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你的淚光柔弱中帶傷
慘白的月彎彎勾住過往
夜太漫長凝結成了霜
是誰在閣樓上冰冷的絕望
雨輕輕彈朱紅色的窗
我一生在紙上被風吹亂
夢在遠方化成一縷香
隨風飄散你的模樣
菊花殘滿地傷
你的笑容已泛黃
花落人斷腸
我心事靜靜躺
北風亂夜未央
你的影子剪不斷
徒留我孤單在湖面成雙
花已向晚飄落了燦爛
凋謝的世道上命運不堪
愁莫渡江秋心拆兩半
怕你上不了岸一輩子搖晃
誰的江山馬蹄聲狂亂
我一身的戎裝呼嘯滄桑
天微微亮你輕聲地嘆
一夜惆悵如此委婉
——《菊花臺》
收錄于2006年專輯《依然范特西》
《菊花臺》這首歌由周杰倫作曲,鐘興民老師編曲,吉他是蔡科俊所彈,錄制的弦樂團是北京中國愛樂樂團,這首歌編得很高級,弦樂編寫更是出彩,堪稱周杰倫的經典之作。這是首五聲調式的創作,五聲音階是中國古代的音樂旋律主架構,一般而言,偏哀傷的曲式,可用小調,而一些比較明朗歡樂的曲式,通常為大調。為何話題說到這里呢?這是因為,很多人都覺得五聲音階就是小調歌曲,但其實并不能這樣簡單理解,五聲音階并非小調歌曲,它只是擁有小調歌曲的曲式特征,這里所謂的小調,指的是西洋小調。這首歌里的古箏很對味,很中國風,可以說,古箏就是專為五聲調式所發明的樂器,但古箏的音域范圍并非只能彈五聲調式。這首歌的結尾處有葫蘆絲,靜靜地聆聽,又仿佛是笙的聲音,周杰倫在這首歌里的演唱,相較于以往唱腔有所改變,變得比較內斂,但高音之處依然元氣十足飆得很高。
當初創作《菊花臺》歌詞的靈感來自哪里?首先,“慘白的月彎彎,勾住過往”的“月彎彎”得自那首南宋以來流行于江蘇省一帶的地方民歌“月兒彎彎照九州,幾家歡樂幾家愁”。再來是“夢在遠方化成一縷香”的“一縷香”出自《紅樓夢》的“軟襯三春草,柔拖一縷香”,是寶玉題大觀園的時候所寫的。還有“花已向晚飄落了燦爛”的“向晚”來自李商隱的那句“向晚意不適,驅車登古原。”以上的創作來源,就是讀過了某些詩句,印象深刻,創作歌詞的時候,就用到某些詞句。最后有創作具體來源的還有“北風亂夜未央”里面的“夜未央”,取材自1959年鹿橋出版的小說《未央歌》,“央”的含義除了中央跟央求之外,還有終止、完結,所以未央就是未到一半的意思,夜未央也可以說是夜晚將盡未盡時。另外,《未央歌》就是還沒有唱到一半的歌,指的就是故事還沒結束。《未央歌》這本書描述的是抗戰時期,來自各地的大學生被疏散到大后方,在那所臨時成立的云南昆明西南聯合大學里所發生的故事,這本書受到中國臺灣20世紀六七十年代文青學子的喜愛。
介紹完歌詞段落里的一些關鍵語句后,特別跟大家再分享兩段歌詞,這兩段可以說“很有戲”,當初創作完成時,連我自己都覺得如此的詞意意境可遇不可求。
一段是“你的影子剪不斷,徒留我孤單在湖面成雙”。記得有次在學校做講座,有同學問道:“既然已經是孤單一個人又怎么會成雙呢?是筆誤嗎?這個歌詞的邏輯不對。”我當下就解釋說:“正因為一個人,所以只能與自己的倒影成雙,更能凸顯出孤單之意,也更添悲傷。”另一段是“愁莫渡江,秋心拆兩半,怕你上不了岸,一輩子搖晃”,這句歌詞我以拆字的手法,去鋪陳歌詞的含義。因為“愁”字拆開來看,便是秋與心,所以我將“愁”字比作一個人,他渡過了不該渡過的河,招惹了不該招惹的紅塵,于是上不了人生的岸,無法了斷塵緣,反而落得一輩子搖晃動蕩、不得安寧的結局。
接下來我們談談歌名的由來。其實真有一處菊花臺,它就位于南京雨花臺區旁的一座小山丘上,現在小山丘上有9位愛國志士的烈士墓。此處古地名為“新亭”,為軍事要地,相傳乾隆南巡偶然來到此地時,適逢山丘上整片菊花盛開,故特地將其命名為“菊花臺”,菊花臺與知名的雨花臺遙遙相望。但我是多年后偶然才從網絡資料上得知南京城郊外有這么一個菊花臺的。而當時取這個名字是為了配合電影的內容,因創作歌詞時,便已知這首歌將是張藝謀導演的電影《滿城盡帶黃金甲》的主題曲。這首《菊花臺》作為《滿城盡帶黃金甲》的片尾曲,當年得到第二十六屆中國香港電影金像獎最佳原創電影歌曲獎,入圍第十八屆中國臺灣金曲獎最佳作詞人獎,還有2006年中華音樂人交流協會十大優良單曲等音樂獎項。電影上映時,很多朋友跟我說,因為《菊花臺》這首歌在片尾時才播放,雖然劇情已放映完畢,但是很多觀眾坐著沒走,想完整聽完《菊花臺》,想想還蠻感動的。順帶一提的是,這部電影的片名并非一開始就叫《滿城盡帶黃金甲》,據說一開始叫《秋天的回憶》,后又改《重陽》,再改《菊花殺》。我覺得《菊花殺》這個片名還蠻酷的,但最終的片名是《滿城盡帶黃金甲》,這個片名取自唐朝末年農民軍首領黃巢的一首詩《不第后賦菊》,原詩為:“待到秋來九月八,我花開后百花殺。沖天香陣透長安,滿城盡帶黃金甲。”
《菊花臺》的歌詞就如同在月色如水的夜里,娓娓道來一段為時已晚的感嘆,表達一種恍若隔世的惆悵。對于描寫古代題材的新詩或歌詞,我總信手拈來,下筆成文,自己也說不上來為何對一個已經消失的時空如此憧憬與向往。或許我前世便是長安城中落第的秀才,因功名無望,又身無盤纏,無力也無臉返鄉,只得暫且在京城落腳。白天委身街肆,為人提匾書畫、舞文弄墨;甚或擺攤拆字、相面卜卦為生。夜則掛單古剎,權充香客。可謂百無一用是書生,也只能虛應歲月,耐心等待來年再取功名。
堪值玩味的是,我偏偏是一個不相信有前世今生、不相信有輪回這一回事的人,但在感性的詩詞文章上,我卻常常以此為題材,作為抒發情緒的對象。或許是對現今都市景觀雜亂無章的不滿,于是我賦予一個已經消失的時空關于那個年代的美學想象——在一望無際的翠綠田野間,阡陌縱橫宛如綠色的棋盤,我與時空論戰這場前世今生的真偽與浪漫。我被蜿蜒的山林所纏繞,并且在湖光山色溫柔的擁抱下,早已倉皇棄械投降。此刻,湖邊向晚的漁火正伴隨著夕陽,在水面上,粼波倒映出一盞盞搖晃的身世,遠方山下,錯落著白墻黑瓦的小村莊正炊煙裊裊,一幅在歲月中定格的潑墨山水畫躍然于眼前:“花已向晚,飄落了燦爛,凋謝的世道上,命運不堪,愁莫渡江,秋心拆兩半,怕你上不了岸,一輩子搖晃。”
(摘自湖南文藝出版社《天青色等煙雨》 作者:方文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