁者的使命，但是效命于三體人的三體組織依舊在全力刺殺羅輯，要不是史強足夠小心，羅輯已經死了。羅輯親自向殺手解釋自己已經不是面壁人的時候，才發現除非人類獲勝，或者人類滅亡，不然他永遠擺脫不了面壁人的魔咒了。

羅輯：我拒絕做面壁人。

大家：看啊，他已經開始在做面壁人的工作了。

羅輯對殺手說：我已經不是面壁人了。

殺手：我看起來就傻嗎？會相信你這么低級的謊言！

很快羅輯就想明白了面壁者的本質：“……當一個人成為面壁者后，一層無形的不可穿透的屏障就立刻在他與普通人之間建立起來，他的一切行為就具有了‘面壁計劃的意義，正像那對面壁者的微笑所表達的含義：我們怎么知道您是不是已經在工作了？”[8]

正如對面壁者的描述那樣，“他們是真正的獨行者！”在他們成為面壁人那一刻，之后的一言一行都可能蘊含著欺詐的意味。也是從那一刻開始，大家對面壁者們的言行都會抱有不信任的心態審視。

在開始“面壁計劃”的同時，三體星人也利用地球的三體組織，開始了“破壁計劃”。三體星人清楚地知道自己不善于謀略，所以，才利用地球人去對付面壁者，除了羅輯，每個面壁人都有他的破壁人。

“面壁計劃”的一開始，并不是人類與三體人的較量，而是人類與人類之間智慧的較量。這番智斗的精彩之處，是面壁人一個個瘋狂地超越人們認知的計劃。

面壁人一共有四位，第一個被“破壁”的面壁人叫弗里德里克·泰勒（以下簡稱泰勒），他是剛剛卸任的美國國防部部長。泰勒在成為面壁人之前就是一流的戰略學家，他認為：“技術的最終受益者將是小國家……隨著技術的發展，大國所擁有的人口和資源優勢將不再重要……核技術的后果之一，就是使一個人口只有幾百萬的小國有可能對一個人口過億的大國產生實質性的威脅，而在核技術出現之前，這幾乎是不可能的。”[9]

這些觀念讓泰勒看上去是一個擁有清晰思維、看透了許多本質的戰略家，可是在計謀方面他卻略顯不足。在這方面，劉慈欣對美國式戰略的解讀是非常到位的，我們知道，美國的大型戰略方案都是要先經過國會的同意才能實施。

美國國會有那么多議員，這使得他們的戰略根本沒有秘密可言，對于人類的智謀來說這其實是一種很大的損耗。這使得美國的戰略要非常精致，或者是不可復制的，或者是對手無法抵抗的。

泰勒可能在這樣的政治環境下待慣了，他的戰略思維非常清晰，但是他的掩飾手段卻很差勁。泰勒先是拜訪了丁儀，說是想要建立一支以宏原子核聚變為武器的太空力量。

宏原子是劉慈欣在另一本小說《球狀閃電》中提出的一個科幻設想，而丁儀這個人物，也是在那本小說中首次出現的。在《球狀閃電》中，宏原子中電子的激發狀態就是“球狀閃電”的現象，而宏宇宙跟我們的宇宙并存，人們可以收集到宏原子，將其轉化成強大的“球形閃電”武器。

緊接著泰勒又去了日本，希望能重建神風特攻隊。“球狀閃電”需要近距離發射，這會造成很大的傷亡，甚至可能要進行自殺式襲擊。這就需要一支不畏死的軍隊，但是現在的日本早已經不是“軍國主義”盛行的時代，在《黑暗森林》中，現代的日本人也認為當年的神風特攻隊的建立，違背了社會的基本道德。

讓人頗有感觸的是，泰勒在神風特工隊紀念館中，看到一個即將出擊的神風隊員寫給母親的遺書：“媽媽，我將變成一只螢火蟲。”[10]

這句話是劉慈欣對神風隊員遺言的一個藝術改編，但卻讓人的心情久久不能平復，“軍國主義”給人類造成了太大的傷害，而且這個傷害不分敵我。

緊接著泰勒又到中國，希望從章北海那里了解他必勝信念的由來，但他依舊沒有找到自己想要的東西。于是泰勒又去中東找恐怖分子，但是他發現恐怖分子也沒有了之前的瘋狂，因為人類對三體星人的仇恨，已經超越了人與人之間的所有仇恨，所以，恐怖分子也將沒有存在的意義了。

看到這里，相信看過《球狀閃電》的讀者，大概都能琢磨到泰勒的意圖了。因為在《球狀閃電》中有一個設計，遭遇了“球狀閃電”的人，并沒有直觀意義上的死亡，而是處在了一種比較奇妙的量子態。這種量子態是可以影響到現實世界的，既然人類在三體人面前不堪一擊，那么用量子幽靈的方式能不能抵擋三體艦隊？

在得知了已知條件后，這似乎不是一個難以猜到的戰略，所以在“面壁計劃”剛剛實施了四五年，泰勒的破壁人就出現了。破壁人不僅推導出了泰勒量子幽靈的計劃，還推斷泰勒因為在全球范圍內沒有找到一支還有自我犧牲精神的軍隊后，便打算在末日之戰時用“球狀閃電”攻擊地球艦隊，讓變成了量子幽靈的太空軍反抗三體人的艦隊。

破壁人評價泰勒時說：“作為面壁人您是不合格的……美國強大的力量使它的領導者失去了很多東西，包括戰爭謀略所需的詭秘和奸詐，因為你們不需要這些。”[11]

前文中過說，劉慈欣對美國式的戰略解讀得很到位，不光做了解讀，他還把這種美國式的戰略存在的緣由寫了出來。

正如破壁人所說，泰勒不是一個合格的面壁人，他在得知了三體星人對于自己的一切計劃都無所謂的時候，精神上徹底崩潰了。但是身為面壁人，就算他承認了破壁人所說都是事實，大家也沒當一回事，還以為這是泰勒的一種欺詐。

而作為一名合格的面壁人，就算自己的計謀被識破也沒關系，只要他繼續工作，就能繼續迷惑敵人。不過泰勒沒有忍辱負重，而是選擇了自殺，等于宣告了破壁人所說的一切都是真的。

這是一個最不負責任的選擇，可見泰勒雖然是個戰略家，卻不是個謀略家。

5 .面壁計劃：恒星型氫彈

“面壁計劃”就好像是人類歷史上一個巨大的諷刺，一般人都愿意把自己的善良和包容等等美好的情懷，看作是可以展示給地外文明的東西。可是真正遭遇到地外文明的時候，一切的善意卻都沒什么作用，恰恰是人們最不喜歡的欺詐可以對付敵人。“面壁計劃”又是一種無奈，除了欺詐，人們在這場與三體星人的戰爭中，別無他法可用。

連同泰勒在內的四個面壁人，都發揮了“面壁計劃”的優勢，只不過泰勒在這個計劃中發揮的作用比較小罷了。第二個面壁人是曼努爾·雷迪亞茲（以下簡稱雷迪亞茲），他是小說《黑暗森林》中委內瑞拉的總統。雷迪亞茲是一個杰出的政治家，在委內瑞拉推行“21世紀的社會主義”，有強烈的反美傾向，并在美國發動的對委內瑞拉的全面入侵中以弱勝強，取得了巨大的勝利。

雷迪亞茲是一個稱職的面壁人，起碼在破壁人出現之前，很難察覺到他的計劃是什么。他首先對大當量的氫彈產生了濃厚的興趣，可是核武器在太空戰中能發揮的作用并不大，首先因為太空是一個真空的環境，所以無法產生沖擊波，核彈爆炸的光壓也是有限的。輻射就更不用說了，宇宙中到處是輻射，只要艦體沒有被直接炸壞，輻射就不可能影響到在飛船里的生物。

面對這些質疑，雷迪亞茲解釋說，到目前為止人類能投入實戰的武器，氫彈的威力是最大的。在人類的新式太空武器投入應用之前，他的戰略是盡量增強氫彈的威力，讓人類不至于一件太空武器都沒有。

雷迪亞茲的說法順理成章，而且由于委內瑞拉曾經在核武器的研究上，被美國封鎖并拆除過研究設施，雷迪亞茲一直對此耿耿于懷。成為面壁者，獲得了可以隨意調動世界資源的權限后，他會對核武器產生興趣也理所當然。

雷迪亞茲一上來就對研究團隊提出，希望要一個兩億噸級的氫彈，這樣的氫彈足有一棟樓那么大。人類現在最大當量的氫彈是“沙皇炸彈”，也只不過是五千萬噸級，兩億噸的氫彈的爆炸結構，已經與恒星的演化無異，所以稱之為“恒星型氫彈”。

這樣一顆氫彈會持續幾分鐘的爆炸，堪比一顆小太陽。以人類目前的科技水平來說，這樣的氫彈也很難制造，造氫彈不是做鞭炮，多放些火藥就能更響，要先設計出巨型氫彈的模型才能嘗試引爆。先一步的模型設計工作，就需要很長一段時間，而且還需要研究恒星的天文學家加入。

就在巨型氫彈有了設計方向的時候，雷迪亞茲跟巨型氫彈的設計者從氫彈談到了太陽，這個地球的生命之源，這個一直在為地球提供著光和熱的天體，不僅現在它的光輝照耀在大地上，百萬年前人類還在古猿時代它就已經在天空了，在一億年前的恐龍時代它在，第一個單細胞生物所感受到的光線也是它發出的。我們已經習慣了它的存在，漸漸地忘記了它的偉大。

雷迪亞茲好像是第一次認真地審視天空中的太陽，就在這時候他突然得了恐日癥，一見到太陽，身心就接近崩潰。讀者在看到這里的時候，會覺得雷迪亞茲突然患病有些奇怪，這時候最多也就猜測到雷迪亞茲的計劃跟太陽有關，但卻絕不會想到他的計劃會那么大膽。

在“面壁計劃”進行了十幾年之后，對恒星級氫彈的研究終于全部完成，但由于氫彈的威力太大，只能在太空中試爆。雷迪亞茲堅持要在水星試爆，而且要打一個深井，在水星的地下試爆！

雷迪亞茲對此的解釋是，氫彈爆炸在水星炸出的大洞窟，可以在未來用作建設水星基地。他要在地球的內側行星建設發射恒星型氫彈的基地，準備在地球失守后做最后的抵抗，這個提議引發了各國代表特別是發達國家代表的哄堂大笑。

其實按照“面壁計劃”的規則的話，面壁人不需要去解釋自己的目的。就像羅輯，要找一個世外桃源居住，理由是：這是計劃的一部分。要一桶從沉船上打撈上來的“古董酒”，理由是：這是計劃一部分。想要找一個夢中情人一樣的姑娘，理由是：這是計劃的一部分。

可是泰勒的自殺造成了一個嚴重的后果，讓大家意識到面壁人的計劃可能存在巨大的風險，所以才開始對面壁人進行一定規模的監控。這就引發了一個問題，在人類世界真的可以實現“面壁計劃”嗎？人類可以欺詐，同時也可以選擇不信任，泰勒讓“面壁計劃”的光環消失后，人類對面壁者就充滿了不信任，這會不會影響“面壁計劃”的實行？

雷迪亞茲比泰勒稱職的地方，在于他把這些對自己的不信任和質疑聲，也充分地利用了起來。這其中包括發達國家代表對他的諷刺，于是他乘機表現出了自己的偏激，揚言要造一百萬顆恒星型氫彈，跟三體星人奮戰到底。

這看上去一切都很合理，可是在水星試爆的恒星型氫彈取得了巨大的成功后，雷迪亞茲的破壁人出現了！

讓人沒有想到的是，雷迪亞茲要在水星布置那么多氫彈，根本就不是為了做最后的抵抗，而是希望利用這些氫彈改變水星的軌道，讓水星一頭扎進太陽里！

雷迪亞茲的計劃用到的一個理論，是在《三體》第一部中出現的“恒星大氣層”，當時劉慈欣只簡單提了一下，在《黑暗森林》中對這個科幻設想又作了進一步的完善。根據地球的天文學家發現，三體世界恒星的大氣層，是因為之前有行星墜落到恒星中，擊破了恒星的外殼，使內部物質噴射到太空中，而形成的類似于大氣層的結構。

在三體世界因為有三顆恒星，一顆恒星的大氣層會被另一顆恒星的引力所驅散，但是單恒星的星系卻并不會如此，恒星的噴射物會形成一道螺旋狀的物質流，如果把水星推進太陽里的話，太陽噴出的物質流會超過火星軌道。

那時候地球和金星、火星都將會在太陽的大氣層內運行，這三個行星會在摩擦中很快失去速度，墜入太陽里。“其實早在這之前，地球大氣層就在與太陽物質劇烈摩擦中被剝離，海洋蒸發殆盡，剝離的大氣和蒸發的海洋將把地球變成一顆巨型彗星……地球表面將回到其形成之初的巖漿火海狀態，沒有任何生命能夠幸免。”[12]

同時，這還會造成連鎖反應，地球等三顆行星墜入太陽后，將會有更多的太陽物質噴射出來，形成的螺旋形物質流可以達到木星軌道。最終木星也會墜入太陽，引起更劇烈的連鎖反應，屆時太陽系將逐漸毀于一旦。

雷迪亞茲之前所做的一切，就是希望能部署可以改變水星軌道的氫彈，以它們的爆炸為水星提供動力。在劉慈欣的短篇小說《吞食者》中，提出過這個科幻設想，在那篇小說中，使用氫彈為月球提供動力，撞向要把地球吞噬的巨型飛船。這個設想又用在了雷迪亞茲身上，不過劉慈欣做了更加精細化的處理，比之前《吞食者》當中的設想更加細致。

雷迪亞茲的目的不是為了毀滅太陽系，而是希望以此為要挾，獲得跟三體人談判的本錢。可是破壁人卻告訴他，以人類的工業資源根本不可能生產出一百萬顆恒星型氫彈，就算是能生產出來，這些氫彈也不足以使水星改變現在的軌道，墜入太陽當中。

這個計劃是瘋狂的，也是帶有濃郁的毀滅性，不被人類世界所接受。各國代表因此取消了雷迪亞茲面壁者的身份，他用一顆虛假的氫彈作為威脅，才得以從聯合國大廈逃回自己的祖國。在取消雷迪亞茲面壁者身份的那一刻，也預示著“面壁計劃”的失敗，或者說“面壁計劃”失去了最大的優勢。

令人諷刺的是，如果地球有足夠的工業資源，可以生產出那么多氫彈，雷迪亞茲的謀略或許真有可能成功。他自己不就是利用氫彈的威脅，從聯合國大廈全身而退的嗎？可是雷迪亞茲在回國后，被曾經愛戴他的人民用石頭砸死，他的計劃也徹底失敗了。

雷迪亞茲的死，向我們揭示了人類在面臨滅頂之災的時候，根本沒有背水一戰的勇氣，但同時人類的道德又是我們整個族群最珍貴的東西，它就像純粹的童真，像人與人之間埋在基因里最基本的關愛一樣耀眼。

沒有背水一戰的勇氣，人類注定滅亡，可是如果我們真的為了種族的生存而時刻準備著毀滅太陽系，那我們這個族群生存下去還有意義嗎？這可能是劉慈欣在“面壁計劃”里想要表達的深意。

6 .面壁計劃：思想鋼印

為什么前面兩個面壁人的計劃都是以毀滅自己為主？為什么他們的戰略方向不是去對抗三體人的艦隊，反而是去消滅地球艦隊？是去毀滅太陽系？

在羅輯用“黑暗森林法則”逼三體星人就范之后，他在智子面前曾經這樣評價過其他三個面壁人：“對他們的輕視是不公平的，那三個面壁者都是偉大的戰略家，他們看清了人類在末日之戰中必然失敗的事實。”[13]

“面壁計劃”本身就帶有悲壯的色彩，是在必敗前提下的反抗方式。其實在“面壁計劃”開始的那一代人里面，要么是悲觀主義者，認為一切的反抗都沒什么用，還不如破罐子破摔，自己有生之年先活舒坦了再說。更多的人是像張朝援那些人一樣，也會對未來擔憂，但畢竟末日之戰在時間上離他們太遠，大多數時候他們都會把末日之戰高高掛起，逃避對未來的擔憂。

面壁人的戰略和掩飾手段高明與否暫且放在一邊不談，起碼他們是清醒的人，沒有抱任何幻想，所以，他們的戰略才都會是置之于死地而后生的計劃。其實羅輯的計劃，也是像雷迪亞茲那樣以威脅為主，只不過他找到了讓三體星人害怕的東西，而雷迪亞茲的威脅不足以讓三體星人妥協。

第三個面壁人叫比爾·希恩斯（以下簡稱希恩斯），他的戰略方向跟其他三個面壁人都不相同。希恩斯是獲得過兩次諾貝爾獎的腦科學家，同時他又是一位老練的政治家，既代表了科學的力量，又代表了一部分政治力量。

希恩斯在明面上的計劃，是以科學的力量，幫助對人類的大腦做進一步的開發。這個邏輯就是從“現代人的大腦跟原始人的大腦沒什么區別”中得出的，生物至少需要兩萬年才能依靠自然進化發生明顯的變化。

現代人的大腦既然想不出抵抗三體人的方法，那么給大腦做進一步開發之后呢？擁有超級大腦的“高智人”，會不會就能打破智子的封鎖？會不會就能突破現在技術的瓶頸？不管怎么說，進一步開發人的腦部后，會產生無限種可能。

希恩斯也是一位合格的面壁人，他的真正意圖隱瞞得非常好，甚至在相當長一段時間里，連他的妻子和助手山杉惠子都沒有明白他的意圖。而且他還利用自己的妻子，提出了進一步開發大腦的研究方向，而他就好像是附和著妻子開始了這項研究。其實這個研究方向里就隱藏著他的真實目的，只不過借他妻子之口說出來，是他戰略欺詐的第一部分。

要想從事開發大腦的研究，就要先建立一個詳細的大腦模型，而要建立大腦的模型就需要更優秀的計算機。現有的計算機無法完成這個計算量，所以希恩斯進入冬眠，等待計算機技術的突破。在他冬眠八年后就被喚醒了，不是說計算機技術有了突破，而是說所有關于計算機的研究都“觸底”了。

智子對地球科技量子層面的封鎖是全面性的，既然無法研究量子計算機，那么只好從傳統計算機榨取僅存的一點水分，終于利用新型計算機建立了一個腦部模型。有了這個前提，希恩斯醒來后立即展開了進一步研究，很快他就得到了這個研究的“副產品”：思想鋼印。

大腦給出的每一個判斷，都是根據所接收到的數據，做相應的分析和計算，然后得出結論。不過，大腦在意識層面上呈現的時候，簡化了分析和計算的過程，把結果直接呈現在了我們的意識中，所有的計算都在“后臺”運行。

就像有人告訴你：“水是劇毒的！”大腦接收到這個信息后，經過分析和計算，以及對自身經驗的對比，最終得出了“對方的話是錯誤”的結論。這個計算過程不會呈現在我們面前，我們在聽到那句話之后，幾乎是下意識就判斷這句話是錯的。這是大腦計算的一個簡化過程，是每個人最基本的邏輯能力。

希恩斯的研究就是發現了大腦關于這個邏輯能力的運作過程，并可以利用這個邏輯能力的關鍵點更改邏輯的真偽，以及讓被更改的邏輯“固化”。比如“水是劇毒的”這個命題，正常情況下可以輕易地判斷這是個偽命題。

“思想鋼印”可以改變大腦計算過程的關鍵點，讓偽命題變成真命題，讓實驗者認為“水真的是劇毒”！并對水產生了發自本能的恐懼，即便是努力喝下去，全身的每一塊肌肉都是抗拒的，會認為自己飲了一杯劇毒，努力把水吐出來。

當然希恩斯希望給大家灌輸的并不是水有沒有毒這樣的命題，他希望給大家灌輸“人類必勝”的信念。隨著太空防御體系的建設，地球各國的投入越來越大，經濟發生了極速倒退，而科技的進步因為智子的屏障而日益減速，這引起了全世界范圍內的失敗主義浪潮。

希恩斯的“思想鋼印”似乎是一根救命稻草，不過在聯合國進行的“面壁計劃”聽證會上，各國代表紛紛反對濫用“思想鋼印”，認為這是對思想的控制，認為希恩斯兩口子是打開了一扇通向黑暗的大門。

希恩斯便給大家講了一個故事：“一個在林場中被倒下的樹木壓住腿的小男孩兒，當時只有他一個人，腿流血不止，這樣下去他會失血而死，但他做出了一個令各國代表汗顏的決定：拿起鋸子，鋸斷了被壓住的那條腿，拯救了自己的生命。”“人類現在面臨的問題是生存還是死亡……在這種情況下，怎么可能不舍棄一些東西？”[14]

希恩斯的話再次反映了“面壁計劃”的悲壯色彩，在那樣一個時代，清醒的人已經意識到在末日之戰中人類根本就沒有勝算，所以才叫“末日之戰”。只有最瘋狂的計劃才能讓人類在未來有一線生機，所以面壁人的計劃都有“壯士斷腕”的勇氣，以及延續人類文明的決心。

在“面壁計劃”的聽證會上，既從面壁人的身上反映出了人類在面臨危機時的果決，又反映出了人類對道德底線的守護。在面對滅頂之災的時候，兩者之間說不清誰對誰錯，就像一個人在人前和人后所表現出的不同人格，兩者是矛盾的，但互相之間又是無法割裂的。

最終各國代表都同意了在嚴格的監控下，只在太空軍中使用“思想鋼印”的決議。許多太空軍戰士獲得了對末日之戰必勝的信念，雖然這個信念是虛假的，但起碼他們不用活在必敗的陰影當中。

希恩斯的研究止步于此，他跟妻子再次進入冬眠。等170多年后，地球已經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他們跟羅輯一樣剛剛從冬眠中醒來，就被告知“面壁計劃”終止了。就在這個時候希恩斯的妻子山杉惠子突然說，她是希恩斯的破壁人！

山杉惠子早在進入冬眠就要喪失思考能力的時候，才突然明白過來，“思想鋼印”不是希恩斯一直在宣稱的副產品，這就是希恩斯從一開始想要的東西。在“面壁計劃”進行之初，讓希恩斯苦惱的不是他想不出拯救人類的辦法，而是苦惱要用什么樣的手段，來掩蓋自己真正的意圖。

當時山杉惠子提議“開發腦部”的戰略，讓希恩斯茅塞頓開，并順水推舟開始了這個方向的研究，他知道朝著這個方向總有一天會得到“思想鋼印”。希恩斯這個計劃唯一的漏洞是，他獲得了兩次諾貝爾獎的研究成果，就是發現了大腦的運作在量子層面，而智子封鎖的就是人類的量子科技，希恩斯成為面壁人之前就知道，“開發大腦”的計劃不可能成功。

既然明知不可能成功，希恩斯還在用盡全力去執行這個計劃，這本身就是一種反常。或許在別人眼中，希恩斯可以用“順水推舟”做掩護，但是他卻瞞不過枕邊人山杉惠子！

除了公開使用的那臺思想鋼印，希恩斯還造了另外四臺，并把他們交給了經過了“思想鋼印”固化了信念的“鋼印族”。另外希恩斯的真實意圖竟然是，那些思想鋼印傳達的信念并不是“人類必勝”，而是“人類必勝”是個偽命題。

也就是說，“鋼印族”所秉承的信念，并不是“人類必勝”，而是“人類必敗”！“鋼印族”所做的一切，并不是為勝利的目標去的，而是為人類必然失敗，在末日之戰前一定要有小部分人類以逃跑為目的。通過其他四臺思想鋼印的延續，這個信念可能跨越了兩個世紀，依舊被隱藏的“鋼印族”視作唯一的真理。

希恩斯替人類完成了“斷腕”，既然人類的道德底線不允許有小部分人逃跑，在太空中延續人類的火種。那他就幫人類做這個決定，讓“鋼印族”在關鍵時刻逃離地球，作為延續人類文明的火種。

頂級戰略學家的戰略思維總是出奇地相似，逃跑，不只是希恩斯的謀略，也是章北海所秉承的觀念。只不過章北海比希恩斯更有智慧，他也從他父親那里得到了靈感：要多想！

7 .面壁計劃：咒語

羅輯是四個面壁人當中，最不像面壁者的人，他在一開始成為面壁人的時候，一直在用他手里的資源享受生活。甚至以“這是計劃的一部分”為由，從全世界找到了他腦海中的“夢中情人”莊顏，并跟對方相愛，絲毫不理會什么“面壁計劃”。

所有人都覺得羅輯不是個稱職的面壁者，只有史強反問那些質疑者：面壁人應該是什么樣子？

批評羅輯的人卻回答不上來。

其實“面壁計劃”對羅輯很不公平，他本來是個花花公子，是個吊兒郎當的大學教授，是個崇尚“及時行樂”的人，卻突然要背負人類生死存亡的責任，而且因為“面壁計劃”的特殊性，這個職責還是他想要拒絕都拒絕不了的。

把這樣的巨變強加于一個普通人，本身就是一種不公平，羅輯明白了對面壁者的“魔咒”后，就干脆把面壁人的職責丟到一邊，專心享受。正如史強說所，羅輯的特殊之處在于，有干大事兒的大氣。泰勒、雷迪亞茲、希恩斯這些人本來就是大人物，面壁人的身份對他們來說沒什么壓力，可是對于普通人來說不是這樣的。

一個普通人突然要背負起人類存亡的命運，他一定會表現得極為焦躁，想做點什么，但是還沒有開始就會意識到自己能力不足。守著這么多的資源，關鍵是還背負著這么重要的使命，什么也不做吧又不像話。羅輯卻沒有這種進退兩難的焦慮，既然聯合國不由分說地給了他這么大的資源，給了他這么大的權利，在他看來不用白不用。

直到莊顏發現，羅輯根本就沒有在進行“面壁計劃”，她帶著兩個人的孩子進入了冬眠，說是在末日的時候等他。痛失愛人的羅輯在聯合國秘書長薩伊的勸說下，終于開始了面壁人的工作。

從薩伊的口中羅輯才知道，他之所以能成為面壁人，是因為他是唯一一個三體文明要殺的人。三體文明雖然要在四個多世紀之后入侵地球，雖然用智子封鎖了人類的科技，雖然把人類當做蟲子，可是他們從沒有表示過要殺死誰。

一是三體人的智子沒有殺人的能力，二是他們不屑殺人，畢竟誰會花力氣殺一只蟲子。可是三體文明卻向地球的三體組織下令，要在不引起注意的情況下殺死羅輯，誰也不知道三體文明殺羅輯的目的。不過他們既然這么害怕羅輯，正說明羅輯身上有三體人忌憚的東西，所以才讓他成為第四名面壁人。

羅輯開始工作后，模糊地感覺到三體文明怕什么，那是起源于跟暮年的葉文潔的一次談話。那次談話之后，葉文潔就被逮捕了，羅輯也沒有太在意他們的談話內容，當他開始做面壁人的工作后，他越細想越篤定地認為，那是他身上唯一會被三體人害怕的一點。

那次談話的兩個關鍵點是：“第一，生存是文明的第一需求；第二，文明不斷增長和擴張，但宇宙中的物質總量保持不變。”[15]

經過長時間深思，羅輯終于找到了這里面的關鍵點。于是他利用太陽對電磁信號的增幅向宇宙發出了三幅簡單的圖形和一些信息，標明了一顆50多光年以外的恒星，羅輯把這些信息稱之為是對那顆恒星的咒語。

在這個咒語發出之前，三體組織已經用基因技術，改造了一款針對羅輯的流感病毒，羅輯被感染后差點因此死在流感里，只能立即進入冬眠，以期望未來的醫學能治好他的病。同時在這一天，遠在4光年之外的三體艦隊，向太陽系發射了10個比艦隊速度更快的探測器。

這一切都表明，羅輯的方向是正確的，他真的摸到了三體人的命門！但他還不太確定，所以才發射那條咒語，來驗證自己的想法。哪知道當他從冬眠中醒來的時候，世界已經大變樣！

因為全世界對太空防御體系的建設投入太大，致使民生經濟發生了巨大的倒退。同時，全世界都實行高壓管理，“黃金時代”的一切影視作品成為了違禁品，任何消磨斗志的言論都成為禁忌話題。甚至連環保都是“人奸行為”，環境保護好了有什么用？留給三體人嗎？

隨著環境的惡化，沙漠化立即嚴重起來，農作物大減產，并隨之發生了大規模饑荒，人們稱那個時代為“大低谷”！這個絕望的時代持續了半個世紀，世界人口由80多億降到了35億，慘烈程度可見一斑。

后來大家漸漸開始懷疑，人類付出了這么大的代價，就算能取得末日之戰的勝利還有意義嗎？況且失敗的可能性還更大。于是思想得到了解放，各國都終止了太空防御計劃，把所有精力都放在了改善民生上。

當全世界都把三體危機拋到腦后，因為思想變得活躍了，之前那些技術瓶頸反而一個接著一個突破，這才重新開始了太空防御計劃。因為在技術上得到了許多突破，所以太空戰艦的技術迅速發展，在羅輯醒來的時候，人類太空戰艦的速度已經達到了光速的百分之十五，而且有兩千艘戰艦，在速度和數量上都遠遠高于三體星人。

羅輯在剛醒來的時候，就聽說人類要跟三體世界和談。因為三體人不和談也不行了，他們的艦隊已經有相當數量成為壞掉的“幽靈船”，也許只有三成能來到太陽系。

緊接著，羅輯剛剛從冬眠中基本恢復，聯合國就決定取消他跟希恩斯的面壁人身份。“面壁計劃”持續了兩個多世紀之后，被新時代的人們認為是人類最幼稚、最愚蠢的舉動，四個面壁人的表現也很讓他們失望。

特別是羅輯，被特派員嘲笑為是最幽默的歷史人物，還嘲笑羅輯竟然向宇宙中發出咒語的荒謬舉動。不過羅輯卻沒有表現出憤怒，反而還沉浸在變回到自由人的喜悅當中。四個面壁人當中對羅輯是最不公平的，沒有人顧慮他的感受，他就變成了面壁者。作為面壁者他努力開始工作，并找到三體星人的命門之后，又被毫不留情地拋棄。

這樣的表現就好像是一個朝三暮四的少年，一直在對自己之前做的事和想法進行否定，這是一種成長，但同樣也會喪失最美好的東西。

8 .目空一切的時代

史強在羅輯醒過來之前三個多月，也從冬眠中蘇醒過來，幸好兩個人醒來的時間差不多，因為三體組織雖然滅亡了，但是在滅亡之前他們發明了殺死羅輯的電腦病毒。那個電腦病毒一直潛伏在網絡世界中，直到羅輯離開醫院后，一切的人工智能都變成了殺手。

羅輯只好離開網絡高度發達、充滿了科幻感的地下城市，來到了地上生活。在這里他見到了史強的兒子史曉明，以及張朝援的孫子張延。他們兩個也都通過冬眠技術來到了這個美好的時代，冬眠技術把人類的“輩分”徹底打亂，作為晚輩的史曉明只比他父親小幾歲，作為孫子輩的張延因為中間蘇醒過30年，反而看上去近60歲的樣子了。

這種感覺挺奇妙，冬眠技術就像是在冷凍時間，雖然還遠沒有達到時光回溯的水平，但是人們卻多了一項跟時間打交道的手段。

在羅輯和史強享受新生活的時候，章北海也從冬眠中蘇醒了過來，因為“鋼印族”可能就隱藏在太空艦隊中，艦隊司令官為了防備可能存在的“鋼印族”，喚醒了還沒有“思想鋼印”時代的第一批增援未來的政工干部，其中就包括章北海。

艦隊司令官賦予了他“自然選擇號”執行艦長的職務，監督原先的艦長，避免艦長是“鋼印族”，會在跟三體人的探測器即將接觸的敏感時期發生叛逃。三體人的探測器，就是在羅輯向宇宙中發射“咒語”的時候，三體星人發射的那十個探測器。其中一個探測器走在最前面，經過了將近兩個世紀的跋涉，它終于到達太陽系。

此時人類的太空力量，一共有三個大艦隊組成，這三個艦隊已經分別成為獨立的國家。現在三個艦隊因為對三體星人探測器的“攔截權”問題而爭執不下，畢竟這是跟地外文明的首次接觸，大家都不想錯失獲得這種榮譽的良機。

至于三體人的探測器是否具備攻擊性，他們卻都沒放在心上，認為探測器大不了就是自爆而已，不會傷害到人類強大的艦隊。不光三大艦隊這么目空一切，忘乎所以，民間也因為人類的強大，不再把三體星人放在眼里，甚至有許多人提出了“陽光計劃”。

“陽光計劃”的倡議者認為，人類在戰勝三體星人后，應該在太陽系為三體文明提供生存空間。有人提議可以把冥王星等太陽系外圍的幾個矮行星提供給三體人定居，雖然那里幾乎見不到陽光，而且無比寒冷，不過在人類的幫助下，三體星人也可以得到一個穩定的生存空間，不用再為毫無規律可言的亂紀元發愁。

還有人認為，應該直接把火星讓給三體星人寄居，讓他們獲得更好的生存條件。甚至有人認為，應該接納三體人進入地球社會，以表現人類博大的胸懷。這些觀念都得到了許多人的支持，似乎代表著那一整代人的看法，他們就像是一個健忘癥病人，忘記了三體危機給人類世界帶來的災難。同時又過于天真，總是認為自己表達出足夠的善意，就能換來對等的善意。

隨著三體星的探測器進入太陽系，人類的飛船終于近距離觀察到三體星探測器，那就像一件藝術品，呈現出一個完美的水滴形狀，因此人們把它稱為“水滴”。它不像探測器，也好像沒什么攻擊性，甚至有人認為那是三體世界送給人類的信物，是一種善意，是一種和平的愿望。

三大艦隊經過緊密協商后，派出了所有的兩千多艘戰艦去攔截水滴。這么小題大做的攔截更像一場作秀，既是給三體人看的，也是給自己人看的。三大艦隊篤定地認為，這是唯一一次跟三體世界作戰的機會，在攔截了水滴后，和談是必然的選擇。

在這樣一個目空一切的時代中，也還是有清醒的人，他們大多數都是“黃金時代”經過冬眠活到美好時代的人。美好時代的人都已經忘記了三體人帶來的恐懼，以及他們的科技先進到了什么程度，可是“黃金時代”的人還記得。

人類總是這么健忘，總是喜歡沉浸在自己編織的美夢里。

史強是一個清醒的人，他直覺上覺得不對勁，認為就算是人類取得了勝利，也最好不要得意忘形。這是責任所在，但具體哪里不對勁他是說不清楚的，只能讓自己保持足夠的冷靜。羅輯也是清醒的人，他發現一個主流輿論對三體星人行為揣測的漏洞：既然三體人要和談，為什么不用智子談？非要費這么大力氣發射過來一個探測器？

第三個清醒的人是章北海，他在攔截水滴前，就實施了跨度長達兩個世紀的計劃。第四個清醒的人是丁儀，他是最明白地球科技跟三體星科技差距的人，智子如果表達善意的話，三體人就應該把智子撤走，不再影響人類對量子層面的研究。

丁儀太明白，現在人類的輝煌，只不過是地球科技的回光返照，地球跟三體星之間差得太遠了！丁儀很想提醒大家，他對大家說他都是兩個世紀之前的人了，可是從冬眠中醒來后竟然還是在大學教物理！

對于丁儀這樣的頂尖物理學家而言，兩個世紀了，作為一切科技前沿的物理學，都沒有一丁點兒進步。可是大家就算是聽信丁儀的勸告，也只是聽到最表面的勸告，大多數人似乎都捂住了耳朵，聽不到丁儀的提醒，還有太空軍的軍官認為丁儀是個“古人”了，考慮事情難免帶著那個時代的人的幼稚和愚昧。

因為丁儀在學術上的德高望重，他成為可以第一個觸碰“水滴”的地球人。按照計劃，丁儀等四人乘坐穿梭艇登上捕獲了水滴的“螳螂號”，雖然三體危機已經籠罩著人類兩個多世紀，但這是人類與地外文明的第一次實質上的接觸。對所有的地球人來說，這都是一件大事，這樣的接觸甚至可能讓地球人發生思想境界上的質變。

劉慈欣這樣描繪人們的感受：“對那個遙遠世界的陌生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強烈的認同愿望。是的，在這寒冷廣漠的宇宙中，同為碳基生命本身就是一種緣分……水滴使他們感受到了這種愛，任何敵意的鴻溝都是可以在這種愛中消弭的。”[16]

如果不是美好時代的人“剃頭挑子一頭熱”，如果宇宙不是那么冰冷和無情，還真要被這次接觸感動到了。

9 .真正的面壁者

早在三大艦隊跟“水滴”接觸之前，章北海學會了“自然選擇號”上的所有操作，在他成為執行艦長并獲得了戰艦的指揮權的剎那，章北海立即截獲了“自然選擇號”，并操作戰艦叛逃！

“自然選擇號”的艦長東方延緒質問章北海的身份，他不是“鋼印族”，不是地球三體組織的恐怖分子，那他是誰？

章北海回答說：“一個盡責任的軍人，為人類的生存而戰！”[17]

前文中說過，有很多人都認為章北海是一個“逃跑主義”者，從他對自己的定位上就可以否定這一觀念。如果非要說的話，他應該是個“生存主義”者，他從義正詞嚴地反對“失敗主義”開始，就一直在為人類的延續作努力。

不知道是不是劉慈欣故意而為，“自然選擇號”的艦長叫東方延緒，她的名字跟“延續”諧音，似乎就是在寓意她將是人類的延續。而“自然選擇號”的名字，似乎存在一些諷刺的意味，人類能成為地球的霸主是靠自然選擇的饋贈，而星際文明之間的競爭，是不可能靠緩慢的自然選擇獲得競爭優勢的。

全人類的表現就像一個懵懂的孩子，在坐等自然選擇給人類進一步的進化，可是這種本質上的進化可能永遠都不會來。章北海對“自然選擇號”的劫持，這就好像在人類的第二次大規模進化中，人類只能靠族群中那一兩個真正清醒的人作出選擇，才能獲得成長，才有可能獲得競爭上的優勢。

章北海跟其他的面壁人一樣是個清醒的人，同時他是東方精英的代表，含蓄，內斂，具備睿智的頭腦。后來通過章北海和艦隊司令的談話，我們才得知在三體危機之初，東方的精英階層已經推斷末日之戰中人類必敗的結果。

那個時候學者就預言了未來將會出現“大低谷”，甚至預言后來的第二次思想啟蒙運動，以及章北海等古人蘇醒后的美好時代。章北海也在盡力提醒美好時代的人：“基礎理論決定一切，未來史學派清楚地看到了這一點。而你們，卻被回光返照的低級技術蒙住了眼睛，你們躺在現代文明的溫床中安于享樂，對即將到來的決定人類命運終極決戰完全沒有精神上的準備。”[18]

章北海這番話說得非常透徹，人類最善于做的一件事，就是蒙住自己的眼睛。對短時間內無力改變的丑惡視而不見，對刺痛人們心靈的言論視而不見，對整體意識中少數人真知灼見的提醒視而不見。

而且這樣的蒙蔽就好像傳染病一樣，人們互相給予對方心理暗示，讓大家都可以心安理得地躲在心靈的牢籠里，誰想掙脫牢籠，反而會變成異類。這樣的心理暗示多了，會變成一個全球性的美夢，就算是有些事實表明這個美夢的虛假，大家也選擇尋找理由證明那些事實的不可信。

章北海在兩個世紀以來都是真正的獨行者，他把自己的真實意圖一直深藏在心中，成功蒙騙了三體世界以及人類世界。他是未來史學派的虔誠信徒，當年他殺那些航天領域的專家，就是為了讓人類歷史朝著正確的方向走。

劉慈欣對未來史學派的設計靈感，可能來自艾薩克·阿西莫夫的科幻系列小說《銀河帝國》。《銀河帝國》中有一門“心理史學”的學科，據說可以預言未來世界的走向，跟未來史學派的概念差不多。

不同的是，劉慈欣筆下的章北海，具備卓絕的東方智慧，他通過未來史學派的預言確定了人類延續的重要節點，并因此制定了長達兩個世紀的計劃。這個深埋于心中的計劃，靈感來自他父親的：要多想！

在智子無處不在的情況下，人類的一切計劃都變得毫無意義。這就像是在打一場很不公平的戰爭，智子能輕松獲取關于人類的一切情報，而三體人對人類來說卻是一個謎。在這種敵強我弱的狀態下，只有像“面壁計劃”那樣不把自己的戰略意圖暴露給敵人，才能跟敵人在情報方面達到最基本的公平。

而“面壁計劃”的一個失誤是，把人類在這場戰爭中唯一的一項優勢也暴露給了三體星人，讓三體星人對這個計劃有了足夠的關注。對于這場戰爭整體的謀略而言，“面壁計劃”在公布的那一刻起就已經輸了一半，畢竟不管是進行什么計劃，只要是一旦開始實施，就一定會留下痕跡，這喪失了謀略最起碼的隱蔽性。

不過“面壁計劃”好像給人類中真正清醒、真正為了人類的未來奮斗的那部分人提了個醒，也是給他們打了一個最好的掩護。當三體星人的主要注意力都集中在面壁者身上的時候，章北海的計劃就變得更加隱蔽。

章北海從父親那里得到了靈感后，就開始了長久地關閉自己的心靈，開始了對自己人和敵人雙方面的欺詐。這好像是一種智慧的傳承，章北海父子倆無需多言，只通過“要多想”三個字，以及章北海父親最后的目光，就已經完成了心靈與心靈之間的溝通。

另外，章北海還傳承了東方古老民族強大的“文明韌性”，他在跟艦隊司令的對話中，闡述了他爺爺在朝鮮戰場用手榴彈攻擊美軍的坦克，結果坦克毫發無傷，章北海的爺爺卻被坦克的機槍打中，又被坦克的履帶軋斷了雙腿。這樣的歷史，讓章北海那個時代的人們，依舊對戰爭中技術上的差距刻骨銘心。

但即使在末日之戰中必敗又如何？這個古老的民族總是有辦法生存下去，正是傳承了這種“文明韌性”，章北海才會有這個長達兩個世紀的計劃，并堅定地一步步實施。他雖然不是聯合國的“法定面壁者”，但卻領悟到了面壁人的奧義，是一位真正的面壁人。在人類的生死存亡之際，這樣的人總是偉大的。

不過，在所有人的眼中，章北海的行為就是叛逃，他沒有做太多的解釋，只是把自己關在了艦長室里等待人類跟“水滴”的接觸。對他來說，不管這場接觸的結果如何，他的歷史使命都完成了。

在太陽系的另一半，丁儀第一個觸摸到了“水滴”。它的表面就像鏡面一樣光滑，而且表面竟然接近了絕對零度。丁儀等人很好奇“水滴”光滑到了什么程度，于是用顯微鏡觀察“水滴”表面。

把“水滴”表面放大一百倍，它是光滑的鏡面；放大一千倍，它是光滑的鏡面！這樣十倍十倍地往上漲，直到放大一千萬倍，這個倍數已經可以看見大分子了，但“水滴”表面依舊是光滑的鏡面！

這時候跟在丁儀身邊的三個人，漸漸開始顯露出自己的驚訝。這跟他們的想象中不一樣，“水滴”什么都沒做，就那樣漂浮在太空中，就已經猖狂地展示了三體星人的力量！

丁儀猜測“水滴”使用強互作用力，讓分子像儀仗隊那樣整齊地排列著，因為分子連自身的振動都消失了，所以“水滴”表面才會呈現出絕對零度。“水滴”沒有人類想象中那么柔軟，它的硬度比太陽系最堅硬的物質還要高百倍！

所有人都有點發懵，“水滴”肯定不是什么三體人給人類的信物，那它這么著急忙慌地來太陽系做什么？丁儀猜測，“水滴”可能真的是個信使，不過不是帶來和平的信使，而是告訴人類：“毀滅你，與你有何相干？”[19]

在接下來不到一個小時的時間里，“水滴”把所有人類的夢境擊穿了，人類引以為傲的戰艦在它面前就像紙片一樣脆弱。“水滴”沒有用任何超常的武器，它只用自己的速度和硬度，就把人類排列在一起——像是等待檢閱一樣的兩千多艘超大型艦隊，并將其一一擊沉。這是最簡單的“撞擊”戰術，但是卻發揮了超常的威力。

三大艦隊司令官因為傲慢，犯下了不可饒恕的罪行，他們下令將戰艦排列在一起，就像是給“水滴”提供了固定靶一樣！整個人類艦隊，除了“量子號”和“青銅時代號”聽從了丁儀的勸告，時刻準備著緊急加速從這場災難中逃脫，以及章北海劫持的“自然選擇號”和被追擊的四艘戰艦，兩千多艘太空戰艦無一幸免，全部毀在了“水滴”的手里。

在這場人類與外星文明的第一次戰斗中，不到一個小時人類就陣亡了上百萬太空軍，而敵人卻僅僅是三體人的一個探測器！事實證明，人類的科技真的只是回光返照，看似無比強大的科技背后，是古典物理的極限，與進入“量子時代”的三體文明相比有明顯的代差。

人類之前所表現出來的傲慢，以及對三體人的人文關懷，是井底之蛙一樣的無知表現。劉慈欣用冰涼的筆尖，把人類所有的浪漫主義踩在腳底，在冰冷的宇宙面前，善良就是一種罪，一種毫無意義的情感浪費。

幸好在這個世界末日一樣的結局之前，在全人類的狂歡當中，該清醒的人一直沒有停下自己的腳步，就像章北海篤定地劫持了“自然選擇號”，就像丁儀對三體人始終保持著謹慎。

人類的處境再次變得艱難，而且比之前更艱難，在“黃金時代”人類一直沒有希望，但依舊咬著牙往前走。但到了美好時代，人類先是具備了必勝的信心，卻被“水滴”毫不留情地打破了，這個時候人類的絕望更甚。

不過值得慶幸的是，羅輯手里還握著一張王牌！

1 0 .黑暗戰役

章北海所在的“自然選擇號”，和后來派去追擊它的“藍色空間號”等戰艦，一共五艘戰艦，以及太陽系另一邊的“量子號”和“青銅時代號”，是人類僅剩的七艘星際戰艦。

“水滴”的戰略目的其實是很明確的，第一步先是打擊人類可以進行星際航行的艦船，讓人類沒有任何逃跑的可能。人類的傲慢是“水滴”最好的幫手，如果不是所有的戰艦都集中到了一起的話，它一旦顯露出自己跟人類科技的代差，人類艦隊一定會四散而逃，它就算想追也追不過來。

可是三大艦隊的司令官為了作秀，像閱兵一樣去攔截“水滴”，讓它省去了追逐的麻煩。要不是有章北海、丁儀這樣清醒的人，人類將徹底喪失星際航行的能力。

丁儀在與“水滴”的接觸中，被“水滴”啟動時的高溫氣化，結束了他傳奇的一生。他是劉慈欣筆下一個比較特殊的人物，應該也是劉慈欣心目中尖端學者該有的模樣。丁儀有些不修邊幅，有些不懂人情世故，但在自己的專業上卻有獨到的見解，為星際戰艦奠定了科技基礎。這樣的人永遠保持著冷靜和理智，一直處在理想的人生狀態。

太陽系另一邊的章北海，結局也沒好到哪里，五艘戰艦的航向是章北海深思熟慮過的，要前往18光年外的星系，去尋找人類的新希望。可是章北海之前的叛逃非常倉促，“自然選擇號”的燃料并不是加滿的狀態，按照現在他們的航速，要兩千年才能到達目標星系。

這個數字顯得非常冷酷，人類的文明史才多少年？即使用交替冬眠等手段，這5000多名太空軍當中的大部分，也沒辦法活著到達目的地。時間變成了一條無法逾越的鴻溝，橫在章北海等人面前。到達目的地也不一定是這項旅程的終點，“可生存世界可能永遠也找不到，新的人類文明將是永遠在航行之中的星艦文明。”[20]

這五艘戰艦就像剛剛離家的孩子，對這個充滿了危險的世界，對不可控的未來迷茫又擔憂。在一開始，他們被這場突如其來的旅行嚇到了之后，迅速進入遠航的狀態，他們稱自己為“星艦地球”，徹底與人類世界割裂。

緊接著，黑暗降臨在這五艘戰艦當中，首先是燃料不夠，在初步探索航線后，很快就探明了兩片星際塵埃。穿越星際塵埃將會讓飛船減速，速度降到光速的萬分之三，可能需要6萬年才能到達目的地。

這跟永遠到不了沒什么區別，在沒有補給的情況下，戰艦的壽命根本不可能會有這么長。除非是在穿越星際塵埃的過程中加速，可是燃料不夠，本來五艘戰艦的燃料就都不是加滿的狀態，還在初次加速中用去大量的燃料。在飛船的航行過程中，燃料還要為生態循環系統提供能量，要做航向修正等操作，以及到達目的地后的減速。

其次是配件問題，在長達兩千年的航行途中，沒有地方可以定居和建立生產配件的工業。戰艦上雖然有關鍵配件的存余，可是在兩千年的航程中根本不夠用！而五艘飛船的關鍵配件都可以通用，該怎么做似乎已經很明確了：生存是文明的第一需求！

為了生存應該把其他四艘艦船的人都殺死，把燃料、關鍵配件都集中起來，但是這樣做違背了人類的道德底線，是一種殘忍屠殺！“星艦地球”的所有人都在經受著這樣的煎熬，是邁出這一步成為魔鬼？還是什么都不做等待著被其他的艦船淘汰？

這時候章北海再次站了出來，他啟動了“自然選擇號”的攻擊武器，要自己背負這個良心上的譴責。他在做這一切的時候，并沒有感覺自己違背了道德底線，而是認為“新的文明在誕生，新的道德也在形成。”“未來回頭看看我們做的這一切，可能是很正常的事……”[21]

可是章北海終究是慢了一步，其他飛船的攻擊比“自然選擇號”只快了幾秒鐘，一番太空戰后“藍色空間號”獲得了最后的勝利。章北海在死前并沒有絲毫不舍和不情愿，還笑著認為，誰攻擊誰都是一樣的。

章北海的生命就這樣結束了，但他在新人類的文明中，絕對會留下濃墨重彩的一筆。他是一個智者，也是一個負責任的軍人，有“犧牲小我成就大我”的情懷！

而“自然選擇號”被攻擊，似乎更明確地預示著自然選擇在太空中不適用，人類想要完成進一步成長，進一步黑化是不可避免的。在太陽系的另一邊，“青銅時代號”也突然襲擊了“量子號”，似乎是在昭示著這是新人類必經的“洗禮”。還處在搖籃中的人類是不可能理解這一點的，只有真正置身于無邊黑暗的太空中，才會被黑暗同化。

“藍色空間號”把其他飛船的燃料以及關鍵配件都收攏在一起，由于飛船上沒有足夠的空間儲存這些物品，船員們就在船體上加設了幾個外部存貯艙。這讓“藍色空間號”看上去很臃腫，但更像一個遠行者。

劉慈欣在書中這樣寫道：“‘藍色空間號和‘青銅時代號來自一個光明的世界，現在卻變成了兩艘黑暗之船。宇宙也曾光明過，創世大爆炸后不久，一切物質都以光的形式存在，后來宇宙變成了燃燒后的灰燼，才在黑暗中沉淀出重元素并形成了行星和生命。所以，黑暗是生命和文明之母。”[22]

1 1 .黑暗森林法則

為什么將要遠離太陽系的兩個艦隊，都做得這么決絕？“星艦地球”的“黑暗戰役”，讓羅輯對自己手里的王牌更有信心，而且那是人類手中唯一的武器，可惜人類在得知三大艦隊被消滅后亂作一團，羅輯手里的武器沒能派上用場。

等人類冷靜下來之后，再去找羅輯卻已經晚了，因為“水滴”以巨大功率輸出的電磁波“封鎖”了太陽。這顯然是“水滴”的第二個戰略目的，人類已經無法再進行“恒星級”廣播，羅輯手里的一手好牌被人類打成了爛牌。

這時候人們才后知后覺地發現，被羅輯施以“咒語”的那顆恒星，竟然真的消失了！對羅輯的所有譏諷和嘲笑，也跟著消失了，人們把羅輯當成了救世主！再次強加給羅輯面壁人的身份。可惜這一切都太遲了。

羅輯手里的王牌是“黑暗森林法則”，那是宇宙間文明與文明之間的一個通用法則。單以人類現在的發展速度來看，一百萬年后，地球文明就將擠滿整個銀河系。而宇宙已經誕生了幾十億年，文明的種子應該早已經萌發，現在的宇宙可能已經被擠滿了！誰也不知道宇宙還有多少空地方，還有多少沒被占用的資源。

這是對第二條法則——“文明不斷增長和擴張，但宇宙中的物質總量保持不變”的描述。除此之外，還有一條永遠也無法破解的“猜疑鏈”，這也是“星艦地球”的五艘飛船會出現“同室操戈”的關鍵。

前面說過“生存是文明的第一需求”，這是“黑暗森林”的第一條法則，“星艦地球”在成立之初就面臨著生存危機，于是五艘飛船之間迅速形成了“猜疑鏈”：

“自然選擇號”的艦長東方延緒等人不想成為魔鬼，不想成為殘殺同胞的罪人，也不愿意把其他艦船上的人當作魔鬼。可是問題沒有得到解決，“因為他們（指‘自然選擇號以外其他艦船上的人）也不知道我們（指東方延緒等人）怎么想。

“那么，假設他們也知道我們不是魔鬼。

“問題仍在。

“他們不知道我們是怎樣想他們的。

“他們不知道我們是怎樣想他們怎樣想我們的。

“再往下，這是一個無限的猜疑鏈……怎么打破這條猜疑鏈呢？

“交流？

“在地球上可以，但在太空中不行。一部分人死，或者所有人死。這是太空為星艦地球設定的生存死局，一堵不可逾越的墻，在它面前，交流沒有任何意義。

“……黑，真他媽黑啊。”[23]

這段對東方延緒等人的心理描寫，是整個“黑暗森林法則”的核心概念。在生存面前，一切都顯得那么蒼白，但是一切的一切又都是以生存為基礎的。劉慈欣用“星艦地球”那場“黑暗戰役”，為我們展現了太空的冰冷。

太空本來就是以冰冷和黑暗為主色調，不管人們在進入太空時是如何熱血，懷揣著怎樣的夢想，但終究都會被冰冷和黑暗同化。這是文明進步的一種痛，縱觀歷史文明的每一次進步，都會伴隨著巨大的疼痛，但誰都沒辦法阻止文明的進步，對于進步的疼痛也只能咬牙堅持。而地球文明向太空文明的轉化，是一種質變，所以疼痛感才會格外強烈。

“星艦地球”的五艘戰艦本屬于同源，卻依舊有這么嚴重的“猜疑鏈”，而不同星系之間的不同文明呢？他們的“猜疑鏈”肯定會更嚴重！就算有一方想要交流，也要考慮是不是會暴露自己的位置。

就算兩個善意的文明建立了穩定的交流，也會很快陷入“猜疑鏈”當中。因為“黑暗森林法則”還有第二個巨大的變量：技術爆炸！

看看現代科技發展的速度，絕對可以用“爆炸”來形容，在幾百年前一代人從出生到死亡，一生幾乎都不會有重大的變化。而現在卻是三年一小變，五年一大變，十幾年前才剛剛有智能手機，誰能想象得到，智能手機的普及速度會這么快？再往前說三四十年前，手機還算是稀有物品，誰能想到才過了這么短的時間，手機的概念就發生了質變？而且幾乎人手一部或幾部。

這就是“技術爆炸”的變量，星際間文明與文明的溝通，很容易讓兩個文明的人文思想都發生巨變，進而很容易引發這個變量。于是就算處于嬰兒期或者萌芽期的文明，對其他文明來說也是充滿危險的。就像三體人會向地球派來智子，就是為了防止地球文明可能會出現“技術爆炸”，以免三體艦隊的入侵，變成一個送死的過程。

劉慈欣利用《黑暗森林》提醒我們，宇宙比我們想象中更加黑暗和冰冷，文明與文明之間不可能有信任可言。宇宙就像一個黑暗森林，每一個文明都是帶槍的獵人，只有天真的人類會在黑暗森林中燃起篝火，高喊“我在這里”，于是太陽系將遭受三體星人的入侵。

同時作為相對弱小的人類，這個法則又是一個以小博大的機會，可以以暴露三體星人的位置為威脅，阻止他們的入侵。可是人類已經沒有機會了，因為人類除非通過太陽放大信號，否則沒有能力做“恒星級”廣播，即使從地球發射了信號，也會迅速變弱，不可能被其他文明接收到。

所以，羅輯就算再次成為了面壁人，也于事無補。在之后的幾年，羅輯把所有的精力都放在了大眾都不感興趣的“雪地工程”中。可笑的是，明明面壁人的身份又是強加給羅輯的，可是當他沒有符合大眾的期望，迅速找出拯救地球的計劃時，人們對他的失望和不尊重迅速顯現出來。

大眾甚至對羅輯起哄謾罵，還向他家的窗戶扔石子，同時羅輯還被居委會驅趕，甚至沒人愿意在雨天中載他一程。羅輯背著一把鐵鍬來到郊區，他告訴大家自己要給自己挖墓。

大家好像總是這么沒耐心，“黃金時代”的“面壁計劃”一開始的時候也是這樣，剛剛宣布四位面壁人的時候，大家像天人一樣尊敬他們。可是很快熱度過去后，大家對他們越來越不尊重，甚至在后來把面壁人稱為幼稚和愚蠢的象征。

不過，羅輯已經在他主持的“雪地工程”里，悄無聲息地布置了可以暴露三體星位置的氫彈。長達兩個多世紀的“面壁計劃”終于獲得了勝利，面壁人羅輯終于在為自己挖掘的墳墓前，威脅到了三體星人，讓他們不得不跟地球人談判。

羅輯的成功，證明“面壁計劃”的確是人類最具智慧最具想象力的計劃。這個計劃竟然真的達到了以弱勝強的目的，計劃一開始雖然帶有悲壯的色彩，雖然所有執行者的計劃都是瘋狂和難以想象的，但卻代表著人類在必敗的前提下，發揮出的最高智慧。

智慧永遠是人類最強大的武器，戰略欺詐則是人類最巧妙的暗器，這兩件武器都是科技之外另一個層面的武器，而且是人類生來就有，在長大過程中自己就可以完成裝備的武器。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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