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歲的小姨身體里燃燒著大火,在床上翻來滾去。她的牙齒咬得咯咯響,喉嚨里發出駭人的吼叫,姥姥姥爺滿頭大汗才摁住她的四肢,撬開嘴,將一只卷成團的手巾塞在她牙齒中間。他們顧不上擦汗,一把扯過床腳厚棉被,把小姨連胳膊帶腿裹緊,用力壓住被子邊緣。小姨掙扎得更加厲害,拼命蹬踹。他見過小雞破殼,雞蛋只是輕輕搖晃,遠沒有這么劇烈。大人們總是禁止他們動手幫助小雞出殼,只能看,當蛋殼里鉆出小雞,大人們會把濕漉漉的小東西移進鋪著軟草的簸籮,如果蛋殼停止晃動還沒有小雞出來,就把雞蛋扔進一個罐子里,摔碎的蛋殼流出很惡心的爛乎乎的東西。姥姥經常罵小姨膽大妄為,不像正經姑娘,他們一定是想重新把小姨孵化一遍。小姨再出來會不會長出尖尖的喙毛絨絨的翅膀?姥姥騰出一只手伸進被子:“沒汗,得把五嬸子叫來挑挑眉。”小姨在密不透風的繭子里折騰,幅度越來越弱,直到沒有動靜。里面一定很黑。他突然害怕起來,哭著撲過去,用力拍打姥爺的腿:“小姨是不是死了,是不是死了?”姥爺一把推開他,起身出屋,過了一會兒,把胡同里的賀家太姥姥請了來。
附近的孩子們都害怕賀家太姥姥。她常年一身黑衣,雙眼凌厲,當她緊盯著誰時,再膽大的孩子也會被嚇尿。他畏懼地望著她走近小姨。她從領襟上拔出納鞋底的大針,放在燭焰上燎,嘴里念念有詞。姥姥扳穩小姨腦袋,賀家太姥姥左手摁在小姨頭頂,右手捏針在眉心連挑兩下,然后快速把針別回領襟,拇指和食指掐住眉心用力擠壓。小姨毫無反應。賀家太姥姥再次扎針、擠眉,連續重復三次小姨眉間才見血,那血出來得不情不愿黏黏糊糊,賀家太姥姥長長的指甲用力掐,血點慢慢變大,匯聚成黃豆粒大的紫色血珠。小姨像是終于掙脫束縛,血珠離體那一刻,嗓眼深處長長吐出一口氣,身體軟下來。“好了,回來了。”打了勝仗的太姥姥在姥姥的迭聲道謝中松開小姨。
小姨睡到下午,出了一身透透的汗,醒了。姥姥將她的被子抱出去晾曬,他眼尖地發現白棉被里洇濕一片。這是蛋殼里的胎液嗎?她這到底是孵好還是沒有孵好?小雞出殼會叫,小姨無聲無息。他緊緊盯著她胳膊,害怕她突然長出翅膀飛走,又期待她真能長出翅膀。她會馱著他一起飛嗎?長久的凝視下,小姨的樣貌和以前別無二致,沒有任何改變。他有些失望。虛弱的小姨頹廢得像打了蔫的南瓜花,帶著一種安靜的哀傷。她一動不動,任由姥姥掰開手塞進一碗雞蛋紅糖水。姥爺進屋瞅瞅小姨,唉聲嘆氣地離開,姥姥奪過碗,粗暴地把糖水灌進小姨嘴里后,狠狠戳了她一指。
冬日的陽光微弱而溫暖,他一個人站在屋檐下呆呆望著院子里的梧桐樹冠,那里有一個不知什么鳥長年累月搭起來的大巢。姥姥以前常指著鳥窩對他說:“家有梧桐樹,自有鳳凰來。”但此時,姥姥姥爺沉重地在院子里走來走去,偶爾對視,就忍不住唉聲嘆氣。失敗了。全完了。看來小姨再也長不出翅膀了。他爬上外院的矮墻。以前這里是豬舍,黃泥圍起一道低矮的圍墻,里面兩頭黑毛豬常年窩在散發著糞肥臭味的稀泥里。姥姥禁止他走得太近,她常告誡他一些慘烈的某某家誰誰誰掉進豬圈,被豬咬傷的事故。她還禁止他喂豬食,澆發餿的泔水時就算了,剛切碎的菜葉子拌在麩子里是熱乎乎軟乎乎的,冬天里抓進去正好暖手,可姥姥怪他亂扔浪費糧食,不許他靠近。他常常躲過姥姥,從外面薅幾根長長的狗尾巴草前來,嘞嘞地喊著,逗兩頭扭著肥胖身軀的豬從泥里爬到柵欄門。豬舍去年廢棄了,兩個家伙扯爛一床風吹進去的新被面后,姥姥徹底失去了養豬的興趣。現在這里一半堆著煤塊,一半堆著雜物。
他攀進曾經的豬舍,趟出一條路,站上外墻,這里地處幾條胡同交匯處,街面結實,縱橫蜿蜒。他學著公雞扇動翅膀的樣子上下舞動胳膊,跳了下去。
他一次次飛翔。胡同里咕咚咕咚的跳躍聲引來一個個圍觀的孩子們。他們拖著黃鼻涕,目瞪口呆地瞧著。他們互相詢問,誰也不知道他在干啥。他站在墻上,俯瞰著他們,像眄視一群無知的螞蟻。
“我在飛。”
“為啥飛?”
“人怎么能飛?傻了吧。”
“他本來就是傻子。”
“大傻子,大傻子。”這群壞種圍在墻邊拍手大叫。他們踢走他堆在墻邊墊腳的青磚,往他跳下去的地方扔石頭、樹枝、蒺藜。他站在墻頭,怒視。
一幫大人趕來看熱鬧。
“大傻子,大傻子。”
羞恥和惱怒使他戰栗,站在墻上搖搖欲墜。
“你們才是傻子。”他哭著,一躍而下。小腿一陣劇痛,憤怒使他站起身,抓起手邊一把土。有人將他推搡倒地,他再次爬起來反擊。
“大傻子,大傻子,沒爹沒娘的大傻子。”他們怪叫著,一哄而散,躥向四通八達的胡同。
他紅著眼獨自哭泣。大人們在遠處嘻嘻哈哈,用力咂舌,沒有誰過來護他。“姥姥門前一條狗,吃飽了就走,這小狗子脾氣還挺大。”他們看孩子們的熱鬧,嘲笑一只打了敗仗的狗子,這給日漸臨近的傍晚增添了幾分喜氣。綽號“穆桂英”的賀家姥姥挑了兩桶水經過,也將水桶放下,倚著扁擔笑瞇瞇瞅他。他想起剛才那群孩子里有她大孫女,頓時惡氣沖頭,奔過去,揚起手上的土扔進她的水桶。
“嘿,你這孩子,小小年紀心眼兒怎么這么壞。”他還來不及逃跑,手腕便被人抓住,“穆桂英”的兒媳快步出來,“啪啪”在他后背甩了兩巴掌,扭頭沖“穆桂英”咆哮:“家里正等著水做飯,你可好,在這兒看稀罕,現在水臟了,還不快重新挑去!”她順腳踢倒水桶,水打濕“穆桂英”半條褲腿,濺到他和她的臉上。
“穆桂英”哆嗦著嘴角,總是顫抖的雙手抖得更加厲害。他忘了剛剛的遷怒,也忘了后背的疼,呆呆看著“穆桂英”,突然覺得她很可憐。
“你個小玩意兒不學好,大人咋教你的?剛出了個勾三搭四的,又出個興妖作怪的,反了你。”“穆桂英”的兒媳狠揪著他質問,臉色猙獰。
“你還想咋的?可真會找軟柿子捏,一個不懂事孩子錯了你找家大人說理去,憑啥打人家孩子?”他的手腕被人狠狠奪了出來,是賀家太姥姥,她把他拉到背后,指著“穆桂英”的兒媳痛罵:“看看你這個不敬老人的,天打雷劈,還想吃了你婆婆?滿村子也沒幾個你這樣對老人的。”
“走,回家去,看你姥姥不扒了你的皮,小小孩兒打架找同輩人打去,別不學好,學瘋狗挑人撒氣,老天爺都看著呢。”賀家太姥姥罵著他,眼睛瞪著“穆桂英”的兒媳,扯著他一步步回家。
“穆桂英”的兒媳臉皮漲得通紅,到底沒敢和賀家太姥姥頂嘴,她踢翻另外一個桶,從“穆桂英”懷里扯過扁擔,一左一右挑起空桶氣哼哼走遠。“穆桂英”不知多長時間沒洗換過的棉褲上滴滴答答淌著水,哆嗦著嘴角哆嗦著手僵在原地。他一步一回頭眺望,看著她漸漸淹沒在黃昏的暗色中。周圍的大人們嘆息著一個個離開,沒有人走到她跟前勸慰。他看著孤零零的“穆桂英”,心里涌出一股哀傷,覺得她比他還要悲慘。
“現在知道哭了,剛才的狠勁兒呢,打不過人家讓你姥姥找他們家說理去,你還會欺負可憐人了,你知不知道惹多大的禍。”賀家太姥姥怒氣沖沖拍了他兩個巴掌,“你個小王八羔子。”賀家太姥姥和姥爺同宗,兩家關系向來走得近,雖然他始終畏懼她,但這一回卻靈醒地意識到她是為他好,罵不是真罵,打得也不疼。姥姥在灶房忙著做飯,太姥姥告完狀,姥姥當時變了臉,她沉著臉找碗裝了五個雞蛋,一臉為難地道:“三嬸子,你和我一起去吧。”姥姥一眼也沒看他。
“小姨。”他委屈巴拉進屋。
15度小燈泡虛弱不堪,屋子籠罩在悲傷的暗黑里。
自從半個月前下夜班回來,小姨就不太對勁。她悄無聲息進屋時驚醒了他,小姨在里屋小床上翻來覆去輾轉,每翻一次身木床板就會吱扭一聲發出輕響。
小姨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消瘦,變得沉默,可她眼睛亮得嚇人,時常神秘微笑,問得急了,會抱起他轉一圈,在臉上吧吧香幾口。
“小姨,你撿錢了?”她咧嘴笑著,搖頭。
“小姨,你吃好吃的了?”她刮刮他的鼻子。
“小姨,你一定是打贏誰了。”她翻翻白眼,拍拍他腦袋,轉身走掉。
小姨陷入無法自抑的隱秘快樂里。
小姨的不語使他憂傷。他默默跟在她身后,以沉默譴責她的背叛。以前都是她帶他出去瘋玩,現在她總是找各種借口獨自出門,但她比以前大方多了,經常往他手里塞各種糖球和小零嘴。
“小姨。”他再次喊。推了推床上的被卷。小姨一動不動。他爬上床,湊到她面前,驚慌地發現小姨在靜靜淌眼淚。
小姨從來不哭。小姨從沒受過誰的委屈,誰罵她,她就罵回去,誰動手,她先打回去,遇見說她閑話的人,第二天她會回來高傲地告訴他,她吐了那人一臉“雪花膏”。雪花膏可是好東西,防凍防裂,聞上去還香香的,冬天姥姥才從窗臺上小圓盒里剜一指頭,涂在他臉上。他伸手扒拉小姨嘴巴,試圖找到雪花膏。小姨笑了,笑得賊拉拉地跌向床沿,故意沖他呼一口氣:“香不香,香不香。”
“小姨。”
小姨蒙住頭。
天黑下來,窗外看不見一星亮光。姥姥和姥爺還沒有回來。他站在小姨的床頭,很委屈。小姨被孵過一次后,脾氣變大了。
“小姨,剛才我往‘穆桂英桶里扔土了。”床鋪似乎響了一下。
“她孫女罵我,還往我腳邊扔蒺藜,他們喊我是大傻子,我不傻,就是不想理他們。”
他用手推推鋪板。“小姨,你快好起來吧,明天你去罵他們。你不在,他們就欺負我,都不和我好。”
“她兒媳婦還打了我,可疼了。”
“你說,姥姥回來會不會打我?姥姥賠了五個雞蛋。”
永無止境的寂靜,仿佛屋子都縮小了。他突然嘆了一口氣。“小姨,我覺得‘穆桂英挺可憐,我不是真想扔她,她孫女跑了,正好她在旁邊,你沒見,她兒媳婦對她可兇了。以前姥姥和賀家太姥姥說故事時給我講過,小日本打過來的時候‘穆桂英還小,沒跑走,就爬到樹上,三天三夜沒下樹,餓了就吃樹上的蟲子,想上茅房就直接在樹上。聽著好像挺厲害的,可一見兒媳婦咋就這樣呢,對了,她還哆嗦手,每次見她伸胳膊過來我都害怕,像要抓住小孩兒吃。她咋就不敢抓她兒媳婦?”他想象“穆桂英”像鬼似的哆嗦著雙手掐她兒媳婦的樣子,忍不住不懷好意地笑了。
他在漆黑里睡去,夢見小姨終于如姥姥姥爺所愿,變成一只眉心立著一道紅紋的鳳凰,沐浴在金光里。
天光大亮時他醒了。小姨依舊面朝墻壁。她一定在生姥姥姥爺的氣。小姨氣性很大,并且總要做出點兒什么表達她的憤怒。前一陣她把分家后不肯交養老錢的妗子罵走后,找來幾個人,親手在院子中間壘了一道墻。妗子摟著臟兮兮的小表弟冷笑:“大鳳子這是打算招上門女婿吧。”“家賊難防,好好過自己的日子吧,別天天盯著別人,窩里橫。”舅舅晚上下班后眼見墻已立成,也是無可奈何。
“小姨。”
他悄聲表忠心:“小姨,我是你這邊的,你變成啥樣都是我小姨。”依然沒人回應,可他覺得該說的都說了,自己先放下心,輕快地跑走了。
姥姥姥爺下地干活兒去了。廚房小方桌上放著一個碗,一雙筷子,一碟小咸菜。他喝了一碗玉米糊,吃了半個饅頭,然后坐在廚房門檻上發呆。一隊褐色螞蟻從腳邊經過,他拿棍在它們前進的路上劃下一道深溝。兩只螞蟻跌了進去,后面螞蟻停下來重新列隊改走其他方向。他瞪著坑里胡亂打轉的小兵埋怨:“看,他們不要你倆了。”便把它們挑起來放回大部隊。螞蟻們撞在一起,頭抵頭四根觸角互相辨認,等它們確認過是自己人后,繼續前進。他這次在它們外圍劃了一個大圓圈,螞蟻們沒有上當,不再往溝里沖,而是沿著邊緣尋找路徑。它們走了很久也沒有走出圓圈。看了一會兒,他厭煩了,往螞蟻中間吐了口口水,站了起來。梧桐樹靜默在院子里,高高的樹上光禿禿的,在枝杈最密集的地方頂著那個鳳巢。他瞇著眼仰頭望著,散淡的太陽就在樹冠后面,他猛然打了一個響亮的噴嚏,一沱鼻涕噴出老遠。
小姨在這時候悄無聲息地出現。她頭發梳得光光油油,兩條麻花辮溫順地搭在肩膀兩邊。一天兩夜,小姨突然瘦得像衣服。她在門框上靠了靠,然后像衣服一樣從他眼前飄走,飄出院子,飄進胡同。
“小姨。”他呆滯地喊了一聲。他沒有看清小姨到底有沒有長出翅膀。
“小姨。”他追向那件“衣服”。
“小姨。”小姨迅急地飄,沒有聲音,沒有翅膀,沒有回頭。他害怕起來。
“小姨。”他撕心裂肺地喊。
他看著小姨跑進一家院內,然后大門在眼前哐當閉合。
他嚇壞了,推推,打不開。
“小姨。”他站在門口驚慌失措,小心翼翼趴上門縫,用力張望。什么也看不見,黑乎乎的門廊大白天也不透光亮,他聽不到任何聲響,這道門,這座院子,將小姨一口吞了進去。
他開始哭泣。厚重破舊的木門裸露出紋理粗糙的筋骨,陰森森瘆人。他打著寒顫,想跑得遠遠的。這所房子在胡同的盡頭,里面住著一個男人,他娶過兩房媳婦,一個喝了農藥,一個吊死在房梁,人人都說他院子里的井通向地獄。孩子們害怕來這里,更遑論對門就是“穆桂英”和她彪悍的兒媳。
他不敢大聲哭,也不敢離開。“小姨,小姨。”
沒有人路過,整條胡同死寂死寂。陰氣盤旋,從腳底鉆進腿里,鉆進皮肉,冰塊一樣凍進骨頭。太陽爺高懸當空,白晃晃的,大白天這里竟然像是與胡同口外隔絕成了兩個世界。
“哆哆哆。”他猛回頭。“穆桂英”站在對門臺階上,上下嘴唇念叨什么似的碰撞,兩只手同時哆嗦著,牽動著兩條胳膊怪異地搖動,她整個人都在晃,臉上似笑非笑,似悲似喜,看不到黑眼珠的兩個白眼球正直勾勾盯著他。他嚇得拼命拍門:“小姨,快出來,快出來。”
“咦?你小姨在里面?”“穆桂英”身后轉出她的兒媳,驚訝地問。
“小姨。”
“哎呦喂,瞧瞧,”“穆桂英”兒媳拍下大腿,“快瞧瞧。”她邊喊邊奔向胡同外,“穆桂英”嗚咽一聲伸手想要拉住她。
“仙鳳——仙鳳——”她唱戲般拿腔拿調叫門。“快出來吧,看著你外甥都哭成啥樣了,可憐這沒爹的孩子呦,嗓子都哭啞了。”
胡同里涌來很多人。人們扎著興奮的面具從一扇扇門后流出,匯成一條渾濁兇狠的惡龍。他被淹沒,踩進淤泥里,又被誰從水底扯上岸,推回姥姥家。
他不知道發生了什么。跌坐在豬舍里。外面人聲嘈雜,聲浪滾來滾去,像是平地起了雷雨大風,轟炸得空氣噼里啪啦響作一團。他什么也聽不清。恍惚間,姥姥跑回來,又慌慌張張跑了出去。然后一直一直也沒有回來。太陽爺照到正頭頂了,劈到梧桐樹上方,掛了一會兒,開始往下跌,一跌跌到西邊人家房山后面。他蜷在豬舍破圍墻邊糊糊涂涂睡著了。
他睡了很久,賀家太姥姥來了,和姥姥姥爺一起把他壓進被子里。他用力掙扎,有一瞬間,聞到死亡的惡臭。
連續三天深夜,賀家太姥姥拿著他的衣服上街喚魂。
“回來——東東。”
“回來——東東。”
賀家太姥姥在他眉心也挑出一道紅紋,照完鏡子,他怏怏的不想說話,覺得被騙了,小姨沒有孵成鳳凰,他也沒有。
小姨也怏怏的,總是躲在屋子深處。沒多久家里辦了一場悄無聲息的婚事,小姨嫁到妗子一個拐彎親戚的老家,據說是很遠很遠的農村。小姨離開前依舊不說話,往他口袋里塞了二十元錢。
小姨再也沒有回來過。有時候他會盯著梧桐樹發呆一整天。期間,母親來過兩次,黑著臉,一副想要大罵他一通的打算,也許還想打他。他畏懼地躲在姥姥身后,母親在的每一天他都緊跟姥姥寸步不離。母親后來走了,走的時候有些傷心。
沒有人給他解釋那天到底怎么回事。姥姥姥爺突然老得很快,不過五十多歲,一夜之間齊齊老得抬不起腰,他們總是嘆氣,在屋里說話也低聲悄語像怕嚇到誰。賀家太姥姥依舊是家里常客,只是她總恨鐵不成鋼一眼一眼剜他。
有天舅舅拍拍他的頭,從印著“上海”的黑色提包里抽出幾本揉皺的畫書,他驚喜地接了過來,迫不及待趴在炕沿看起來。舅舅是來商量推倒中間院墻的事,他和姥姥姥爺坐在圓桌前,姥爺像接待客人一樣為舅舅沏了一杯茶。
當天下午,圍墻從舅舅那邊推倒,磚是紅色新磚,舅舅在前面推,妗子坐在小馬扎上,圍著一塊粗布圍裙在后面收拾,手里拿著一把戧刀鏟磚面上的灰泥。她看起來很是歡喜,邊干活兒邊和來幫忙的人說笑。
“嫂子,磚放哪兒?”
“那邊,壘成市里那樣洗衣服的水池子。”妗子揮手指去。
他望去,原本是梧桐的地方已經成為一片空地。
“舅,樹呢?”
“礙事,刨了。”妗子難得一張笑臉。
“可小姨回來怎么辦?”
“回來就回來唄,和你小姨有啥關系。小毛孩子別操那么多心,別讓心眼壓得長不高個兒。”妗子暢快大笑。
他扭頭看舅舅,舅舅賣力掄著長錘,仿佛沒有聽到也沒看到。
樹沒了,高高樹梢上的鳥窩沒有了,哪天小姨就算真的變成鳳凰,也再飛不回來了。
他為這個認識震驚地跑回屋。姥姥姥爺都沒在。他轉了幾圈,心里像是燃燒著火,憋得他停不下來。他轉進原來小姨住的里屋,那里已經變成雜物間,屋里少了小姨收拾,越發陰沉低迷,濃重的塵氣混雜著棕墊子的霉味。
他扭身跑去大炕,在褥子底下拿出上午舅舅給的小畫書。封面畫著幾個拿刀拿槍的人,舅舅說這書叫《水滸傳》。他只看完一本,有些不舍,可是他不能接受舅舅的收買。太姥姥說,有妗子沒舅舅。很久前那個抱著他不肯撒手的舅舅現在不是他的了。他只要聽到妗子的聲音總會無端想起“穆桂英”的兒媳。他攥著小畫書跑回院子,站在已經推完倒塌的圍墻這邊,沖小表弟用力扔去。小畫書在風中張開翅膀,有一本砸在他腳上。小表弟嚇了一跳,大哭起來。
“你這個大傻子,瘋了你,滾回你自己家去。”妗子站起來,指著他臉色猙獰。
“就是,多大了,欺負一個孩子,這砸頭上了咋辦。”壘池子的人幫腔。
“我沒扔他頭。”他氣憤地辯解。
“都扔腳上了,還說沒扔頭。”
舅舅一言不發,陰著臉。
他梗脖子反駁,對面的人不再理他,沒人愿意和一個孩子吵架。
他站在太陽底下,孤單又委屈。
幾天后,母親把他領走。他一步三回頭望著胡同口,姥姥低頭用袖口擦眼淚,姥爺在他每一次回頭時擺手。妗子抱著小表弟,一副幸災樂禍的樣子:“到新家好好孝順你新爸。”
新爸是個禿頂男人,蹲在客廳擺弄工具箱,對他敷衍地點點頭。
母親說:“這是你爸,這是你弟弟。”弟弟躺在襁褓里睡得正酣。
靠近廚房的小屋是他臥室,只放得下一張單人床,墻上貼著光溜溜的胖娃娃。母親在廚房洗菜,鋁盆里的水有韻律地左右搖晃,不時有水花濺濕黑色方口鞋。
他回屋爬上床,驚訝地望向窗外。樓下是一排小煤房,窗戶正對面的房后伸出一株手腕粗的梧桐,顫巍巍的樹冠上頂著一團黑乎乎的鳥巢。他高興起來。小姨一定躲在那棵樹里,陪著他。再過兩年,梧桐樹枝長到他窗前時,小姨就會出現。她現在一定是躲起來再次孵化,像名喚鳳凰的那種神鳥:從天上跌落塵埃,便獨自藏到無人看得見的地方,修補傷口,等待重生,等待從最低的塵埃重新翱翔到最高的天空。她會帶他走。
(常聰慧,中國作家協會會員,魯迅文學院第十九屆高研班學員,邯鄲市作家協會副主席。小說作品見于《十月》《北京文學》《長城》《山花》《黃河》《湖南文學》《北方文學》等,有作品被收入年選、叢書等。出版有《陌生人》《最后一雙水晶鞋》《通往夢城的火車》等六部小說集。)
特約編輯:安春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