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嵐
1
老麥去復診是在星期五。之前一天,星期四,沈寧原本想一放學就回家,但那天中午收到奧利佛的短信,要在課后來找她。奧利佛是沈寧閨蜜米佳的兒子,十一年級,在上高級物理課,由沈寧教。最近一次考試,他考砸了。沈寧以為他是來補考的,也就答應了。
高級物理課的補考是在圖書館的小會議室里。沈寧的課補考形式是這樣的:把卷子重新做一遍,學生再作十分鐘的演講,把學期當中最難的一個物理概念講清楚。過了約定的兩點四十五,奧利佛沒有出現(xiàn)。三點,奧利佛還是沒有影子。到了三點四十,辯論俱樂部的學生走了進來,問沈寧還用不用那間小會議室,沈寧這才意識到自己已經(jīng)等了近一個小時了。她查手機短信,無短信,確定是被奧利佛放鴿子了。她氣哼哼地收拾攤在桌上的東西。這時小會議室已經(jīng)站了七八個辯論團的學生,他們嘻嘻哈哈,其中兩個學生大聲背誦著下次辯論會的背景知識, 一邊添油加醋地打趣地說出這些數(shù)據(jù),引起更多的笑聲。那年輕的笑聲像泡沫一樣有感染力。沈寧忍不住問他們,可看見奧利佛沒有?這幾個學生都搖頭。
晚上,沈寧夢見了那些年輕的歡聲笑語。在夢里,那些無憂無慮的笑聲,像一道道光,像夏夜里的螢火蟲,在空氣中舞動著彌漫著。她夢見自己跟丈夫老麥,以及兩個孩子,黛安娜和盧卡,在這些光亮組成的小路上走著。小路蜿蜒曲折,戴安娜和盧卡不是現(xiàn)在成年的模樣,他們只有七八歲;老麥也是退休前的光景,精神抖擻,腳步輕快。他們?nèi)齻€飛快地向前走,沈寧漸漸落在他們后面,四周大朵的白云一樣的濃霧飄動著……
醒來那一刻,沈寧隱約還記得夢里是夏夜,他們一家四人,還有別的人,一起去米佳新家附近的海邊,看夜色中的潮漲……
睡在臥室里另一張床上的老麥正在打呼嚕,他打呼嚕的聲音像唱戲,有高音獨唱,有低音部和弦。沈寧半夢半醒時聽到老麥的鼾聲,心里升起另外一個擔憂,也就把原先學校里的事忘了。她擰開臺燈,盯著躺在床上的老麥看了一會兒,然后決定起身,走到老麥的床邊,掀起羽絨被的一角,和他并排躺下來。她伸出手臂抱住老麥的身體。老麥迷迷糊糊地醒來,嘴里哼了兩句什么,又繼續(xù)酣睡。
臥室的墻角有一枚夜燈,米老鼠造型。裝夜燈是因為一年前老麥起夜時跌倒了。夜燈是兒子盧卡小時候用過的東西,全家第一次去迪斯尼時買的紀念品,沈寧一直舍不得扔掉。
米老鼠發(fā)出的光里,依稀可以看到老麥熟睡后的樣子,下巴以及頸項上的肌肉松弛,嘴唇干燥,嘴半張著,黑洞洞的口腔中飄出干燥的腥味。呼嚕停止了幾秒鐘,老麥窒息了,他猛地合上嘴又大張開嘴,喉嚨里發(fā)出奇怪的咕嚕聲,像溺水的人在掙扎。沈寧嚇得猛地推了他一下,想把他搖醒過來。老麥并沒有醒,呼吸平穩(wěn)下來,嘴也合上了,臉上的表情漸漸安詳。
地下室鍋爐房傳出轟轟聲,臥室地板上的出氣口涌出一股熱風,這熟悉的聲音讓沈寧松了一口氣。從什么時候開始,她心里常有一絲莫名的恐懼?
四年前老麥退休,他作為合伙人的律師事務所退股折現(xiàn),老麥發(fā)了筆財。為了慶祝,夏天老麥和沈寧一起去西班牙和葡萄牙旅行。三個星期后回家,到家已經(jīng)是半夜了,他們把兩個大旅行箱拖進玄關,就上樓洗洗睡了。
第二天早上,沈寧醒來,老麥已經(jīng)坐在廚房里了。她下樓,看到他滿臉惶恐。沈寧奇怪出了什么事,原來他看著不遠處的兩只旅行箱,知道剛剛出遠門回來,但就是想不起來到底是誰出門了?去了哪里?
沈寧拿出地圖,沿途買的紀念品,拍的照片,花了近一個小時的時間,跟他解釋旅行的每一天怎么過的。老麥聽得懂,也似乎回憶起來了,但他的眼睛里依然滿是不安。
這種完全忘記的情況后來又發(fā)生過一次。最煩惱的還不是健忘,而是他的性格變得喜怒無常。老麥做了一輩子律師,一直是個彬彬有禮的人,跟人爭辯也是有理有節(jié),基本不提高嗓音;現(xiàn)在卻易怒,為一點小事在家里或者汽車里跟沈寧吵。有次星期天下午在廚房里,老麥為了剛才在超市忘記買蛋黃醬而喋喋不休,吵到一半不知是忘了詞還是忘了自己的思路,他愣愣地站在那里,對沈寧怒目而視,過了一兩秒鐘,順手操起一個茶杯往墻上砸。沈寧嚇得后退幾步,雙手捂住臉,以為人高馬大的老麥要動手打她。茶杯的碎瓷片飛出來,撒了她一身。她沒有傷到,老麥卻像沒事人一樣,走出廚房,揚長而去。
房間安靜了,沈寧猛然想起,剛才去超市的,明明是老麥自己啊!她一直在家里批改學生的期中考試卷子。
過了一年,一天凌晨老麥醒來,想去解手,他圓睜著眼睛,嘴里叫著“寧!寧!”,但卻躺在床上動彈不得。老麥多年前曾閃過腰, 西醫(yī)治療閃腰辦法是讓病人平躺在硬木地面上睡覺, 一動不動。那時老麥起床,是讓沈寧抱著他的胸,把他半拉半抱著起來。沈寧聽到他的疾呼, 以為他又閃了腰。她把他從床上拉起來,像跳舞一樣,臉對臉,他的手被沈寧的手握住,她往后挪一步,他往前邁一步。沈寧像帶著學步的嬰兒走路那樣,慢慢增加著腳下的步數(shù),一,二,三,四……就這樣,老麥進了衛(wèi)生間,坐在抽水馬桶上,嘩嘩的水聲傳出來。片刻之后老麥忽然又恢復正常,說餓了,想吃松餅。上完廁所,他自己站起來,刷牙洗臉,然后下樓。
沈寧松了一口氣,她已經(jīng)出了一身的汗。
樓下傳來櫥柜和冰箱開關門的聲音,顯然老麥已經(jīng)開始做他想吃的蛋餅了。沈寧站在那里聽了一會兒,她特別想洗一個熱水澡。
老麥年齡不到七十歲,不可能患老癡吧?
這個問題, 像浴室熱水龍頭打開后,飄滿屋里的蒸汽,久久不散。
最近發(fā)生的這幾件事,不是老癡又是什么呢?沈寧站在淋浴的蓮蓬頭下,熱水從頭頂灑向她的身體,薰衣草沐浴露的香味,隨著水汽,云一樣包圍著她,沈寧舒服地嘆了口氣, 舉手調(diào)節(jié)蓮蓬頭的角度。她和老麥,曾有過多么美好的時光啊!熱水的浸泡下,她的手上的皮膚柔軟細膩,手指肥肥短短,粉紅多皺,沈寧看著這雙手,復又想起剛才的一幕。
2
米佳從醫(yī)院緊急救護部回來,到家不久,警察和社工就來了。警察跟米佳說了幾句,取了東西就走了,社工留下來繼續(xù)詢問。社工是一個年輕的拉丁裔女子,穿著藏青色鑲米色邊的小西裝,時髦的米色西褲,耳邊吊著長長的耳墜——細金鏈子的耳墜,末端是一顆透明的珠子。說話時,她臉龐邊一左一右兩顆珠子時不時閃一下。一閃,米佳的眼睛就不由自主看一下。
她本來精神恍惚,聽英文很費勁,這么閃幾下,社工的話漏掉了一大半,連社工的名字“瑪麗亞”都是后來從名片上認出的。社工說,奧利佛是她接受的“案例”,My case. 這個詞在米佳心里轉來轉去,她不愛聽——奧利佛出了這么大的事,怎么就變成這個第一次上門來的年輕女人的案例啦?她不開心,就不想回答社工的話。
何況米佳的任何話,都會引出社工更多的問題。比如說到家人,米佳解釋,“丈夫保羅送兩個孩子去長島祖父母家暫住,先避一避。”這么一說,社工就又開始問孩子的情況。米佳解釋得有氣無力,說到最后,像在為自己和丈夫申辯,最后干脆閉口不言,她盯著社工耳垂邊的珠子發(fā)呆。珠子怎么閃已經(jīng)引不起米佳的興趣了,她哀傷地想起奧利佛小時候總玩她的首飾,玩過就丟,這個念頭,讓她差點哭出來。
社工走后,米佳走進兒子的房間,渾身發(fā)冷,但還是克制著自己。她不希望也不能像丈夫那樣完全垮掉,有一股奇怪的力量,讓她不能離開奧利佛的房間。若不是家里來客需要她應對,她恨不得一天所有時間都坐在那里,困了就和衣睡在單人床上。坐在兒子的房間里,米佳覺得心里好受一些,好像這樣就可以離緊急救護病房里的兒子近一點。
米佳開門那一刻,沈寧幾乎認不出自己高中時的閨蜜了。漂亮的米佳比以前小了一圈,像怕冷一樣,米佳用一件巨大的深色披風包住自己的頭,只露出嘴巴和鼻尖。她見到沈寧,嘴巴撇了兩下,無聲地哭了。沈寧進門后,緊緊擁抱著她,慢慢等她平靜下來。米佳轉身就帶她往樓上走。沈寧對這個宅子很熟悉,知道奧利佛的房間在哪里,她原本只想待一會兒就走。她假裝不懂米佳的意思,自顧自往客廳走,結果米佳返身過來拉她,說我們必須上樓,沈寧拗不過只好上樓。到了樓上,沒來得及說幾句話,米佳又返身下樓去燒茶。
沈寧站在房間中央,房間恢復了以前的安靜,昨天出事時凌厲的空氣沒有了。房間里處處是房主人的痕跡,奧利佛說過的話,聽過的音樂,看過的書,穿過的衣服,睡覺的小床……所有這一切中,仿佛隨時都會走出一個真正的人。沈寧拉了書桌前的椅子,放在門口,遲疑地坐了下來,復又想起這是奧利佛平時坐的,他就是從這把椅子上跌倒摔在地板上的吧?這個念頭讓沈寧嚯地站起來,立刻把椅子復歸原處。
環(huán)顧四周,沈寧決定從二樓走廊里挪來一把木制的雙人椅,沿墻放在奧利佛房間的門口。這時窗外已經(jīng)暮色蒼茫,遠處鄰居家屋檐上纏的圣誕彩燈,一閃一閃。夜中起霧了,她打開吸頂燈和屋中兩盞臺燈,霧中還是光線暗淡。
這間房間,跟沈寧五年前來參加派對時看到的沒有什么兩樣:墻上唯一一張奧利佛的照片,是幾年前的學生照,那時他還沒有戴眼鏡,雙頰還有點嬰兒肥,純潔的黑眼睛笑瞇瞇地對著鏡頭。小書架的頂層排著一套精裝本狄更斯小說集,《孤星血淚》《遠大前程》 《老古玩店》……那是六年級時經(jīng)典作品閱讀比賽,奧利佛得獎收到的獎品之一。單人床后的墻上貼著紐約麥迪遜廣場體育館“英雄聯(lián)盟”全美表演賽的海報。書桌上小熊臺燈是童年時代就有的,印著威鎮(zhèn)漢密爾頓高中標記的白瓷杯,杯子的邊緣留著棕色的咖啡漬……人去樓空,這些東西還在眼前。
五年前,米佳帶著她順著那堂皇的樓梯走上二樓,去參觀重新裝修的浴室。路過奧利佛的房間門口,奧利佛在屋里打游戲,因為戴著耳機,聽不到她們上樓來的動靜。米佳走過去直接用手拉開他的耳機,說:“沈寧阿姨來了,你也該停一停啦好不好!”奧利佛這才看到沈寧,咧開嘴大笑,脫下耳機,跟沈寧打招呼。那時的奧利佛還沒有躥個子,依然是小少年的模樣,圓圓的臉,肉坨坨的腮幫子,柔軟的棕色頭發(fā)打著卷留得很長,配上清秀的眼睛和眉毛,乍一看像小姑娘。
米佳從樓下取了熱茶,送上樓來,她們并排在木椅上。她淚眼婆娑,說:“寧,你覺得奧利佛還救得過來嗎?昏迷對大腦會有壞影響嗎?”沈寧拼命點頭,怕米佳誤解,又立刻搖頭,連聲說,“不會有影響的,能救回來。”最后兩個女人抱在一起哭。等米佳哭累了,沈寧說:“米佳,星期五我請假,陪老麥去紐約的醫(yī)院,回來以后我忘了給你打電話。奧利佛是個好學生,這次物理期末考試沒有考好。我本來計劃讓他退課,不算在學期總成績里,不上成績單。沒想到——沒想到——”
米佳嘆口氣,搖搖頭,說:“現(xiàn)在只希望奧利佛能撿回一條命,其他的不敢多想了。”
米佳平靜下來,沈寧握住她的手,輕聲道:“你知道星期四下午他本來發(fā)短信給我,說下午會來找我,但是他沒有來。”
米佳點點頭,說:“對,那天他和朋友去城里了,很晚才回來。到家后他心情特別好,還給我看跳銳舞的視頻。他要是覺得讀書壓力太大,進城去散散心,也是可以的。但他……”說到這里,米佳突然止住了。樓下的落地大鐘,慢慢敲響。等那幾聲停了,米佳繼續(xù)道:
“星期二出事那天,早上他先是起不來,后來起床了,下樓來跟我說身體不舒服,想休息一天,然后扭頭就上樓了。那是奧利佛最后一次跟我說話,他都沒有像往常那樣叫我媽媽。”
“奧利佛頭發(fā)蓬亂,眼睛無神,也不正眼看我,臉色特別難看。我當時還想是不是感冒了,在家睡一天也就好了。我沒太當回事,只囑咐他記得給高中的考勤熱線打電話。”
好像要拼盡全力才能說出來,米佳渾身發(fā)抖,顫聲道:“那天上午,我在家上班。書房的無線網(wǎng)信號不好,我把電腦搬到廚房的桌子上。也不知道過了多久,樓上咚的一聲,像什么東西砸在地板上。我當時跟客戶在線聊,沒立刻放下電腦上樓看看……等我把客戶那邊的事搞定,才上樓......我好糊涂啊。
“我真的一點都不知道,我還以為他傷風感冒睡在床上,不小心從床上滾下來。等走到近前,才發(fā)現(xiàn)他昏迷了……”
米佳的聲音慢慢低下去,沈寧想換個話題,問,“你想回長島嗎?我開車送你。”米佳搖搖頭。沈寧從提包里拿出一個信封,“米佳,請你一定收下,我知道你們家不缺錢,但這是我的心意,我看著奧利佛長大的。”米佳看到這個信封,臉色煞白,嘴唇哆嗦著, 接過信封的手在發(fā)抖,語無倫次:“沈寧啊!沒想到,我再也沒想到會有這一天啊!嗚嗚嗚……”她的聲音像受傷的動物發(fā)出來的,不是哭,是吼,是尖利的訴說。她大口大口地喘著氣,好像溺水的人,在自己的眼淚和悲痛之中掙扎著呼吸……沈寧只好緊緊抱住她,等她平靜下來。
沈寧起身告別,她們慢慢往樓下走。之字形的樓梯特別氣派,橡木地板漆成深棕色,黑色雕花的鑄鐵欄桿像兩行直立的音符,在一樓的末端卷成一個漂亮的旋兒……這個扶梯沈寧走過多次。
出來時天已經(jīng)完全黑了,鄰居家滿院子的圣誕燈飾把小街照得五光十色。這些燈飾自帶電子音樂的功能,反復播著一支錄好的圣誕歌曲:“我夢見一個白色圣誕,就像我記憶中的那樣,樹頂閃閃發(fā)光,孩子們側耳傾聽,那雪地的鈴兒響叮當……快樂而光明,純潔如雪……”
沈寧木然地走著。過去多少年來每一次來這里參加派對,為避免在米佳家門口停的車太多,每次沈寧都把車停遠一點,久而久之養(yǎng)成了習慣,今天又是這樣。一陣長風吹過沿街的橡樹和楓樹,十二月的寒氣隨著風飄進她的長大衣。沈寧走到自己的車前,忍不住回頭去看米佳的大宅。它位于街角的坡頂,是整條街上唯一沒有開圣誕燈的,被兩個羅馬柱環(huán)抱的大門黑洞洞的,好像隨時等著主人回家,開燈,唱出“我夢見一個白色的圣誕……”
一只野貓遲疑地在街上走過去,順坡而上,到坡頂站定,與沈寧對望。車燈一照而過,野貓的眼睛奇亮,它守在門口像一只斯芬克斯。貓凌空一躍,消失在夜的空氣里。
3
宋米佳是沈寧的高中同學,她們一文一理,是金陵中學名列前茅的學霸。米佳考進北大英文系,沈寧考進北師大物理系。按米佳的說法,沈寧跟丈夫老麥認識,還要歸功于她呢。沈寧和米佳都是大學畢業(yè)后即到美國來留學。米佳讀商學院,結婚,工作,掙高薪,幾乎人生的每一階段都走在沈寧的前面,唯一的例外是生子,米佳生孩子比沈寧晚。
沈寧博士畢業(yè)后過了兩年就生病了,從研究員的職位退下來,開始了她人生里最無聊最消沉的日子,她第一次覺得自己的命不如閨蜜。奧利佛出事,沈寧第一時間想過來看望米佳,怕米佳再出事。沈寧克制著自己心里的恐懼,若換成任何別人,她是絕對不會上門的。
米佳的家在鎮(zhèn)上的華人家庭中一直是最豪的——不僅是深宅大院,而且位置極好,它建在本鎮(zhèn)最貴的臨海小區(qū)。百米之內(nèi),有一個專屬于本區(qū)住戶的棧橋,可以跑船出海,通向長島內(nèi)灣。第一次上門做客的時候,沈寧和老麥還住在火車站附近的聯(lián)排公寓里,沈寧對這座地中海式的大宅子由衷地艷羨——那么多房間啊,連上裝修好的地下室一共近六百多平米,七個臥室,六個洗手間,后院有露天泳池,泳池邊還有網(wǎng)球場。
搬入新屋后,米佳開了盛大的暖屋派對, 邀請了鎮(zhèn)里八九家華人家庭。沈寧的兩個孩子在讀中學,奧利佛才八歲,他的弟弟剛剛三歲,最小的妹妹都還沒出生。暖屋派對是在夏初的。后院游泳池里碧波蕩漾,池邊架起兩個燒烤爐子。烤爐上熱氣騰騰,升起烤肉和烤玉米的香味。傍晚的風從游泳池上吹過,水氣里帶著孩子身上防曬霜的氣味。放飲料的桌子上堆滿了各家?guī)淼母鞣N啤酒和葡萄酒、香檳,旁邊有一個盛滿瑪格麗達雞尾酒的水晶大缽。晚上點起彩燈,米佳丈夫保羅帶著孩子架起篝火烤棉花糖……那天,參加派對的人酒酣耳熱之際,步行到那個棧橋上去看海。人多燈暗,潮水還沒有漲上來,海水退得好遠,沙灘上一片空闊,臭哄哄的。
奧利佛穿著印著青蛙圖案的游泳褲,光著上身,露出肉嘟嘟的小圓肚子和胳膊。米佳帶了一只電筒,剛剛擰亮,就被奧利佛搶了過去。他興奮地舉著電筒跑到前面,給大家指路。電筒射出長長的光柱,照亮了前方一小片夜空。一團一團的蚊子在灘涂上空飛著,岸邊的蘆葦蒿草已經(jīng)長到一米高,風吹過帶來一點草香味兒,草里撲棱棱飛出一對綠脖子的野鴨,一路叫著飛遠了。其他的孩子,一齊擁在奧利佛身邊,都爭著要去玩那只電筒,就聽到奧利佛清脆的童音:“一個一個排隊啊,每一個人只能玩兩分鐘!”
派對結束時已經(jīng)過了半夜。客人多,車停得很遠,沈寧穿著細高跟涼鞋,派對時在后院打赤腳在游泳池邊走來走去,不覺得累,現(xiàn)在穿上鞋走石板路上下坡,她腳步不穩(wěn),走不快。老麥和孩子們走在前面,孩子已經(jīng)在打瞌睡,被老麥半拉半摟著走得很快,跟她拉開了距離。沈寧那段時間在家養(yǎng)病,難得這么開心一晚。她哼著晚上唱過的中文老歌,帶著醉意,飄飄然。晚風里還有剛才放煙花留下的硫磺味兒,風帶著涼意吹著她的長裙子,醉眼里她看到草地上一閃一飛的螢火蟲。進車之前,沈寧再次留戀地回頭看米佳的大宅子,它依然燈火通明,像黑夜里閃閃發(fā)光的海市蜃樓。
這時,沈寧忽然聽到海上漲潮的聲音,她有點吃驚。米佳說每六個小時一次潮起潮落,剛才在棧橋邊久等而潮不至,沒想到現(xiàn)在聚會散了,海潮卻來了。夜深人靜,那水聲仿佛從遙遠的地方一直涌過來,充滿了神秘的力量,不可阻擋。漲潮聲完全是非人的,與人類無關的,剛才臭哄哄的風平浪靜的內(nèi)海在這宏大的聲音中,終于與遙遠的地球深處的海洋聯(lián)接起來。
4
老麥被說服,答應去看家庭醫(yī)生。他在原先的診所做了一堆檢查,家庭醫(yī)生也不能確診是不是“老癡”:“導致記憶力衰退可能有多種原因,可以是衰老的開始,也可能是生活突然變化,焦慮所致……” 沈寧不太相信這個家庭醫(yī)生的話,她向同事打聽到紐約的西奈山醫(yī)院專治衰老相關的疾病,想帶老麥去那里檢查。但老麥不肯,還賭氣,“哪里需要啊!我這不是好好的嘛?”沈寧堅持,說了好幾次,老麥最后同意:“好吧,就這一次,如果看不出結果,我以后就不聽你的了。”
西奈山醫(yī)院腦神經(jīng)科醫(yī)生的門診并不好約,何況老麥不瘋不癲,沒有中風腦梗這種緊急病情,過了好幾個月才約上。
沈寧從來沒有去過紐約的大醫(yī)院,為帶老麥去西奈山醫(yī)院檢查,她提前跟學校請了一天的假,幾天前就計劃好路線。一大早起來,他們坐通勤火車進城。老麥過去的律師事務所在紐約中城,早上坐火車去上班是家常便飯。現(xiàn)在他坐在火車上氣定神閑,沈寧緊張的心稍稍放了下來。
到東哈萊姆區(qū)的125街,下了車得走約五分鐘,才能坐上6號地鐵。一出站,滿街行人穿著各異,奇形怪狀,空氣里垃圾的臭味夾雜著說不出來的怪味兒。火車站門口就倒著兩個流浪漢,其中一個嘴角流血,旁邊有救護人員在看護他。老麥眼睛盯著看,腳步就朝地鐵站相反的方向走。沈寧眼疾手快,用手臂挽住他,把他拉回來。這時路邊停下一輛黃色的出租車,沈寧趕忙攔下,跟老麥上了車。
到了西奈山醫(yī)院,第一步是拍腦部的片子。拍片子前,要剃一剃多余的頭發(fā)。老麥長著一頭白人少有的濃發(fā),雖然都白了,但還是毛發(fā)茂盛。護士幫他用電動推子稍微把腦后的頭發(fā)推短,剛開始還好,等頭發(fā)落下來,老麥抱著頭,死活不肯再剃。他表情獰厲,眼神像野獸,加上后腦勺上露出的青白色的頭皮,像一個狂人。掙扎了半天,護士才搞定那幾推子頭發(fā)。
剃完頭發(fā),老麥換上病人穿的前面開襟的花布袍子。老麥個子高,兩條瘦腿在布袍子下吊著,腳下穿著紙質(zhì)的一次性拖鞋,跟他原來西裝革履的律師模樣天差地別。沈寧默默地陪著老麥,跟在護士后面去CT室,走廊里來來往往的是穿著綠袍、藍袍的醫(yī)生和彩色花布罩衫的護士,沈寧知道這些不同顏色的衣服代表醫(yī)生的級別和職位。醫(yī)院走廊像迷宮,走廊兩邊是帶隔音玻璃的辦公室,有的辦公室里黑著燈,玻璃上映出他們一行走出CT室的這一幕……沈寧心想:“第一次嘛,一切都陌生,以后再來,就不會這么一驚一乍的了。”隨即她意識到這話的漏洞,啞然失笑,“以后再來”?
5
沈寧幫米佳拎包,跟在她后面,進了奧利佛的病房。病房里燈光很亮,很吵。連在床頭的各種監(jiān)視儀器發(fā)出低鳴聲,還有一只儀器隔一會便“嘀”一聲。病床四周豎著幾根長長短短的金屬桿,像天線一樣,桿的一端夾著大小不一的貼著標簽的塑膠包,里面裝著透明的藥液,一根根橡皮管把這些包里的藥液輸送給奧利佛。
奧利佛穿著醫(yī)院統(tǒng)一的水綠色病人衣服,衣服的門襟用帶子扎住,但還是露出一大塊胸脯。他平躺著,閉著眼睛。一個黃色的塑料面具,罩住他的口鼻,面具下方接著一根管子,管子一直拖到一個呼哧呼哧作響的機器上,那個機器發(fā)出像發(fā)電機一樣的低鳴聲。他的病床帶圍欄,四個床腿上都帶著輪子。他身上搭著一塊從家里帶來的花毯子,上面印的圖案是《玩具總動員》中的巴斯光年。醫(yī)護床的圍欄以及那塊卡通圖案的花毯子,讓奧利佛像躺在嬰兒床里的嬰兒。奧利佛額頭上有一處傷口,是從椅子上跌下來時撞到桌腳上磕的。這個傷口已經(jīng)愈合了,除此以外他身上看不出任何損傷。
沈寧看著面前這個年輕人,總覺得只要拔了那些連在他手臂上的管子,脫下那個黃色的呼吸面罩,他就會醒過來,然后開始說話。他會抱怨醫(yī)院早該把那些管子和儀器移走,他不是好好的嘛……
但是奧利佛卻并不醒來。
米佳一進病房就叫兒子,“奧利,親愛的奧利,我的兒子,你今天好嗎?媽媽和沈寧阿姨來看你啦!你聽到嗎?能跟我們說一句話嗎?”說著說著她的聲音開始哽咽。米佳把病床邊的椅子搬近一點,坐下,伸手握住兒子的手,做按摩,一個手指一個手指地用力地抹著, 抹完了再用力把他的指尖抓在手心里,使勁地握住。做這一切的時候,米佳的情緒開始平靜下來。她專心致志,按摩完一只手,又去按摩另一只。她同時跟沈寧聊天:“我們盡量說說話吧,讓他多聽聽我們的聲音,這能刺激他的大腦皮層,讓他盡快恢復。”
“奧利佛什么時候能醒過來就好了。”米佳說,眼圈紅紅的。
米佳反復地說,最后悔的事就是在聽到樓上一聲巨響的那一刻,她還忙著在網(wǎng)上跟客戶聊天,等客戶滿意了,她才收了線,這才想到上兒子的房間去看看。
這段時間有多長?半個小時?四十分鐘?米佳說不清楚,她糾結的是,“如果”那時聽到動靜后立刻上樓,然后立刻叫救護車,是不是奧利佛現(xiàn)在已經(jīng)可以睜開雙眼,回到家中休養(yǎng)了?那個被米佳反復提到的“如果”和“現(xiàn)實”之間,相差了四十分鐘。四十分鐘的昏迷,在現(xiàn)實和黃泉之間開了一條蟲洞。奧利佛就在這蟲洞里,在半生半死中,繞不出來。
“奧利佛什么時候能夠醒過來?”米佳再次問沈寧。沈寧不忍心看她自責得要發(fā)瘋的樣子,只好回答:“奧利佛很快就會醒轉過來的,他年輕,能扛過去的!要有信心!”說完她自己都要哭了。
唯一能讓米佳平靜下來的,就是幫奧利佛按摩。按摩完,她打開手機里的音樂播放器,放奧利佛平時聽的歌。米佳甚至找出奧利佛以前在合唱隊表演的錄像,還有在網(wǎng)球隊比賽的照片制作成的視頻,連續(xù)播放。米佳靠在兒子身邊,把畫面解說給兒子聽。
奧利佛什么時候能醒過來?用英文里的俗語說,這是一個價值百萬的問題,或許明天,或許下一個月。但沈寧完全相信奧利佛能醒來,她剛才說要有信心,是真心話。沈寧坐在一邊,看著,聽著,偶爾跟米佳聊幾句天,但她的思緒已經(jīng)飛到自家的老麥身上了。老麥面對的,也是一個價值百萬的問題。
6
在西奈山醫(yī)院神經(jīng)科看門診,做檢查,拿到老麥所有的檢查結果時,已經(jīng)是五月了。
老麥的CT腦圖,打印成大膠片,一共十張,貼在醫(yī)生辦公室的白板上。燈光下腦圖中各個功能區(qū)的灰白質(zhì)溝壑分明,像一片片形狀各異的烏云和白云。“云圖”前站著穿白大褂的科恩醫(yī)生和他的護士,沈寧和老麥坐在下面聽他們解釋。沈寧只聽懂了幾個詞———“可能有腦出血”“中風癥狀”“照影檢查”。
老麥這段時間倒是沒有太鬧,記憶力也還可以。 唯一的問題是,他說話時,舌頭有時會在嘴里打轉轉,口齒不清。這個癥狀是典型的中風前兆,不是沈寧以前擔心的老年癡呆。沈寧松了一口氣,隨即又心生新的擔憂,這“前兆”什么時候會變成真正的中風呢?科恩醫(yī)生搖搖頭,囑咐沈寧要注意觀察,要經(jīng)常做例行檢查。
從會診室出來,沈寧牽著老麥的手往外走。老麥的手綿軟細膩,是做了一輩子文案工作的律師的手,比沈寧的手大,現(xiàn)在它聽話地被沈寧牽著。他們走過那兩邊都用玻璃窗隔成辦公室的走廊,走廊的盡頭是護士站,幾個護士或坐或站,熟視無睹地看著他們。
時間倒轉三十年,沈寧剛認識老麥,也是這樣拉著他的手往前走。那是在燕園, 上世紀八十年代。沈寧在北師大讀書,周末到北大玩,由英文系的米佳帶著她去學三食堂參加舞會。學三食堂里撤掉了長桌子長條凳,空出的地方就是舞池。音樂一響,燈光暗下來,五彩斑斕的球形燈像空中等著降落的外星人的飛船。球燈轉著圈,在四下照出一個光怪陸離的圈子,學三里的男女同學,就在這圈子里盡情歌舞。
米佳是英語系的系花,打扮得花團錦簇,也不怕冷,棕色暗花的毛呢短裙將將及膝,露出白皙的美腿。進了學三的大門,就有一大群男生圍上來,排著隊請她跳舞。沈寧眉清目秀,素顏戴一副白邊眼鏡,清湯掛面的短頭發(fā)。 米佳猶如明星,沈寧卻很羞澀,本能地往后縮。舞池里擠擠挨挨全是俊男美女,沈寧個子小小的,孤身一人站在一邊,沒有男生前來邀舞。最糟糕的還不是這個,是她鼻孔里一陣陣奇癢,想打噴嚏。
沈寧特意聽從米佳的叮囑,穿著當時流行的鵝黃色的馬海毛毛衣。這件衣服是她當時最好的一件,從來舍不得穿,為了這場舞會第一次穿上。它柔軟地勾勒出沈寧小小的美人肩,窈窕的腰線,沈寧對鏡自照,很滿意。
哪知到了學三,里面開足了暖氣。熱不說,沈寧稍微動幾下,毛衣就開始掉毛,絨毛飛揚,讓她鼻腔發(fā)癢,眼淚汪汪。連打幾個噴嚏后,沈寧忍無可忍,只能把毛衣脫了,露出里面穿舊的花襯衫, 皺巴巴的,袖子上還打了補丁。脫了這件神奇的馬海毛毛衣,沈寧好像脫了水晶鞋的灰姑娘,自己都覺得矮了一截。她忍不住往后退,想退到探照燈外的黑暗中去,這樣就可以自由地痛快地打噴嚏。
黑暗里她踩在一個人的腳上。那人跟沈寧一樣,正在溜邊站。黑暗中沈寧看不清對方的長相,只知道是一個高個子,須仰面而視。噴嚏總算停了,沈寧忙著道歉,尷尬地舉起手里的馬海毛毛衣,“怪這東西!這衣服掉毛,現(xiàn)在連我的眼睛都癢了!”
那人說:“你這是allergy reaction——過敏反應。” 那個英文詞,字正腔圓,沈寧意識到對方不是中國同學。
“我是麥克·劉易斯,中文名叫劉小麥。”對方介紹自己,普通話說得很標準,四聲都沒有錯。學三天花板上轉動的球燈,將五顏六色的光掃到他的臉上,等光轉過去,他的臉又在黑暗里了。沈寧想看清他的樣子,不由得盯著看。他見沈寧全神貫注地對著自己,那樣子又滑稽又可愛,不由得笑了起來,他向沈寧伸出手,說“你會跳舞嗎?可以教我嗎?”劉小麥的普通話已經(jīng)不如剛才那兩句那么字正腔圓了。沈寧意識到這是今晚第一個邀請她跳舞的男生,不由得喜上眉梢,說:“好的,跳舞沒問題,很容易學的。”
來燕園之前,沈寧特意花了兩個小時練習舞步,基本掌握了幾種交誼舞的要領。這時正好放一個平四節(jié)奏的舞曲,平四是她跳得最好的一種,沈寧更有信心了,說:“你跟我來。”說著她踮起腳把毛衣放在學三的高窗臺上,拉起這人的手往舞池里走。舞池中間的彩燈,慢慢照出劉小麥和沈寧的臉,這兩張年輕的臉在不停跳動的光線下,隨著舞曲時遠時近,時笑時語……三十多年后,那張臉變成了老麥,正跟著沈寧從西奈山醫(yī)院神經(jīng)科的診斷室往外走,沈寧拿著醫(yī)生開的防止中風的藥。
跟三十年前比,老麥的身材變化不大,還是瘦高個子。他平時不多話,乍看態(tài)度謙遜,其實很驕傲,尤其是他那雙眼睛從上往下看人,有點居高臨下的氣勢。在燕園時他的表情淡漠多于倨傲,深陷的眼窩里一雙淺藍色的眸子,看沈寧時表情似喜非喜……沈寧抬頭看看身邊的老麥,他好像又比以前消瘦了,臉上帶著老人特有的表情,哪里有她記憶中的倨傲。
還沒有走到醫(yī)院大門口,就聽到門外的百老匯大街上傳來鼓樂聲,帶著強烈的節(jié)奏感。音樂讓沈寧精神一振,不禁加快了腳步。到了醫(yī)院門口,迎面一支衣著鮮艷的隊伍,里三層外三層,擋住了路。這些人都是棕色的皮膚,個個身圓體壯,從人群中跑出的花童也是胖胖的,穿著及地的白紗裙和粉紅色紗裙,腆著小圓肚子。走在隊伍最前面的是一對穿白緞的年輕人。女人穿著長裙,低胸,脖子上戴著珍珠項圈,還有一個長長的蒼蘭、金盞菊編成的花環(huán),手捧著一大束玫瑰,年輕的男子也戴著同樣的花環(huán),手捧同樣的玫瑰。他們咧嘴大笑,露出雪白的牙齒,朝路邊的人群招手,不時抽出一支玫瑰拋向人群。新人后面跟著一輛白色的林肯禮賓車,車的前蓋上,車燈上,兩邊的車窗邊緣都貼滿了鮮花。陽光燦爛,連白色都變成清新的喜慶色彩。老麥看了一會兒,說:“這是婚禮,波多黎各人的集體婚禮。”
這一對新人走后,是另外一個方陣,另一對新人,同樣的打扮,同樣的花環(huán),玫瑰,禮賓車……接著又是一對。婚禮的隊伍后面,跟著波多黎各的社區(qū)游行方隊,一列一列,雜耍組、老兵組、民族歌舞組、波多黎各國民歷史組、青少年組……伴奏是拉美薩爾薩,節(jié)奏歡快, 這個音樂聽了幾分鐘后,路人的腳和腰都開始有節(jié)奏地扭動起來。紐約真有那么多波多黎各人嗎?這時候他們都出來了,載歌載舞。漸漸音樂換成了慢節(jié)奏的悠揚的調(diào)子。
老麥站在那里也開始閑不住了,雙腳踩著音樂的節(jié)奏在踏動。他拉起沈寧的手,湊到嘴邊輕吻了一下, 低下頭對沈寧耳語道:“謝謝你,寧!”沈寧看著身邊這個人,他好像又恢復了清醒的神志, 她心里忽然覺得卸下了一個負擔,心往高處飄,像充滿了熱空氣的氣球。那音樂環(huán)繞在他們身邊,像專門為他們演奏的,薩爾薩變成了悠揚的慢曲子,用南美的笛子吹出的。聽著聽著,沈寧聽到音樂里的悲哀,孤寂島嶼上的黃昏,空無一人的海與天空。她和老麥的未來和過去,恍然同時出現(xiàn)在這樂聲里,但已經(jīng)不屬于他們兩人了。沈寧看到年輕時的自己和小麥,她帶著小麥去圓明園的那個有月亮的晚上,有人在唱歌,最后在場的所有人一起合唱,荒寂的園子,月光下的大水法廢墟……
沈寧出神地站在那里,樂聲像水波又像烏云一樣穿過她的身體。不知過了多久,這水波里,這烏云里,就剩下她一個人了,老麥消失了,變成了烏云的一部分,慢慢離她遠去。在不遠的地方,是正在行進的婚禮的行列,歡快的樂聲以及飛在空中、落在人群里的玫瑰,口哨聲、喝彩聲,以及身穿白色緞子婚紗、棕色皮膚黑頭發(fā)的笑靨如花的新人……
不知過了多久,街上恢復了空蕩。沈寧去拉身邊的老麥,發(fā)現(xiàn)身邊站著一個膀大腰圓的西班牙裔中年麗人,再看看另一邊,也不是老麥!沈寧腦中轟的一響:
糟了!老麥走散了!
她沒頭沒腦地往前小跑,跑了幾步又折回,覺得那不是老麥走開的方向。沈寧呆呆地站在原地,過了一會兒才想起掏手機撥打老麥的電話。電話接通,那頭傳來老麥的聲音:“親愛的寧,我就在街角的咖啡店里,我剛才不是跟你說了嗎? 你別這么緊張好不好,我還沒生病呢!”
“你跟我說了嗎?我怎么不記得!”
“對,說了!你還說幫你買一杯小號星冰樂,加全脂奶。”
一杯小號的星冰樂,就像剛才遠去的婚禮游行隊伍,再遙遠,在沈寧記憶里都還是有一點影子的。沈寧打量一下四周,朝街角的咖啡店走過去。“但愿是我過慮,老麥一切安好,他今天這樣子完全正常。”她推開咖啡店的門時心里默默地祈禱。
那天夜里,沈寧夢到一個黑影,從天而降,落在她和老麥的身上。她拼盡全力,狠狠朝那團黑暗打了一拳,黑暗化成子虛烏有……
她醒來,腦海里還是盤旋著那個無解的老問題:老麥會中風嗎?哪一天?
7
奧利佛出院后,沈寧就再也沒有見過米佳了。每次給米佳電話,不是打不通,就是米佳在做著什么別的事,沒說兩句就掛了。每次結束時米佳都說“我過一會兒給你打回去”,結果,沈寧左等右等,米佳也沒有打電話回來。然后沈寧自己也忘記了。
六月中旬高中放暑假,沈寧決定去米佳家里找她。到了那里,發(fā)現(xiàn)家里沒有人。沈寧繞到房子的后院,從廚房通向后院的門往里看。那扇門是嵌長玻璃的法式雙推門,沈寧把臉貼在門玻璃上,廚房里的一切一覽無余。
掃了一眼,好像屋子里什么都沒有。沈寧覺得奇怪,再仔細看,發(fā)現(xiàn)餐桌、沙發(fā)這些家具都在,但給她的感覺就是棄屋,很久都沒有人住了。沈寧低頭看著后院鋪了地磚的天井,地磚上結了厚厚的青苔,地磚之間長了荒草,草尖過膝。難道米佳和保羅已經(jīng)搬走了?游泳池是空的,水還沒有蓄上,蓋游泳池的自動帆布上飄滿了枯樹葉。
沈寧轉到前院,這才看到前門上掛著房地產(chǎn)中介售屋專用的鑰匙盒。草地邊的信箱旁,插了一個地產(chǎn)中介的牌子。那個吉屋出售的紙板牌子用鐵絲固定,歪歪倒倒地插在草皮里,被風吹倒了,貼近地面,她剛才開車進來時沒有注意到。她走過去把紙板牌子扶正。這張臨時的售屋廣告牌過兩天就會換成一只堂皇正式的木牌,掛在一個水泥打樁的木桿上。前院草地中央的苗圃里幾叢芍藥已經(jīng)開花了,粉紅,粉白,深紫色的大花低垂到地,草地邊的小路上落滿了芍藥的花瓣,花圃中央的噴水池也是干的。一只橘色胸脯的知更鳥站在草地的中央,遠遠地注視著沈寧的一舉一動。
離開前,沈寧特意繞了路,去看小區(qū)的海邊棧橋。正是漲潮的時候,木頭棧橋在涌進的海浪中吱吱嘎嘎地響,四周一個人都沒有,離棧橋最近的一家正在大興土木裝修房子,墨西哥工人進進出出,好奇地偷偷打量這個神色凝重的亞裔女人。沈寧給米佳發(fā)短信,問她情況。
那天晚上,很晚了,米佳才回電話。她在長島的大頸鎮(zhèn),他們搬過去和孩子的爺爺奶奶做鄰居。米佳聊起長島的情況——大頸學區(qū)在全美國名列前茅,極其優(yōu)秀,在歷年的英特爾天才科技競賽中,大頸高中每年都有學生入圍和得獎;保羅在看房子,計劃把現(xiàn)在的房子賣了就買新的, 校長對他們很照顧。“舊家的東西呢?”沈寧問。
“等房子賣了,我再回來賣家具。”米佳回答,“我最近辭職了,幫奧利佛康復……”
掛了電話,沈寧打開電視,卻看不進屏幕上滾動的畫面到底在放映什么。但她又不想關了電視,希圖一點雜音和色彩打破家里過分的安靜。窗外隱約傳來草地上的蟲鳴和偶爾汽車開過的聲音。最后睡意上來了,她才關了電視,走上樓,進了主臥室,洗漱后在老麥身邊躺下。隨著夏天到來,老麥比以前更加衰老,醫(yī)生預言中的中風,還沒有來,又隨時可能來。
老麥側身躺著,身上蓋著薄被,睡得很香,他修長清瘦的身體占了床的整個長度。沈寧把頭貼在他的后心,聽到他的心跳聲隔著他脊背上薄薄的肌肉傳來。那聲音像從山洞的深處傳來,沈寧覺得聽不清楚,又下意識地把頭貼得更緊一點,老麥的肩胛骨抵在她頭的一側。沈寧想象著那心跳聲戛然而止,心臟虛化成微塵一樣的影子,順著打開的窗戶,慢慢加入到窗外的蟲鳴中去。
她想起許多年前第一次和劉小麥在一起,那時也是夏天,夜里窗戶開著,北方干熱的空氣帶著樓外的自行車聲,人聲,以及蟲鳴。
“過一星期,又得陪老麥進城看病了。”沈寧腦海里閃過下周要做的重要的事,在心里過了一遍。那是一個常規(guī)性的微創(chuàng)心臟小手術,前幾年在左心房做的,這次做右心房……都不用全身麻醉,小手術……
沈寧慢慢進入夢鄉(xiāng),她再次回到漲潮的海邊,她和老麥,兩個孩子,米佳一家人,還有過去認識的好多人,他們站在夜色中的海灘上,一只手電筒打出光柱,把他們的目光引向海的深處。蟲鳴聲像合唱一樣包圍過來。
那晚之后,老麥再也沒有醒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