婆婆是個“角兒”

嬋語

公公和婆婆相愛在當下，卻為往事相殺，于是，我這個當兒媳的決定出馬了。

1

透過玻璃門，我看見婆婆對著一只小箱子暗自垂淚。公公一把打開箱子，從里面拿出一件像戲衣的東西，黑著一張“生人勿近”的臉，甕聲甕氣地說：“你藏了這么多年的寶貝終于拿出來了？我要把這傷風敗俗、招蜂引蝶的水袖塞到炕洞里燒了，看你拿啥招搖著去續前緣。”說完，公公把衣服胡亂揉成一個疙瘩，罵罵咧咧地往屋外走去。

我放下手里正在整理的東西，從公公手里搶過衣服，笑著說：“爸，我們家還有這樣的古董？這可是民俗文化瑰寶，以后能值不少錢呢。”公公的責罵聲因為我的出現戛然而止，看我贊嘆戲服做工精致細膩，他跺腳搖頭，氣哼哼地走了。

我把戲服遞給婆婆，探頭看見箱子底下還有一些陳舊斑駁的胭脂水粉盒子和發套頭飾，整整齊齊地擺放在一起。婆婆用手細細地撫過戲服上的褶皺并將其折好，像是在完成一個莊重的儀式。

那長長的水袖柔若無骨，我總覺得里面包裹了不為人知的故事。因為忙著搬家整理東西，好奇心暫時被擱置。

喬遷新居，公婆幾百公里之外的近親都被邀請來見證他們兒子打拼來的家業。一眾親戚對公婆是掩飾不住的羨慕。席間，老公的嬸子酸溜溜地說：“嫂子，你和大哥現在日子過得多好，獨門小院住著，如果你和那個唱小生的戲子真在一起了……”看親戚都變了臉色，嬸子訕訕地咽下話尾。公公黑臉不語，婆婆一臉尷尬，宴席不歡而散。

在和姑姑大姨的聊天中，我知道那水袖中果然包裹著婆婆的青春和愛情。

2

婆婆叫秀麗，自幼師從當地的秦腔名角兒學習青衣唱腔，十三四歲時，她的《三娘教子》已經在十里八鄉唱出了名氣。

秀麗和師哥搭檔過好多戲臺情侶，朝夕相處中互生了情愫。戲臺上，秀麗是《別窯》里悲情的王寶釧，師哥是拋棄糟糠的薛平貴。謝幕之后，秀麗沉浸其中，淚眼婆娑，師哥眼里滿是疼惜。《花亭相會》中，秀麗是執著追愛的張梅英，師哥是被逼無奈的高文舉，眼波流轉中，愛在流淌。一曲唱罷，秀麗嬌俏，師哥憨笑，雙雙憧憬未來。20世紀70年代初，16歲的秀麗出師了，師娘親手給她縫制了一套青衣戲服，師哥送給她一套青衣頭飾。

出師后，秀麗走上了唱戲賺錢養家糊口之路，她有弟弟妹妹、母親奶奶四口人要供養。師哥想幫她分擔，去她娘家提親。專橫跋扈的奶奶把師哥趕了出去，在她心里，戲子是不入流的職業，孫女可以唱戲養家，但不能和唱戲的結親。

奶奶把秀麗關在家里，托媒婆給找婆家。剛好公公從部隊探親回來，媒婆就給兩家牽了線。20天后，秀麗和公公結了婚，隨軍去了東南，與師哥天各一方。

兩年之后，公公探親回老家，師哥聞訊找過去，被公公家族的兄弟擋了駕，公公就知道了秀麗和師哥的往事。后來公公從部隊復員，選擇留在當地，沒有回原籍，秀麗和故人斷了音信。

得知這些，我心里像吃了一顆醋泡檸檬，又酸又澀。對婆婆而言，師哥是她的心結;對公公而言，婆婆的過去亦是他心里的疤。公公在家時，婆婆從來不哼唱戲曲;公公雖然會為婆婆的青衣惱羞成怒，卻也會隔三岔五做些家鄉的飯菜，以解婆婆的思鄉之苦。這對老夫妻，相愛在當下，卻為往事相殺。

3

和公婆一起生活了十幾年，我和婆婆的關系，既沒有親密無間似母女，也沒有劍拔弩張似仇敵，一直是客客氣氣的，那種疏離感使我們互不干預生活，也相安無事。

她是個佛系的婆婆，喜怒不形于色，已逾花甲，人淡如菊。我倆唯一的一次沖突是女兒一年級時，聲樂老師說孩子樂感好，可以報班系統學習。婆婆激烈反對，說女孩子文文靜靜好，不要學那些東西，以后拋頭露面，會被人詬病。我倆沒吵出個結果，最后不了了之。現在想來，是婆婆娘家人給她的影響根深蒂固，她擔心自己親近的人走上這條不入流的路。

前一陣，公公參加單位組織的福利旅行去了，我撞見婆婆身著青衣戲服，咿咿呀呀地唱著我聽不懂的戲詞。那一瞬間，我感覺婆婆是一個不食人間煙火的伶仙，搖曳的水袖、如泣如訴的唱腔直擊我的靈魂深處。我從來沒有見過全情投入的婆婆居然那么動人心弦。剎那間，我折服于秦腔藝術的魅力，更被婆婆打動。

原來，婆婆的心性和她年輕時的經歷有關。她在戲臺上塑造了那么多性格迥異的形象，每演一出戲，唱念做打間，跟著劇中人的分分合合、愛恨情仇、生離死別活過一回。人生亦如戲，她從戲中領略了太多的世態炎涼，人情冷暖，看透了往后余生。

我忽然很心疼婆婆，愛情被舊觀念扼殺，導致才華被埋沒，在生活中總是一副看穿世事的通透，這種通透讓她少了市井婦人的煙火氣。可生活需要煙火氣，只有讓婆婆解開心結，才能過上有煙火氣的日子。我要帶婆婆去尋訪她的大師哥，解開她幾十年的心結。

4

當我把想法告訴婆婆后，她很吃驚，而后就紅了眼眶。

她說從嫁給公公的那一刻，就知道這輩子和師哥無緣再見了。那個年代的女人大都是嫁雞隨雞、嫁狗隨狗，很少有人為自己抗爭，好在公公是一個知冷知熱的人，只要不提青衣年代的事情，他對婆婆還是很好的。婆婆最后說：“不見了，見了也不知道說什么。”

“我知道你和爸的感情很好，但你和師哥戛然而止、杳無音信的感情，讓你心意難平，打了心結。這次尋訪他，彼此見一面，正式和故交告別，才能放下過去，敞敞亮亮地和爸安度晚年。”經過多方打聽，我告訴婆婆，她的師哥在西安舉辦從藝50周年演出，我要帶她去看，婆婆最后答應了。

演出中，聽他跟板唱出字正腔圓的戲詞，看他腳下踱出鏗鏘的臺步，一招一式都彰顯出一個老秦腔藝術家的造詣。婆婆眼里含淚，用手輕輕地打著拍子，沉浸其中。

演出結束后，他們各自手執一杯清茶，相談甚歡，無非就是子女、老伴和現在各自的身體情況。婆婆向他道別，他要送我們。婆婆說見過面了，彼此都很好，已經心無掛礙了，送別就不用了。看婆婆說得懇切真誠，他點頭答應了。

回去的車上，婆婆說她心里特別輕松。我看見了她眼中的一抹晶瑩剔透。

回家后，我把婆婆的戲服和頭飾做了個大相框裱好，把婆婆飾演角色拍的秦腔藝術照，在客廳最顯眼的地方做了個照片墻。公公黑著臉看我折騰，婆婆小心翼翼不說話。

照片墻做好的那天，是公公60歲生日。我對公公說：“人過了六十，日子飛快，要不是我們一家人拖累，媽有機會成為和他師哥一樣的秦腔名角兒。她舍棄了自己的愛好和理想，跟您過了大半輩子。人老了，無非就是想知道故交舊友過得好不好，媽的心愿我幫她已了。爸，你有什么藏在心里的事情告訴我，我也會幫您……”全家人屏氣凝神看著公公，畢竟我觸到了他的逆鱗。

公公的臉色從陰得滴出水到慢慢緩和，他說：“這一陣看你忙活，爸也想通了，其實，我從一開始就沒有怪過你媽。咳，那都是死要面子活受罪鬧騰的。”婆婆的眼中升騰出一抹溫柔的薄霧，公公的眼底也有一絲如釋重負的了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