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 渡邊一史/著 謝鷹/譯



鹿野靖明患有肌肉萎縮癥,12歲時就被預言“活不過18歲”。他無法自主翻身,能活動的只有頭和手,24小時內要有4名陪護。相當于一個月要120名護工,一年需要1460名護工。23歲時,他堅持離開父母自立生活。
卸下“怕麻煩別人”的道德枷鎖,打破對殘障者的社會成見和孤獨濾鏡,從絕望自閉到活出真我,鹿野靖明只堅持了一件事——辦不到的事就是要靠別人。不管遭遇任何事,都要盡可能地活下去!他的故事深深影響了日本的學生、醫護、主婦、老師等社會各行各業的人。
1
鹿野靖明決心“和父母分開生活”,是在1983年,他23歲的時候。
這是出于他的一個強烈的念頭,即“希望父母過上自己的人生,別因為我是殘障者,而成為犧牲品”。另外,也有些其他原因迫使他產生了這樣的想法。
可是,從當時殘障者的福利狀況來看,身體殘障者的生活方式基本上只有兩種:讓父母照顧一輩子,或者住在身體殘障者的設施里。
鹿野沒有選擇其中任何一種,而是踏上了布滿荊棘的道路。重度身體殘障者向“自立生活”發起挑戰。
從此以后,尋找護工與調整日程表成了他賴以生存的“工作”。他坐著電輪椅親自上街分發傳單,在大學和醫療福利機構做演講,還在報紙上投放招募廣告,用以征集志愿者并闡述其中的必要性。
但是,人數要如何填滿一天24小時、一年365天,是個嚴峻的問題。
關于看護鹿野的一天:
“白天”(上午11點~下午6點)和“夜晚”(晚上6點~9點)各需1人,“陪夜”(晚上9點~次日上午11點)需要2人,實行的是合計4人的三班交替制度。
單純計算下來,一個月就得要120名護工,一年則需要1460名護工。
鹿野床邊的墻壁上貼著紙張,上面寫滿了每個志愿者方便的日程。就像下面這樣:
關:7月的第二周和第三周沒空。
橫山:7/1、7/18不行,7/21考試,8/8~8/12參加社團的夏季合宿。
小林:7/1~7/16實習,7/28~8/5回老家,其余時間除周五以外都可以。
今井:除周二、周四、周六都可以,7/26~8/1沒空。
遠藤:7月~9月期間,周二可以留宿,周日的白天也沒問題。
坂本:7月中旬~下旬有考試和旅游,8月中旬能來(周六除外)。
伊藤:7/18、7/25不行,7/4、7/11、7/26可以。
曾經協助調整日程表的老志愿者俵山政人說:“協調志愿者就跟拼七巧板一樣復雜。”
如果有很多志愿者每周都在固定的時間過來,那事情倒還好辦,可大多數人希望的是每月一兩次的非固定時間,日程也隨志愿者的情況而變更。而且“留宿”時,盡量得讓老手搭配新人,還分“晚上精神好的人”和“白天精神好的人”,也有的志愿者分到一起時會“鬧矛盾”。
這類拼圖碎片和考慮條件越多,協調便越復雜。幸好“白天”有定期參加的主婦,但“夜晚”與“陪夜”大半由不定期的志愿者所占據。鹿野凝視著日程表,甚至在安排兩個月后的預定計劃。
活動中的志愿者約有40人,其中7成是學生,3成是主婦及社會人。到了畢業、求職季的時候,人員自然會出現大換血。
鹿野有句口頭禪:“人就像擠牙膏一樣擠進來,又擠出去,我的一生就這樣度過嗎?”
最麻煩的是學生的考試期和成群回老家的假期。因為空缺實在無法填補,往往要花上很長的時間不停打電話。
就算事先安排好日程表,年輕人也都是大忙人。比如社團遠出、實習計劃、感冒……還有前一天晚上打電話來取消的。
2
然而,不是填滿日程表就萬事大吉了。歸根到底,關鍵還是人的“質量”。
尤其在1995年,鹿野佩戴了人工呼吸機之后,又多了個“吸痰”的問題,他不得不親自培養會吸痰的志愿者。
在日本,吸痰本屬于“醫療行為”,只有醫生、護士、醫療工作者才能操作。
照這樣的話,那人工呼吸機的使用者一輩子都不能離開病房。
結果鹿野找到了一條活路,日本對醫療行為中允許的例外——“血親、家人”進行了擴大解釋。也就是
說,來到這里的志愿者,對鹿野而言是“廣義上的家人”(也可以解釋為,面對棄之不顧便有生命危險的人,人們必須采取“急救措施”)。
只要鹿野說“志愿者是我的家人”,那誰都無法插嘴。即使吸痰失誤造成了最壞的情況,也不會追究志愿者的責任,這條活路就是建立在如此堅定的決心之上。
一天傍晚5點,鹿野家的人口密度達到了頂峰。
這是給新人志愿者傳授看護方法的“新人培訓”。當天,衛校的5名一年級學生、福祉類大學的1名一年級學生(6人全是十八九歲的女孩)和另一名男生,一同圍繞在鹿野床邊。
“川堀君,今天的培訓交給你了。”
由鹿野指名的男學生川堀真志是一名醫學生。但他其實有一年半的志愿者經驗,被提拔為這一天的培訓講師。
他語氣嚴肅地開始向新人們講解人工呼吸機。
“呼吸機的警報分為上限和下限兩種……”
要成為獨當一面的志愿者,就得從吸痰起步,再到人工呼吸機的知識、醫療器具的替換與檢查、應急處理的知識、測量脈搏血壓的方法……必須接受五六次的培訓才行。如果是一個月只來一兩次的志愿者,則得花上兩三個月才能獨立操作。
事后鹿野透露:“培訓很累人的。”4月到6月間,他幾乎每天忙著培訓新人志愿者,體力上特別吃不消。
一般身體不能動彈的話,人往往會感到自卑。接受他人的幫助時,心里自然覺得“過意不去”“給人添麻煩了”。
本以為鹿野和志愿者之間也是這種氛圍。
然而,鹿野從一開始就理直氣壯,儼然一名有模有樣的“老師”。接受幫助和教人技巧,二者毫無矛盾地存于他的身上。
“為什么要服用鉀劑呢——因為一旦出現低鉀血癥,就會引發肌肉無力和意識障礙。”
“這里很關鍵。為什么我需要管理小便呢——因為心功能不全……”
鹿野開始用洪亮的聲音講解自己的身體和醫療護理的注意點。
這次培訓湊巧有許多衛校學生、醫大生、福祉專業的學生以及未來的專家參加,在他們看來,自己也能從鹿野那里學來免費的知識。
不如說被感謝的是鹿野。在這個地方,鹿野根本不是“弱者”。
3
有時,鹿野會與志愿者發生爭執,碰撞出激烈的火花。
什么是看護?什么是任性?
因為自己的志愿者身份,志愿者必須不停地問自己這些問題,畢竟“工作總是無可奈何”的“借口”根本不起作用。
自己為什么要來這里?為什么要幫助這個人?
早比他人煩惱過這些問題的人,或許就是在NHK帶廣市電視臺當記者的國吉智宏吧。
國吉智宏開始當志愿者,是他在北海道大學農學部念書的1994年。也就是鹿野佩戴人工呼吸機的前一年。
“我來鹿野先生這兒的時候,志愿者只有10個人左右。剛開始的第一年,護理還不是很辛苦。可自從他肺部肌肉衰弱、住院佩戴呼吸機后,日子就變成了如地獄般的漫漫長夜。我滿腦子都是自己的事情,哪有余力顧及鹿野先生的心情,而這給鹿野先生留下了十分痛苦的回憶,我正為此反省。但是回過頭看,我真的很慶幸自己在這里收獲了志愿者的體驗。如果沒有這兩年,我恐怕比現在更加懦弱,是個不顧他人感受的自私鬼。”
住院期間的志愿者工作對國吉來說是“地獄”。
當時,國吉面對的是司空尋常的問題,即人類私欲的碰撞。
“說起和鹿野先生之間印象最深的事,還要屬‘香蕉事件吧。”
住院期間,鹿野一直是個“問題兒童”——不遵守醫院規矩、不遵守睡覺時間、嚴重挑食。此外,生活各方面都離不開幫助的鹿野還因頻繁按響呼叫器而被醫院嫌棄。
關于自己的癥狀與治療,他會向醫生打破砂鍋問到底:“現在為什么要注射利尿劑?”“這個藥有什么意義?”諸如此類,對年輕護士死纏爛打的追問使他經常遭人厭煩。
不僅如此,在鹿野住院的北海道勤醫協醫院,當時沒有一起人工呼吸機患者出院的先例。也就是說,一旦戴上人工呼吸機,就意味著再也無法離開醫院,這幾乎是一種常識。
然而,鹿野總把“想回家”掛在嘴邊,還對醫生、護士說:“你們下班后不也會回家嗎?所以我也要回家!”
從結果來看,這個念頭成了帶動一切的契機,可在當時的國吉眼里,鹿野的言行有時只是“任性”罷了。每次他指出的時候,都會遭到鹿野強烈的敵意:“小國是女護士那邊的人嗎?”
國吉特別不能接受的是鹿野“夜不能寐”的時候。
在住院患者安靜入睡的深夜,失眠的鹿野也會毫不留情地按響手中的呼叫器,叫人做這做那。他不是“睡不了”,而是“睡不著”,當時的國吉也沒有多想,在被打工折磨得疲憊不堪的夜晚,看護尤其煎熬。
就在不滿即將爆發之時,“香蕉事件”發生了。
一天深夜,國吉正在病房簡陋的陪護床上睡覺時,被鹿野的搖鈴聲吵醒了。問他有什么事后,鹿野說:“肚子餓了,要吃香蕉。”
“三更半夜吃什么香蕉!”國吉怒火中燒,卻沒有說出口。只是剝掉香蕉皮,一言不發地塞進了鹿野嘴里。兩人之間彌漫著一股難以言說的緊張感。
“而且鹿野先生吃東西的速度很慢,我舉香蕉的手臂也越來越酸。好不容易等他吃完了,我還得把皮扔進垃圾桶里……”
心滿意足了吧?就放我睡覺吧——國吉的態度已顯而易見,就在他準備鉆進被窩時,鹿野又說了句:“小國,再來一根。”
什么!國吉感到震驚的同時,對鹿野的憤怒也迅速冷卻了下來。
“那種情緒的轉變,我到現在也覺得不可思議。他說的話就全聽了吧,能任性到那種地步,某種意義上也很了不起。當時我可能是這樣想的。”
據說國吉把這段經歷寫進了入社考試的作文里,順利通過了NHK的招聘。
如今,他是事件、事故現場的“外景記者”,也是新聞中會出現的前線記者。
“香蕉事件”的另一名當事人鹿野,當時究竟在想些什么呢?
“我只是想吃香蕉,才說了‘要吃香蕉啊。小國喂香蕉的時候看都不看我一眼,雖然不情愿,他還是忍住了。畢竟我在這方面是不講情面的。”
“你不會氣餒的嗎?”
“當然會。可是,小國沒法沖破自己的殼。一想到他是在‘尋找自我,我也只能投降了。唉,與其說投降,我覺得‘尋找自我或許能讓他有所改變。我在等待這種可能性。”
鹿野與每位志愿者之間似乎都沉睡著不同的“故事”。鹿野說過這樣的話:“不管是哪個志愿者,我想都能在他身上看到自己的一部分,或者把自己的一部分投影在了他身上……”
我問鹿野:“迄今為止,你到底和多少名志愿者打過交道?”“有多少呢?”鹿野凝視著空中。
“不低于500吧,但應該沒到1000。總之,我已經相當熟練了。”
“熟練?”
“是啊。每個志愿者的想法不同,價值觀也不同。而且,日本當今世道連健全者都難以生存,什么失戀啊、父母離婚啊、父親被裁員啊……都不容易。我說大家背負的東西不同,便是這個意思。我就設法抓住這些,把話題揪出來。而這正是技術啊。”
(摘自北京時代華文書局《三更半夜居然要吃香蕉!》??? 作者:[日] 渡邊一史??? 譯者:謝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