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城棒棒（下）

張雨荷

01

“可是……”朵兒猶豫著，不知該說些什么，可看到外婆撕心裂肺的痛苦狀，她只好穿著拖鞋跑下了樓。她飛快地沖過街道，轉過彎，踉蹌著奔到了板板巷。只是，黃伯伯住在哪里？

借著微弱的月光，朵兒焦急地尋找著，冷風吹在她臉上，惹得她打了一連串的噴嚏。

“黃伯伯！黃伯伯！”找不到黃伯伯，朵兒只得站在樓下，沖著那一排排老舊的房屋大喊。

板板巷的老房子隔音效果不好，朵兒尖銳的聲音劃破冷夜時，原本沉寂的巷子一下亮起了幾盞燈，包括驚醒的老黃。他翻身起來，透過窗，看到一個小孩在寒風中抖動。老黃還沒有看清楚是誰，朵兒的聲音就又傳到了他的耳朵里。這一次，尖銳的聲音里有了哭腔，那聲音顫抖著。老黃著急了，他隨手拿起一件衣服披在身上，跳下床，把腳塞進拖鞋，推開門，就急急忙忙地沖下了樓。

“朵兒，怎么了？”跑到朵兒身邊，老黃喘著粗氣問。

“外婆……肚子痛……要送醫院。”朵兒凍得直哆嗦。

“那快點兒走。”說著，老黃跑在了朵兒前面，并趕在朵兒上樓前，把周婆婆背下了樓。

樓下，被老黃下樓聲喚醒的鄰居也跟著沖了過來。

“何三，快去攔出租車。”老黃邊安排邊往街道口沖，“朵兒，快給你爸媽打電話。”

來到街道口，還沒看見車，老黃急了：“何三，車呢？”

“太晚了，不好打車咯！”何三焦急，卻也無奈。

“算了算了，背到醫院去。”老黃說著，跑得更快了。

“這樣背過去太費時間，周姐肚子疼得厲害，嘴唇都白了。這樣，我們走小路，從這里轉過去有一個坡坡，翻過坡坡就到醫院了。” 老林說。

“好！”老黃說完，轉而朝老林指的方向跑去。

寒風凜冽，老黃不停地奔跑，實在背不動了，何三接了上來；何三年輕，跑得快；翻過陡坡，老林又接了上來。他們一個接一個，將周婆婆背到醫院，送到急診。這時，他們三個的衣服已經濕透了。朵兒也在他們的陪伴下，給爸媽打了電話。

醫院走廊里很安靜，老黃已經累得說不出話了。

“小姑娘，你外婆就是急性腸胃炎，沒事的，休息下，輸點兒液就好。”許久，醫生才從急診室出來。

醫生后面的推車上，躺著已經打著點滴的周婆婆。見周婆婆出來，朵兒、老黃他們趕緊湊過去，沒有說話，只用關切的眼神表達著關心。

第二天下午，在外務工的朵兒的爸媽回來了，也是在那一刻，老黃他們繃著的神經才放松下來。

“叔，謝謝您。”朵兒媽媽為了表示感謝，掏出錢遞給老黃。

“你這是……”老黃下意識地往后退了一步，沒有接遞過來的錢。

“真心感謝你們。”朵兒媽媽繼續說，她捧著錢的雙手并沒有放下，弄得老黃面色有些尷尬，他不知該說什么才能拒絕這個舉動。

“媽媽，黃伯伯不會要的。”不知何時，朵兒從媽媽身后走了出來，奪過媽媽手里的錢。

“你懂什么！”

“黃伯伯和外婆是好朋友，所以他真的不會要。”朵兒自然地把錢揣進口袋，指了指周婆婆的病房，“對了，媽媽，外婆叫你進去。”

見媽媽進了病房，朵兒側過臉看著老黃，俏皮地說：“黃伯伯，我知道您不會要錢，但還是謝謝您，也謝謝林伯伯和何叔叔。”說完，朵兒就蹦跳著從老黃身邊走開了。

02

春節快到時，周婆婆出院了。醫生勸她多在醫院休養幾天，但周婆婆不想住院了，因為她還有一件大事要辦。

周婆婆要辦的大事，就是張羅一頓飯表達她的謝意，主角自然是老黃、老林和何三。出院第二天的一大清早，周婆婆就忙了起來。

“媽，您的病才好，要注意休息。”朵兒媽媽勸周婆婆。

“沒得事。”周婆婆揚揚手，“再說，不還有朵兒幫我嗎？”

“對，媽媽，有我幫外婆呢，您和爸爸就不要操心了。”朵兒自信地仰起頭，“這些年，我可沒少幫外婆。廚房里的事，我早就會了。”

“我猜你只是看會了，離真正會還遠得很。這樣，廚房交給你爸，布置交給我，你和外婆去買菜就行。”朵兒媽媽細心安排著。

“那你得給錢哦！”朵兒伸出手，俏皮地說，“我要買好吃的。”

“好好好，買！”朵兒媽媽拿了兩百塊錢放到朵兒手心里，豪氣地說，“盡情買，你好好買，你爸爸好好做。”

“好嘞！”朵兒接過錢，滿意地塞進衣兜，挽著周婆婆出門了。

出門后，朵兒讓周婆婆在街邊等她，自己跑到板板巷，到老黃家樓下喊起來：“黃伯伯，記得晚上和林伯伯、何叔叔一起來我家吃飯哦！”

“好！”老黃聲音洪亮。

“走，外婆，買好吃的去。”朵兒攙著周婆婆慢悠悠地朝菜市場走去。

在熱鬧的菜市挑選了一番，朵兒想買的東西也就買得差不多了。

回到家，朵兒媽媽忙著擇菜，朵兒爸爸忙著備菜，周婆婆忙著指導，一家人都在為一頓豐盛的晚飯忙碌著。

與此同時，板板巷里，老黃和老林也忙著洗漱、換衣服。

用水壺燒夠開水倒進盆里，再加點兒涼水，洗澡水就好了。煙霧繚繞的黑棚里，嘩嘩的水聲沖洗著舊年的疲憊，洗出新一年的新氣象。刮掉胡子，穿上新襖，老黃就像換了個人似的出現在老林面前。

“老黃，可以呀，看起來帥得很哪！”

“一把年紀了，哪里還帥得起來哦！”老黃憨笑著，心里樂著。

洗漱好后，老黃便走進屋子，收拾明天回老家要帶的東西。

天色漸漸暗了，周婆婆的店也熱鬧起來了。今天晚上不營業，所以在老黃他們踏入周婆婆店門的那一刻，朵兒媽媽就放下了卷簾門。

老黃、老林、何三一落座，菜就擺上了桌，干豇豆燉臘豬蹄、苕[sháo]絲炒臘肉、黃豆燒肥腸、青椒炒回鍋肉、火爆腰花……菜都是最正宗的川菜。菜上完，朵兒把酒從地上抱到了桌上。

上了酒，碰了杯，席就算正式開始了。大家有說有笑地吃著聊著，開心得不得了。待到桌上的美食吃干凈，老黃紅著臉從衣兜里摸出了一個向日葵發卡。

“閨女，春節就要到了，在我們老家，長輩是要給晚輩送春節禮物的。”老黃說著，顯得有些拘謹，“我沒啥文化，也不知道你喜歡什么，就挑了一個發卡，我們村的女娃們都喜歡，你……”

“我當然也喜歡。”朵兒接過向日葵發卡，別在頭發上，“好看不？”

“乖慘了！”周婆婆說。

“謝謝黃伯伯！”朵兒笑著給老黃鞠躬致謝，繼而轉身從里屋提出來幾個精美的包裝袋。

“黃伯伯，老師常告訴我們，要禮尚往來，你送給我禮物，我也有禮物送給你。”朵兒挑了一個最漂亮的包裝袋遞給老黃。

“給我的？”老黃紅著臉，有些不敢相信。

“嗯。”朵兒點點頭，“準確來說是送給弟弟的。外婆總說弟弟成績好，我就送給弟弟一個文具盒和一盒鉛筆，讓他好好寫作業，嘻嘻。”

“好，好。”老黃接過包裝袋，笑得可開心了。

“對了，過完年讓弟弟來城里耍啊，我請他吃我最愛的砂鍋米線。”

“好，好，一定帶他來。”老黃摸著禮物，心里美滋滋的。

老黃一高興，老林和何三就羨慕起來，不過朵兒很懂事，也給他們準備了禮物。

“林伯伯，這是送給姐姐的圍巾，粉色的，可好看了。”

“何叔叔，這是送給妹妹的手套，圖案很可愛。”

“謝謝朵兒！”老林和何三接過禮物，很開心。

“來來來，趁這會兒大家高興，再來舉杯，喝了這杯酒。”朵兒爸爸舉杯提議。

“好！我祝大家新的一年都能多掙錢！”周婆婆說。

“那我就祝大家身體健康！”朵兒媽媽說。

“好。身體健康，才能多掙錢！”老黃說。

“那我就祝爸爸、媽媽、外婆、叔叔、伯伯天天快樂！”朵兒說著，大家一起碰杯，在清脆的玻璃碰撞聲中將氣氛推到了高潮。

夜，漸漸深了，喧囂的山城重慶也漸漸安靜下來。安靜下來后，老黃的夢就又開始了……

03

“明年見了，周姐姐！明年見了，朵兒！”

直到第二天下午，老黃才醒了酒，他背著用牛仔衣褲改造而成的包，站在周婆婆的店門口跟朵兒一家人告別。

“快回去吧。”周婆婆站在店門口，邊說邊把橘子和饅頭往老黃兜里揣，“拿著，回家的路遠著呢，橘子帶著路上吃。還有這饅頭，也帶著，火車上的東西貴，還是吃饅頭劃算。”

“嗯。”老黃點點頭，衣兜已經被塞得鼓鼓的了。

“走吧，快，別誤了時間。”周婆婆催促著，心里卻空落落的。

待看到老黃走遠，周婆婆還是忍不住扯著嗓子問了句：“老黃，年后還來嗎？”

老黃回頭，露出燦爛的笑容，說：“來啊，為什么不來，我可是指著棒棒討生活呢！過了年，我肯定來。”

“嗯……嗯……”周婆婆應答著，眼角的淚不住地流了下來。

都走了，住在板板巷的人都走了，街道上沒了棒棒們的身影，剩下的只有空蕩蕩的街道了。收拾好東西，周婆婆一家也要回老家了。

朵兒爸爸和朵兒媽媽在街口等著上車，朵兒和外婆鎖了店門，拉著行李箱慢悠悠地朝街口走去。街口那家修理電器的店鋪，仍然半掩著門，老板坐在門前看電視。周婆婆聽見電視里傳出來的，是她最喜歡的那首歌——

高高的朝天門，

掛著棒棒的夢，

長長的十八梯，

留下棒棒的歌，

爬坡上坎腳下的路，

一根棒棒求生活，

累了抱著棒棒睡，

渴了抱起大碗喝，

傻由他說，土由他說，

日子在棒棒上梭，

有鹽有味，有鹽有味，不寂寞！

棒棒——棒棒——棒棒——棒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