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語歷代隱語匯釋》：國家語言資源研究的新進展

摘 要 《漢語歷代隱語匯釋》是一部隱語行話的百科式專著。這一表明國家語言資源研究新進展的成果，具有很高的學術價值和應用價值，其貢獻是多方面的。它的出版將對眾多學科產生積極影響，尤其是將深化社會語言學的語言變化理論，拓展語言保護范圍，促進國家語言資源的利用開發和相關理論研究，為中華文明史的研究提供重要參考。該書在理論體系和體例方面仍有進一步完善的空間。文章首次把隱語行話看作國家語言資源，并放到國家語言能力理論框架下進行闡釋。

關鍵詞 隱語 語言資源 新進展 社會語言學 文明史 國家語言能力

一、 引? 言

中國的現代隱語研究起步于二十世紀二十年代，以吳漢癡（1924）編纂的《全國各界切口大詞典》和容肇祖（1924）的《反切的秘密語》一文為先導。其后趙元任（1931）在田野調查的基礎上發表的《反切語八種》，為這一領域后來的研究奠定了基礎，并產生了深遠的影響。但由于隱語資料不易獲得，調查、搜集和整理研究的難度很大，這一領域的研究長期以來沒有取得令人滿意的成果和突破。

隱語行話是人類語言的一種群體變異現象，是國家語言資源的組成部分。曲彥斌先生（2020）《漢語歷代隱語匯釋》（以下簡稱《匯釋》）一書的出版，為國家語言資源研究提供了豐富的寶貴資料，尤其是在國家語言資源研究方面獲得了令人矚目的成就，取得了新突破和新進展。下面我們將簡要介紹該書的主要內容及其影響，論述其對社會語言學研究的重要貢獻，作為國家語言資源的重要價值和進一步完善的空間，以期引起學界的進一步關注和國家相關部門的重視。

二、 《匯釋》的主要內容及其影響

《匯釋》是一部搜集、整理、調查研究和闡釋漢語隱語行話的專書。《匯釋》積作者三十多年心血而成，是一部到目前為止，學界可以看到的有關隱語行話材料最豐富全面，理論研究最有深度的百科全書。《匯釋》在序言中對隱語行話的定義、性質、在社會生活中的使用情況和如何正確認識隱語行話的價值等問題進行了闡述。作者明確提出“隱語行話是一種應予積極搶救和保護的語言文化遺產”。

全書由正編、續編、附編三大部分組成，約165萬字。正編從歷代百余種漢語隱語行話文獻中選輯近30種，甄選出2萬余個條目進行了詳細注解。作者在《例言與說明》中對正編所匯釋的內容進行了介紹，指出“所謂匯釋，系按條目匯輯中國古代和近現代隱語行話（民間秘密語）文獻記述的文獻類編，同時兼具類義性專門學術研究工具書功能”。所匯釋的條目，以語詞為主，兼收約定俗成并比較穩定的短語，以及少量已經進入一般詞匯的反切秘密語語匯，同時酌情收入部分雖非秘密性或難以直觀界定，但具一定參考價值的“行話”條目。續編展現的是長期以來作者對隱語行話進行研究的豐碩成果，包括“漢語民間秘密語及其語源”“漢語民間秘密語（隱語行話）語法概要”“其他形態的隱語行話”等內容。附編收錄的是“歷代漢語隱語要籍研究與選輯”，包括作者有關漢語歷代隱語行話珍稀文獻研究文選和校注的漢語歷代隱語行話珍稀文獻選輯，主要是對一些隱語要籍的考述評介，如宋汪云程的《圓社錦語》、明祝允明的《猥談》、近人方問溪的《梨園話》等。

《匯釋》既是一部可供查詢的隱語行話工具書，也是一部隱語行話研究文獻匯編。它的出版，已經在學術界和社會上引起積極的反響。周溯源先生（2021）發表了《民俗語言學研究的新進展——〈漢語歷代隱語匯釋〉》的評介文章，稱“該書集學術性、知識性、資料性和工具性于一體，內容豐富、翔實，是閱讀有關歷史文獻和宋元明清以來通俗文藝作品、解讀有關詞語的重要參考書，具有較高的學術價值和實用性”。

三、 《匯釋》對社會語言學研究的重要貢獻

《匯釋》的貢獻是多方面的，它對語言學及應用語言學、文學、歷史學、考古學、校勘學、社會學、經濟學、文化學、民俗學、影視學、情報學、語言偵破學等學科，都有重要的參考價值。《匯釋》是一部不可多得的研究隱語行話的百科全書，它對于中國乃至世界的社會語言學研究，都具有十分重要的意義。作為社會語言學工作者，我們認為《匯釋》的突出貢獻主要體現在以下四個方面。

第一，《匯釋》比較全面地向我們展示了中國古代語言與社會生活相互影響的真實語料，為今后語言與社會關系研究提供了大量豐富的素材。語言與社會存在著共變關系，這是社會語言學家根據現實總結出來的一條語言變化的基本規律。《匯釋·正編》所展示的兩萬多條隱語行話，反映了歷代社會生活的方方面面，涉及政治經濟、文化藝術、科學技術、風土人情等，從中可以看到中國古代社會紛紜復雜、色彩多樣的社會生活圖景。研究這些隱語行話與社會生活的關系，不僅可以深化社會語言學的共變理論，也可以為語言發展史和社會生活發展史的研究提供參考。

第二，《匯釋》收集整理的大量隱語行話語料，為研究語言群體變異提供了豐富的素材。《匯釋》搜集的隱語行話涉及三百六十行，士農工商、達官貴人、娼丐匪賊，無所不包。語言群體變異，是語言變異研究的重要內容。研究隱語行話的形成原因、符號特性、結構類型、傳播規律、應用價值，將可以進一步深化語言社區和行業語言的理論研究。不同的社會群體在語言交際時都離不開全社會使用的通用語言，隱語行話是某種社會群體為其特殊需要，在社會通用語言基礎上創造出來的其他社會群體無法理解或難于理解的詞語。研究這些變異了的詞語與通用語言之間的語音、語義和語法之間的關系，對語言變異的特點和語言變化理論研究，具有重要的參考價值。

第三，《匯釋》為歷代珍稀語料的搶救、整理和保存工作做出了示范。曲先生長期以來從事這方面的工作，積累了豐富的經驗。1994年他主編的《中國秘語行話詞典》出版，1995年他主編的《中國隱語行話大辭典》出版。隱語行話在詞匯學中的比重很小，一般的語文工具書也很少收入。隱語行話何時出現，目前還沒有學者能做出明確的判斷，但是它們的產生、形成和發展過程源遠流長。《匯釋》選輯的文獻，時間跨度從宋代到民國大約一千年左右，其他時代的文獻還很少涉及。中國有五千年的文明史，沒有發現的相關文獻資料一定不少，我們可以大膽推測，曲先生呼吁需要搶救的這些即將瀕危的“語言文化遺產”（曲彥斌2020）的數量遠遠超出目前已整理匯釋的2萬多條隱語行話。今后對這一國家語言資源的整理工作，任重而道遠。《匯釋》的開創性工作，將為今后國家語言資源的進一步搜集整理、調查研究、闡釋和開發工作提供很好的示范性作用。

第四，《匯釋》為隱語行話的研究建立了一套自己的理論分析框架，為社會語言學開拓了一個重要的研究領域。曲彥斌先生（1988）在其理論專著《中國民間秘密語》中，深入論述了中國民間秘密語的符號學特質、源流和類型，并從社會文化角度詳細考察了它們產生、發展、演變的情況。他還在報刊上發表了多篇研究性論文。在自己研究的基礎上，《匯釋》進一步全面回顧了漢語民間秘密語過去70年的研究狀況，對隱語行話進行了重新定義和分類，從語音、詞匯、語法、語義、語用等方面深入分析其特點和組合規律，并力圖尋找其語源和類型。更可貴的是，《匯釋》還結合隱語行話在當代社會生活中的使用情況，提出“隱語行話是一種應予積極搶救和保護的語言文化遺產”的新見解，并提醒人們“要科學地認識隱語行話”，走出帶有偏見的誤區。這一見解大大豐富了社會語言學的國家語言資源觀，必將促進和深化作為國家語言資源的隱語行話的理論研究。

四、 從隱語行話的社會文化功能和語言資源角度看《匯釋》的重要價值

語言最重要的特點是其社會性，而社會性主要體現在群體性。物以類聚，人以群分，講的是因身份、價值觀和生活方式等方面的差異會把人類分成各種各樣的人群，這些人群其實就是一種共同體。共同體可以有大有小，但都需要進行信息交流，需要交際工具。語言就是為了適應這些共同體需要而產生的，而語言使用的差異就形成了不同的語言共同體。有些語言共同體為了群體的利益或某種需要，故意使用一些讓別人無法知曉的語言成分，這些語言成分就是人們所說的暗語，也可以稱為隱語。有些語言共同體因為行業的需要使用其他群體不使用或者很少使用的語言，這些語言就被稱為行業語言或行話。隱語和行話的共同點是它們都是某一特殊群體使用的語言，其區別則是前者只允許在本行業有限的范圍里使用，具有保密性，只在特殊的小圈子里傳播和使用;而后者雖然也只在本行業的有限范圍里使用，但并沒有保密的必要，也就是說，其他行業需要時也可以知曉、傳播和使用。從這個角度看隱語和行話的社會文化功能，就會發現兩者的共同點是它們都為特殊語言群體的利益服務，所不同的是前者還具有保密功能，而后者不具有保密功能。

文化有雅俗之分，但沒有優劣之分，因此不能把雅文化視為優質文化，俗文化視為劣質文化。雅文化與俗文化兩者其實存在著相互依賴和相互轉化的關系。隱語行話通常被認為是俗文化，難登大雅之堂，甚至被誤認為具有反社會的文化功能，事實并非完全如此。古今中外的軍事斗爭，都巧妙地運用語言符號作為秘密武器來為達到最后的軍事目標服務。例如早在明代，反切語就被用作軍事密碼。相傳抗倭英雄戚繼光與當時的音韻學家陳第“促膝畫策，秘軍聲作八音以通語”（金云銘1972），將重要軍事情報以反切法編譯成密碼進行傳遞。而近當代戰爭史上利用密電碼傳遞軍事信息，同樣是一種重要的軍事斗爭手段。這種手段所運用的秘密符號，其社會文化功能與上述秘密語并無差別。從軍事斗爭需要的角度看，隱語行話作為國家語言資源的重要價值是不言而喻的。

隱語行話在長期使用中并非一成不變。《匯釋》從歷史的角度對隱語行話進行搜集整理，不僅可以還原隱語行話的歷史本來面目，還能理清其歷史發展軌跡，從而為研究社會生活史、中華文明發展史提供重要的證據，同時也可以為民間文學史、民俗語言發展史的研究提供大量豐富的原始材料。隱語行話往往不會在一般的辭書中出現，因此其語義也不容易為人所了解。搜集、整理、調查研究和闡釋漢語隱語行話，不僅可以準確了解歷代隱語行話的含義及其社會文化功能，為人們全面深入了解歷代社會生活圖景提供方便，也可以為相關領域的研究提供重要參考素材。《匯釋》的成果，對今后詞典的編纂與修訂、古典文獻的解讀，古代文學作品的分析與鑒賞也都具有重要的學術價值和社會意義。更重要的是，《匯釋》可以讓即將消失的民俗資料和文化遺產得以保存，使國家語言資源得以進一步開發并為今后的開發工作奠定較好的基礎。

魏暉（2016）從語言資源的角度分析國家語言能力的構成，在其論述的八種國家語言能力中有三種能力與隱語行話的開發與利用有關，即“語言資源庫的可開發性及開發效率”“語言學習資源的可利用性及利用效率”“管理社會語言生活能力”。我們最近建立了國家語言能力理論新框架，該框架把語言資源管理能力看成政府機構語言能力的重要組成部分。（蘇金智等2019）整理研究歷史文獻中的隱語行話，調查現存各地仍在民間使用的隱語行話，對于隱語行話的開發利用，提高相關專業人員的語言能力和國家宏觀語言管理能力，都具有很高的實用價值。從這個角度看，《匯釋》的出版，將進一步推動語言資源觀和國家語言能力等相關理論研究。

五、 《匯釋》還有進一步完善的空間

《匯釋》這么大部頭的著作，要做到十全十美是有困難的。以下兩個方面，我們認為還有進一步完善的空間。

首先是理論體系問題。經過三十多年的潛心研究，曲先生不僅掌握了大量的隱語行話文獻資料，而且在理論研究方面也鮮有出其右者。我們在上節對隱語與行話的聯系與區別發過一通議論。從《匯釋》的內容上看，其內容似乎包括了我們所說的隱語和行話。《匯釋》第1頁《代序：現實社會生活視野下的隱語行話》開篇第一句就對隱語行話進行了定義，作者說：“隱語行話，又稱‘秘密語‘隱語‘行話‘市語‘切口‘春點‘錦語‘市語‘雜語‘黑話等，是某些社會集團或群體出于維護內部利益、協調內部人際關系的需要而創制、使用的一種用于內部言語或非言語交際的，以遁辭隱義或譎譬指事為特征的封閉性、半封閉性符號體系，是一種特定的民俗語言現象。”可見這個定義里的行話與隱語是沒有區別的。可是，后面《代序》所舉例子，如經濟生活中的隱語行話，股市行話“股本”“股份”“股評”“股金”“強勢股”“潛力股”“開盤”“收盤”“停盤”“崩盤”等詞語，如按我們的說法，這些詞語在性質上與隱語、暗語或黑話一類不同，因為這些詞語不具備保密性。曲先生的封閉性應相當于我們所說的保密性。股市行話可能具有半封閉性，但卻不能說就具有半保密性，因為股市是鼓勵人們去入市的。半封閉性的意思應該是這些詞語不大容易為行外人知曉，這也正是行話或行業語的特點。《匯釋·正編》也收入了不少這類例子，如第21頁“板眼”，是優伶的行話，其實也是音樂方面的專業用語;第26頁的“報子”、第29頁的“本子”、第39頁的“不搭調”，都是戲劇界的行話;第28頁的“被告”，是法律界的行話;這些詞語都不屬于秘密語范疇。

我們認為隱語和行話最好進行明確的區分。其實《匯釋》第45頁《例言與說明》第“伍”條的敘述中，對隱語與行話是加以區分的。文中提到“同時，酌收部分雖非秘密性或難以直觀界定，但具有一定參考價值的‘行話條目”。這里明確說明行話屬于非秘密性的，看法與我們一樣，但與《代序》開篇的定義是自相矛盾的。《代序》用“隱語行話”，《例言與說明》《續編》和《附編》也多次使用“隱語行話”，《匯釋》書名只用隱語，沒有行話，但收入條目嚴格上說不僅僅是隱語。這樣會給人一種模棱兩可的感覺，如果在理論上進行明確區分，把書名改為《漢語歷代隱語行話匯釋》，這既不會影響《匯釋》本身的價值，還可以進一步完善自己的理論體系。

其次是體例問題。體例問題主要涉及《匯釋·正編》部分。《匯釋·正編》是《匯釋》的主體，相當于辭書類的語文工具書，其作用是給讀者提供所釋條目的正確解釋和出處。《例言與說明》第“貮”條明確交代“各個條目大都不另作通常語文辭書性的釋義”。作為讀者，我們倒希望著者對一些不容易理解的條目適當增加釋義，方便查閱。這樣做當然要增加各方面的成本，包括時間和精力，因為一會增加篇幅，二需要花功夫用簡明和通俗易懂的語言對條目進行解釋。但從廣大讀者的角度考慮，這一工作值得做，最好不要省去。因為許多條目沒有釋義，讀者還需要進一步查找語文工具書，才能明白其中的意思，何況部分條目一般語文工具書未必能夠查到。下面從《匯釋·正編》的前面部分找出10個例子，來證明增加釋義的必要性。

“矮婆子”明程萬里《鼎鍥徽池雅調南北官腔樂府點板曲選大明春·六院匯選江湖方語》：“矮婆子，是生雞也。”

“暗哭”《郎中醫話》：“暗哭，是半演門。”

“八廓”《獸醫串雅·天官》：“八廓：天廓，地廓，風廓，雷廓，山廓，火廓，水廓，澤廓。”

“白公”《切口大詞典·賭博類·牌九賭之切口》：“白公：鵝牌也。”

“百人敵”《鏢行江湖隱語行話秘典》：“混眼沙，為百人敵。”

“板客”《切口大詞典·星相類·量手算命之切口》：“板客，拋風也。”

“丙八”《新刻江湖切要·官職類》：“書辦：丙八。”

“唱侉調”清傅崇鉅《成都通覽·成都之江湖言詞·娼優類》：“響詠：唱侉調;馬上訴。”

“扯平”《江湖走鏢隱語行話譜》：“挑山：扯平。”

“吃大殺蟹”《清門考原·各項切口》：“吃大殺蟹，反拷。”

“矮婆子”條釋義中的“生雞”具體含義不清楚，是指活雞，還是指已經殺死但還沒煮的雞？“八廓”條，文獻只是列出它所包含的八個廓，并沒有說明“八廓”的具體含義。“暗哭”條釋義中的“半演門”，“白公”條釋義中的“鵝牌”，“百人敵”條釋義中的“混眼沙”，“板客”條釋義中的“拋風”，“丙八”條釋義中的“書辦”，“唱侉調”條釋義中的“響詠”和“馬上訴”，“扯平”條釋義中的“挑山”，“吃大殺蟹”條釋義中的“反拷”，這些詞語都很難明白其字面含義，也很難從上下文推測出其真實含義。我們沒有對2萬多條目進行窮盡性考察，類似的例子應該還有不少。為充分發揮國家語言資源的重要作用，對這類詞語進行解釋是有必要的。

六、 結? 語

盡管《匯釋》這一巨著還有進一步完善的空間，但曲先生憑一己之力，完成了如此浩大的事關中華文明保護和國家語言資源開發的重要工程，是我等望塵莫及的。我們期待著曲先生能夠繼續努力搜集整理和挖掘古代文獻中的隱語行話語料，進一步豐富完善隱語行話研究理論體系，再出一本名副其實的涵蓋中國歷朝歷代的大百科式的《漢語歷代隱語行話匯釋》，為后人留下更為豐厚完整的文化歷史遺產，為國家語言資源的開發研究和國家語言能力的提升，做出新貢獻。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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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蘇師范大學 徐州 221009）

（責任編輯 劉 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