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加藤陽子/著 章霖/譯


當時的日本人沒有把中日戰爭視為一場戰爭,這種看法好像一直延續到了現代,而且人們在今天似乎仍然繼續著這種錯誤的認識。
——東京大學歷史學教授 加藤陽子
計劃好的作戰和“偶發”的事件
“九一八”事變是在1931年9月18日,按照關東軍參謀的計劃發動的事件;中日全面戰爭則是以1937年7月7日的小規模武力沖突為導火索而爆發的。請注意,“九一八”事變是“人為”發動的,而中日戰爭在某種意義上是“偶然”爆發的。
關東軍參謀石原莞爾等人在“九一八”事變發生兩年之前的1929年就已經開始策劃有關行動。關東軍是指日俄戰爭之后,為了占領在戰爭中從俄國手中奪取的關東州租借地(以旅順、大連為中心的區域)和中東鐵路南部支線(日本稱之為南滿洲鐵道)而設置的部隊。“九一八”事變中,關東軍自行炸毀了一段南滿鐵路,并誣陷是中國軍隊所為,然后對位于遼寧省奉天(沈陽)的張學良的軍事據點發動了進攻,并在短時間內就占領了東北的諸多要地。
當時,張學良是東三省的政治和軍事統治者,作為一名年輕的地方領導人,他也和南京國民政府的蔣介石建立了不錯的關系。
9月18日晚上,張學良并不在東北,而是在北平。這也是日本一手策劃的,日本的特務機構通過在華北發起反張學良的動亂,使得張學良前往鎮壓離開了東北。張學良還帶走了11萬東北軍的精銳,越過萬里長城進入關內。
關東軍為什么要在發動“九一八”事變之前策劃這樣復雜的陰謀呢?原因在于雙方兵力懸殊。關東軍由兩年輪換一次的日本內地派來的師團和獨立守備隊組成,總兵力不過1萬人,而張學良麾下的東北軍兵力達到了19萬人。戰后,石原莞爾在遠東國際軍事法庭作為人證進行了陳述,他講述了為對抗裝備完善的近20萬東北軍,只有1萬人、裝備并不占優的關東軍是如何仔細規劃作戰的,但是對于如何策劃發動“九一八”事變的,卻絕口不提。石原所說的兵力差距,大體上是客觀的。但有非常重要的一點是,東北軍中有11萬人并不在東北,這一點石原沒有說出來。
相對于“九一八”事變的嚴密計劃,中日全面戰爭的導火索——盧溝橋事變,卻是“偶然”發生的。不
過,盧溝橋事變的發生有著結構性的原因,而且中日之間的矛盾積累已久,最終引起質變、爆發戰爭并不奇怪。盧溝橋始建于12世紀,橫跨北京郊外的永定河,馬可·波羅曾在《馬可·波羅游記》中盛贊這座橋的美麗。1937年7月7日,當時被稱為“中國駐屯軍”的日軍在盧溝橋北側的河道附近進行夜間演習時,與中國第二十九軍發生了小規模沖突。
1900年的義和團運動被鎮壓之后,清政府與列強簽署了《辛丑條約》。根據這一條約,日本與英、法、德、俄等列強一樣,能夠以保護在中國的本國人為理由,在天津附近派駐軍隊,中國駐屯軍就是以此為根據被派駐到盧溝橋附近的。
但是,在盧溝橋事變發生的前一年,也就是1936年6月,日本在事先未與中國協商的情況下,單方面將駐軍從1771人增加到5774人,兵力一下子變成了原來的3倍,這可不是一件小事。新增的軍隊需要新的駐地,于是就新建了兵營。這時候新建的豐臺兵營就與盧溝橋事變直接相關。豐臺位于北京西南郊區的鐵路交會處,地理位置十分重要,而中國軍隊的駐地也在豐臺附近。日軍就是在這樣的地方射擊空包彈進行夜間演習的。而且在事變發生當晚,日軍是配發了實彈的。在這種情況下,反倒是不出事才會讓人覺得奇怪。當時,在中國士兵心中不斷累積起來的對于日本的憎恨和抗日情緒,已經到了只要有一點火星,就能瞬間燃起熊熊大火的地步。
“九一八”事變與日本東京大學學生的感受
當時的日本人如何看待“九一八”事變?京都大學竹內洋教授在其著作《丸山真男的時代》里講到:1931年7月,恰好是“九一八”事變發生前的兩個月,對現在的東京大學,當時被稱為東京帝國大學的學生進行過一次意見調查:“為了滿蒙地區而使用武力,是否正當?”
滿蒙到底是哪里?大家可以先簡單地認為,滿蒙是日本在日俄戰爭以后所獲得的權益的集中地。
對于這個問題,用“是”或者“不是”來回答,大家認為會出現什么樣的結果呢?實際上,高達88%的東大學生回答了“是”,其中有52%血氣方剛、性情急躁的男生認為“應該立即使用武力”。
順便一提,太平洋戰爭時,日本廣播的收聽家庭達到了600萬戶。換句話說,調查進行時,日本45%的家庭有了收音機。在這樣的環境下爆發“九一八”事變,坊間又充斥著支持軍部的報道,確實容易產生“也許確實需要使用武力”這樣的想法。
當然,在回答“是”的學生中,也有36%的人認為,“應該在外交手段用盡之后,再使用武力”;還有12%的學生回答,“不能使用武力”。但是,這依然不能改變有近9成的學生認為可以開戰的事實。一般而言,接受過學術訓練、擁有社會科學知識的人,對外國的偏見會比較少,看法也會更為寬容。擁有知識的理智頭腦應該具有同理心,理應會認為“中國因為自己的國情而有自身的問題,日本也一樣”。但是在經過了大量學習,擁有各種知識的東大生里,卻有88%的學生對于使用武力回答了“是”,這一點讓人深感詫異。
“九一八”事變發生后不久,同樣也以東大學生為對象進行了問卷調查。這次的調查是由憲兵進行的。問卷上有兩個問題:“第一,你們認為滿蒙地區是日本的生命線嗎?”“第二,你們覺得應該通過軍事行動來解決滿蒙地區的問題嗎?”在被調查的854名學生中,有9成的學生對兩個問題都回答了“是”。
把剛才提到的大學意見調查和憲兵的調查放在一起思考的話,會發現“九一八”事變前后的調查結果幾乎是一致的。也就是說,在“九一八”事變發生之前,即使是在那些被認為應該對國家的行為具有批判精神的群體中間,也已經存在著戰爭一觸即發的情緒。從這一點就可以知道,在當時的日本國民中間,存在著關于滿蒙問題的某種理解,并且這種理解具有相當高的一致性。而關于這種具有一致性的理解是如何在國民的意識中積累起來的問題,是今日我們需要關注的主題之一。
不是戰爭而是“革命”
那么當時日本人對中日戰爭的看法又是什么樣子的呢?實際上,與其說當時的人認為中日戰爭是好還是壞,支持還是不支持,倒不如說日本人根本就不認為這是一場“戰爭”。華中派遣軍司令部和近衛文麿首相的智囊們就曾懷著“報復”和“剿匪戰”的觀點。
明明是一場戰爭,卻不把對方視作戰爭的對手,以及當時的日本與現代美國之間相似的地方,都令人感到意外。
當時在大藏省預金部擔任課長的精英官員毛里英於菟,曾在1938年11月發表探討中日戰爭的文章,題目是《作為“東亞一體”的政治力量》。他認為,“日支事變”(當時日本對中日戰爭的稱呼)是日本等“東亞”各國在資本主義和共產主義統治下的世界發起的“革命”。毛里所說的東亞,是指日本以及處于日本統治之下的中國臺灣、朝鮮,1932年由關東軍支持建立的所謂“滿洲國”,此外,恐怕還要加上處在日本占領下的中國其它地區。由上述這些區域組成的東亞,面對以英美為代表的資本主義國家和以蘇聯為代表的共產主義國家,正在嘗試進行革命。中日戰爭就是這場革命的組成部分,所以中日戰爭并不是戰爭,而是革命。
當時的日本人沒有把中日戰爭視作為一場戰爭,這種看法好像一直延續到了現代,而且人們在今天似乎仍然繼續著這種錯誤的認識。
為什么當時的人們會產生這種奇妙的感覺和奇怪的看法?從毛里的言論中可知,當時日本的精英官員們并不認為戰爭是破壞,而是一種更有積極意義的行動。
滿蒙是日本的生命線
盧梭的《戰爭與戰爭狀態》寫到,所謂戰爭,是指對關乎敵國主權的重大問題,或是對構成敵國社會的基本原理進行挑戰和攻擊的行動。總之,當一國的國民對另一個國家抱著類似“那個國家的舉動已經威脅到我們的生存”,或者“那個國家要否定我們國家的歷史”之類的想法時,就已經有了發動戰爭的傾向。
“九一八”事變之前,近9成的東京帝國大學學生贊成為了滿蒙問題而使用武力,這是不是就意味著當時的日本人普遍認為滿蒙問題已經威脅到了日本的主權,或是對構筑起日本社會的基本原理形成了挑戰呢?
松岡洋右在參加巴黎和會后辭去了外交官職務,成了隸屬于立憲政友會的眾議院議員。在1930年12月開始的第59次帝國議會期間,松崗第一次以議員的身份發表了演說,提出了那句著名的口號:“滿蒙是日本的生命線。”這一演說的目的在于抨擊濱口雄幸內閣的外務大臣幣原喜重郎所推行的“協調外交”。松岡的主張有兩點:第一,不論是經濟上還是國防上,滿蒙地區都是日本的生命線;第二,日本國民的要求在于“作為生物的最低限度的生存權”。他試圖用這樣的論述,說明滿蒙問題確實關乎日本國家的生存和主權。
單從意義上來說,這個其實和施泰因教授所說的利益線差不多,但是生命線這樣的說法肯定更加響亮吧。用盧梭的話來說,就是危險的征兆。
日俄戰爭以后,1907年第一次西園寺公望內閣時期,日俄雙方商討了如何劃分滿洲的鐵路和電信事業。在第一次日俄協約的秘密條款中,正式確定了雙方在滿洲的勢力范圍,由琿春向西到蒙古國與中國內蒙古自治區的國界線所形成的一條線,北部歸俄國,南部歸日本。1912年第二次西園寺內閣時,日俄兩國締結了第三次日俄協約。這次協約中的秘密條款規定,以東經116°27′線(中國首都北京就在這條線上)為界,該線以東的內蒙古部分為日本勢力范圍,以西則是俄羅斯勢力范圍。從當時日本的認識來說,大概是認為如果不與俄國達成這些協議,內蒙古東部、西部還有今天的蒙古國,都會被俄國收入囊中。
1917年,俄國發生十月革命,政治體制一下子從帝制變成了共產主義。國際法在慣例上依然承認通過戰爭簽署的條約效力。所以《樸次茅斯和約》以及日本與清政府之間基于此簽署的《中日會議東三省事宜條約》中,日本得到的各種利權在沙俄滅亡后仍然得以延續。但是,長期以來與日本在中國問題上共進退的國家滅亡了,這一點的影響是很大的。
不僅如此,中國的政治體制也發生了改變,清王朝滅亡后,建立起了中華民國。在國際情勢轉變如此激烈的情況下,先前條約所規定的利權之中最重要的部分,諸如旅順、大連的租借權,中東鐵路南部支線(即南滿鐵路)的經營等,因為在條約中有明確的規定,所以不會出現問題。但是,中日雙方在締結條約的時候,還存在沒有談攏的內容,雙方對于這些內容的解釋并不一致,隨著形勢的發展變化,其中的灰色地帶就會漸漸擴大,引起問題。
關于滿蒙問題的條約灰色地帶,主要有兩個方面:一方面,是日本在中東鐵路南部支線,也就是南滿洲鐵路沿線派駐鐵路守備兵的權利;另一方面,則是中方不能鋪設可能與南滿鐵路平行的干線和支線鐵路。
1931年3月,參謀本部第二部(掌管情報的部門)部長建川美次因為中國建設滿鐵平行線路而大加斥責。這種對于條約灰色地帶的言論,并不是基于雙方的磋商,而是單純認為日本自身毫無過錯,對方才是條約的破壞者。這種解釋要將灰色的部分明確區分開,形成非黑即白的局面。當時,陸軍的在鄉軍人(非現役的預備役、后備役軍人)正在日本全國各地舉行國防思想普及演講會,全力對國民進行煽動。建川的發言講稿也被作為這些演講會的參考模板之一,廣為流傳。
因而日本有了強烈信念,即在以前的戰爭中,日本在付出了很多士兵的生命以及金錢的代價以后才終于獲勝,所以簽訂條約所獲得的權益無論如何不能放手。如果閱讀一下關東廳(日本在關東州租借地與滿鐵附屬地實行統治的機構)1931年12月出版的《滿蒙權益要錄》,就可以明確地感受到這種信念。
1926年的詳細統計資料顯示,日本在滿蒙地區進行的投資有兩種形式,即通過借款給目標區域的公共機關與私人企業來進行貸款,以及創辦企業。1926年,日本通過上述兩種形式對滿蒙地區進行的投資金額,達到了14億日元。從投資者的投資比例來看,滿鐵及其相關企業,以及日本政府在對滿蒙地區投資中所占的比重,實際達到了大約85%。國家投資占對滿蒙投資的絕對優勢的狀況,使得民眾難以對滿蒙的相關問題進行批評。不難想象,在這種情況下,當政府需要的時候,人們就會按照政府的希望去行動。
(摘自浙江人民出版社《日本人為何選擇了戰爭》??? 作者:[日]加藤陽子??? 譯者:章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