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昌華
寫下這個題目的時候,我的腦海里其實是一片混沌。
什么是家鄉的地標?我的家鄉地標是什么?
按照慣常的說法,最起碼得是讓人感覺眼前一亮的特色建筑或自然景觀,有些津津樂道的看頭或念想。然而,然而……我搜腸刮肚竟然是眼前一抹黑。
朦朧之中,我不禁吟哦起不久前寫的那首名叫《稻田里種出一排排別墅》的小詩來:
這是一垅肥沃的稻田/小時候我曾在這里插秧、割禾/順帶挖過泥鰍、抓過田雞/那時,村里的糧倉和鄉親們的肚子/都要靠它來填充//而今,這一丘一丘的稻田/像禾苗抽穗一樣/突然長出了一排排/整齊的別墅/在貧瘠的鄉村/聳立成/一道風景
稻田里雨后春筍般長起來的這一排排整齊的別墅,算不算得家鄉的地標呢?當然算。畢竟它客觀地展現了這些年來家鄉建設的新風貌。但家鄉也總還有其它的印記,留在我的心里,成為我的地標。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家鄉地標,甚至隨著家鄉的變化而變換,我的家鄉地標卻頑固地恪守在記憶的深處,在歷史的煙塵里,在回憶與幻想的交織中歷久彌堅。這是寄托鄉愁的個人空間,是孤單靈魂的安放臺,它無疑屬于我,只屬于我。
壽仁祠的變遷
老家叫“壽仁”,也叫“壽圣”,大約是取孔圣人“唯仁者壽”的意思吧。偏安于湘西南武岡的一個小村莊,處于三鄉交匯的位置,往大了也可以說是三縣交匯吧,在過去未有公路的年代,雖稱不得通衢,也可算往來要道了。
我的族人在這里繁衍的歷史直可以追溯到宋元時期。葬在今隆回縣西坪的華安老祖,據家譜所述曾官至兵部尚書、陜西總督、太子太保侯爵,因此又被尊稱為太保公,是虛是實卻終不可考。太保公共有三房夫人,與“壽仁”一山之隔,便是太保公兩位一品誥命夫人蔣氏、余氏的合葬墓——天螺曬眼,不過,我“壽仁”一房的祖婆楊氏夫人,卻是葬在今隆回縣西坪的黃豆山。雖說現在很多人對老祖華安公的身世有些存疑,族譜上的記載也頗有難以自圓其說的地方,但數百年來馬氏一姓在當地一直屬于名門望族,這一點是毋庸置疑的。這馬家祠堂亦有幾百年的歷史了,據說當年一房馬氏先祖分支后,從隆回西坪北遷至壽仁,漸漸繁衍分布甚廣。后來族上出了個壽公王,這壽公王原是隨了叔叔討生活的,因為經營有方,終于成為一方豪紳,家財萬貫,便想著光宗耀祖,于是出資在壽仁修建了這座工程浩大的壽公祠堂。
也許是后人為了紀念這位大仁大德的壽公爺吧,便將這座祠堂取名“壽仁祠”,而地以祠名,村子也就自然而然喚成了“壽仁”,從此揚名在外。周邊方圓百十里,都是以本姓人家的村子居多,數得出的馬家祠堂就有很多座,不過最雄偉氣派最有名氣的還屬“壽仁”的祠堂。趕在過去,每逢春節鬧年,請來祠堂的大戲班子要唱上半個月,直到出了元宵節方可挪得了地方。幾十里內,凡馬姓村子舞龍燈耍獅子,必在新年初一先到壽仁的祠堂拜過祖先,才能出游四方。
族上每有大事,尤其處理不肖子弟,動用族規家法時,族長便要召集各房的掌事者,到祠堂議事,并通知族人到場聽訓,名曰“開祠堂”。待到所有人到齊,隨著族長一聲令下——“關祠堂”,四向大小門立即緊閉上鎖,被納入緝拿名單者便成了甕中之鱉,插翅難逃,束手被擒推上戲臺,在祠堂進行公審,歷數其罪,然后依據族規進行處置。
那時候,族長和族上的掌事者,對犯規矩的族人,真是擁有生殺予奪的權力。據老人們說,清末民初之時,有個叫朝五的人,平素好吃懶做,偷盜成性,強暴婦女,有人告到族上,族長便著人通知“開祠堂”,為不驚動朝五,以免節外生枝,囑咐切不可走漏風聲。朝五不知就里,也興沖沖地跑去祠堂湊熱鬧,結果祠堂門一關,便被眾人拿下,當即五花大綁吊在臺柱上,連審三天三夜,又讓族上的人都來觀看,以儆效尤。審完之后,由執事宣布,將奄奄一息的朝五裝進豬籠子里,抬到江邊,然后又往豬籠里裝滿石頭,在離村一里多外的老弟橋下沉了潭。
從此,但凡有點劣跡的族人,只要一聽說要“開祠堂”,便“三魂丟了七魄”,有多遠逃多遠了。
除了處理日常族務,祠堂歷來更是氏族的內部學堂,我的父親、爺爺、爺爺的爺爺都是在祠堂里完成了終生的學業。
祠堂最引以為榮的,是解放初期曾經一度成為縣上第九區區公所的所在地,著實風光了一陣子。后來區公所搬遷到了十多里外的稠樹堂街上,改名叫做楊柳區,壽仁祠由政府接手做了純粹的學校,最高曾辦到過高中,后來就逐漸往下遞減,直減到只剩一個小小的混合幼兒班。我曾有幾年的小學時光是在祠堂里度過的。
祠堂的正大門旁邊,曾經有一棵高大的桑樹,須兩人才能合抱,每年春夏之交,滿樹的桑甚烏紅烏紅地壓彎了枝椏,一寸多長一顆足有拇指大,酸甜可口,可解饞呢。那時的我學習不行,但爬樹絕對是把好手,十多米高的大桑樹,我一下就能躥上去,靈巧如猴子,很讓伙伴們羨慕嫉妒恨。
多少代人記憶深刻的祠堂,如今已只剩下一些散亂的條石地基,成為依稀可辨的歷史遺跡。早在上世紀七十年代末,偌大的祠堂就全部被扒掉了,在原址的后殿位置,建起了一座兩層紅磚樓的新校舍。
不識群庠齋
老實說,“群庠齋”這個名字,我是最近才從族伯那里聽來的。但這個群庠齋究竟什么來頭,他也沒有概念。他只在家族的祠堂里讀過兩年的《三字經》和《弟子規》,連《幼學瓊林》都沒印象了。
但群癢齋當然是過去的學校則無疑了。至于到底屬于哪一范疇,想必是公學的性質,但是否義學真無可考。不過大抵也是教授些蒙童幼學吧,我想。抑或,是我低估了。
群庠齋在村子的西頭,記憶中的規模還是不錯的,雖遠不及村東頭的祠堂,但與祠堂一樣門前都有高高的臺階,需拾級而上,才能來到門檻邊。以前總說什么門檻高,原來都是有講究的。
群庠齋有前院有后殿,兩邊還有幾間廂房,中間還有個蠻大的天井,天井的正中有一條厚厚的光溜齊整的青石板路,連接著前院與后殿,我小時候常穿著釘鞋從上面走過,發出橐橐的聲響,很清脆。金石之聲般悅耳動聽,而四合院的回響,產生極好的擴音效果,更讓人感到一種余音繞梁的美妙韻味,尤其在夜深人靜時,有時我便要故意來回走上好多趟,樂此不疲。我曾經一度迷上過打擊音樂,也許與這種經歷不無關系罷。后殿比前院與兩廂要高出好幾級臺階,站在下面須仰視,有些莊嚴風范。現在想來,應與一般的講學書院規模相當。
打我記事起,群庠齋里就是熱鬧的,只是與教書無關。
前院與廂房是大隊的手聯社,有縫紉部,有鐵匠部。父親本來是考到縣機械廠的國家工人,不知什么原因卻自動辭職回家來了,回來后就在手聯社的鐵匠部當掌錘師傅,他有個徒弟的老婆是縫紉部的師傅,也是母親的好姊妹,這樣我便可以在縫紉部與鐵匠部之間自由來去。
縫紉部相當于“文”,案板上畫樣和裁剪的聲音細如絲弦,就是縫紉機的聲音也好像一首暢快的進行曲,裁剪刀按畫好的線條將偌大一塊藍的黑的花的四方齊整的布料剪成大大小小形狀各異的碎塊、條條,然后縫紉機一番搗鼓,各式各樣好看的衣服褲子,就掛上了成衣展示柜,我的新衣服也都是從這里出來的吧?
鐵匠部則完全是“武”了,這里只有撲哧撲哧的風爐,燒紅的鐵塊,四濺的火花,叮叮當當的鐵錘聲如雷貫耳,連哧溜的淬火聲都那么鏗鏘果斷,通紅的鐵塊在一陣節奏鮮明的鍛打中變戲法似的出落成犁耙刀鋤等各種必備的農具。我就是在那時開始崇拜無所不能的父親的。
伴著窸窣的縫紉聲和叮當的鐵錘聲,我幽靈一般在兩邊穿梭,一會跑到鐵匠部掂掂墻角的小鐵錘(大錘自然掂不動),一會又溜到縫紉部踩幾腳縫紉機踏板,那個愜意和得瑟啊。
手聯社在改革開放之初撤銷了,之后這里便一直被村上的球相公和戴佬佬借住著。
群癢齋后殿是公社分立的診所,直到后來也一直是鄉一級的編制,不歸大隊和村上所有。后殿的公社分診所,比大隊診所高級得多了,用現在的話叫做甩了十八條街。醫生可以通過公社甚至區上縣里來去調動,當時診所有兩個醫生,或許不止兩個,但我只記得兩個。老一點的叫謝醫生,年輕點的叫歐醫生,他們的醫術遠近有名,方圓十里以上的病人都會來這里看病,保險一些。
醫生在大堂里坐診看病時,我常趴在大堂的門檻上出神地觀賞,我不看別的,專看醫生給病人打針。醫生給病人打針從不避諱,不管男女老少,一律讓病人直接褪了褲子,將個白生生的屁股蛋蛋對著大門坐穩實了,一手按著病人的屁股蛋一陣摸索,然后針頭扎下去,又按。
診所的醫生除了坐診,還要出診,出診的范圍則是大半個公社,后來是大半個鄉,想想也是夠辛苦的。既要坐診又要出診的醫生,身體精神倒是出奇的好,從不叫苦叫累,不講價錢,就是為人民服務有勁頭。
今年回家,第一次聽族伯說起群庠齋,以前我一直錯把它當作傳說中的壽圣寺,并錯訛了幾十年,沒有人為我指正過,我也沒有問過任何人,我只是想當然。可見想當然的貽害有多深多嚴重。這回終于弄清了情況,心里長吁了一口氣。我特意去到群庠齋前尋古,以表我的愧歉與敬仰之情。
虛幻壽圣寺
現在來說壽圣寺,就簡單而輕松得多了,因為我的思維已經在族伯的講述中有所改觀了。
關于“壽圣寺”,我先是去求助萬能的百度,希望從百度上找出些蛛絲馬跡來。結果還真找到一條,但令人沮喪的是,盡管那文字言之鑿鑿,卻也只有具體的位置說明,并無實質的介紹,而一旁配的圖片說明卻讓我頓時傻了眼。那配圖是一座雄偉的九級浮屠,富麗而堂皇,似曾相識卻又說不出在哪里見過,明顯是編寫此條信息的人從不知何處弄來的圖片。我相信,編寫者出發點無疑是好的,只是這樣的張冠李戴,誤導了人們的視聽,混淆了人們的認知,于家鄉形象并無幫助。我一廂情愿地叨咕著:何時可以把那座巍峨雄偉的九級浮屠從家鄉的信息詞條中撤下來呢?
聲名在外的壽圣寺究竟是個什么樣子,成了一片空白,一個永遠不解的謎。不過,空白也有空白的好,誰愿意它是個什么樣子,就把它想象成什么樣子,這樣更“撇脫”。我只將自己質樸的情愫填充進去就足夠了。
因為從未得見,便只有“聽老人們說”的份。
聽老人們口口相傳,以前的壽圣寺可是香火鼎盛,十里八鄉的善男信女都爭相前來朝拜。至于怎樣的香火鼎盛香客盈門,呵呵,只有發揮自己并不擅長的想象了。
年代久遠的壽圣寺,具體古老到什么程度,沒有留下任何歷史資料,無據可考,沒有人說得清楚。一般而言,過去的鄉間寺廟,大抵是依山而建,不傍村莊的,只有那樣才能遠離塵世便于清修。或許在古代,這里原本也是荒無人煙的深山老林罷?只是后來人口日益多了,這里才漸漸有了人家,有了祠堂,有了群庠齋……
以亭為家
有一首歌耳熟能詳。
長亭外,古道邊,芳草碧連天。晚風拂柳笛聲殘,夕陽山外山。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人生難得是歡聚,唯有別離多……
1914年冬,“天涯五好友”中的許幻園因為家中破產而離開,“二十文章驚海內”的李叔同,揮淚而作《送別》傾訴傷懷。不到四年時光,看破紅塵的李叔同剃度為僧,當了和尚的風流才子最后成了得道高僧弘一法師。而他所作的《送別》終被贊譽為中國酈歌的不二經典。
我家村南也有一座這樣的風雨長亭。過去的漫長歲月里,也當有過不少的長亭送別故事,是否有人在這里“執手相看淚眼”,是否有人在這里“勸君更盡一杯酒”,又是否有人在這里千叮萬囑“青鸞有信頻須寄”,我不得而知。
但我想,一定有。
其實,風雨亭的功用遠不止離人送別,更多是為往來的路人提供避風遮雨歇腳解乏的便利。但自打記事起,我所見的亭子,再沒有路人駐留,完全失去原本的功效,更鬼使神差地成了我遠房大伯的安家之所。
我的這位遠房大伯,是當時難得的高中生,年輕時背井離鄉,多年后回到家鄉,卻發現自己回來連個落腳的地方都沒有。
“村南的亭子也是可以住的嘛。”有人發話了,當然是講話算數的人。總不能讓人家露宿村頭,這沒天理。
于是漏風漏雨的風雨亭稍加修繕便成了大伯的家。而且一住就是幾十年,直到八十年代末,在新疆和甘肅工作的兩位姑姑慷慨幫助,才將破舊的亭子推倒,并在原址上建起了兩進三空的紅磚瓦房。
我至今很好奇,別處的亭子大抵是四面通透不封墻的,離村子三里路的菜子亭就是這樣的,亭內四面連接著可供路人倚坐休息的橫梁,根本不設墻面。而大伯家住的這個亭子,卻很是特別,不僅四面以大塊的青磚筑砌到頂,屋頂上還有不少的翹檐飛瓦,墻頂面甚至描著各種好看的壁畫,單就亭子而言,頗有些氣派與規模。這樣的亭子,在過去交通不發達的年代,倒是很適合遠行的路人免費投宿,帶了鋪蓋就地一鋪,便可安適度夜了。
大伯家住的亭子,我小時候是常去串門的,往往是將身體倚在半損的門角,一邊裝作滿不在乎地仰看翹檐飛瓦上變幻莫測的流云與飛鳥,一邊豎起耳朵,聽大伯饒有興致地講他年輕時的所見所聞和異域風情,雖然由于年齡太小,有很多囫圇不解,但印象特別深刻,至今記憶猶新。
快意供銷社
對于閉塞的鄉村,“供銷社”是個聞所未聞的新名詞。
見證過歷史、曾毫不留情地取代了集伙鋪和雜貨鋪于一體的橋頭“通堂屋”的供銷社,如今也早已不復存在了。
但對于我來說,打心里有些戀戀不舍,它曾經給予過兒時的我很多快意。
供銷社建在村子的制高點,高高在上,俯瞰整個村子,西面有一塊狹小的菜地,菜地過去是手聯社和公社診所,東面挨著大隊部。供銷社是當時村子里最氣派的新式建筑,卻也搞成前后左右四合圍院,自成一個獨立的世界。后院和東西兩廂的房子,是售貨員的生活區,他們吃住都在里面,基本與外界隔絕,一般人是不能進去的。東廂房有一道小側門,成天關著,外面的人們對里面一無所知,卻又無從窺探,神秘得很。
我曾經有幸通過此門進到過后院一回。有一年的春節,供銷社的人都放假回家了,只有一個廚子在留守,大概廚子一個人怕守不住偌大的供銷社——到底是外地人嘛,心下還是有些沒底——于是便請父親幫忙一起守夜。
第二天早上,我去側門敲門叫父親回家吃飯,門開了,見父親和一個半老頭子在圍著煤球爐灶烤火,一邊嗑瓜子一邊聊著十不閑。父親讓我叫伯伯,我怯怯地叫了一聲,細若蚊蟲。伯伯便伸手拉過我,順手從旁邊的桌子上抓起一把紙包的水果糖往我口袋里塞,一把沒塞滿又抓一把,直到兩邊的小口袋都脹鼓鼓的,像一對暴突的金魚眼,壓都壓不下去。平常偶然得到一顆水果糖,吃完后,包糖的小紙都要珍藏在口袋里多少天,舍不得丟掉,時不時拿出來聞一聞舔一舔,享受糖紙上留存的香味與甘甜,這一回,我終于可以大吃而特吃了。
東廂房與整個生活區以及前面的售貨樓都是連通的,我雖然進到過東廂房,但依舊沒能看清整個生活區的模樣,售貨員們在里面是怎么生活的,尤其每個人住的地方是什么樣子的,我無從知曉,依舊神秘。
前面是兩層的樓房,算是供銷社的主體建筑,核心重地,門口還有遮擋風雨的前亭。樓上是倉庫,主要做收購存儲辣椒、煙葉和其他農村經濟作物之用,當然也包括存放一些防潮要求較高的百貨。樓下是售貨大廳,頭頂是整齊一律的紅漆木天花板,很是搶眼。寬敞的售貨大廳配上高高的售貨柜臺,柜臺內回字形的售貨走廊也鑲著紅色的木地板,售貨員在里面來回走動,腳下便會發出橐橐的響聲,像給某個熟悉的曲子打節拍,女售貨員踩出的聲響像急促的升調,男售貨員踩出的聲響像沉穩的降調。
供銷社似乎是歸縣里的總社直管的,售貨員可以從全縣各個地方調來調去。當年,這里可是周邊幾個大隊的人們最最向往的地方,數千人口一切生產生活物資的供應,以及農產品的收購,全都由壽仁供銷社總攬。
供銷社平常有三四名售貨員,待到收購辣椒、烤煙等農產品的時節,還會臨時增加工作人員。售貨員不叫售貨員,我總聽奶奶尊敬地稱呼他們為“王干部”“張干部”“李干部”,不獨我奶奶,其他的人也一概這樣叫。
如今,人去樓空的供銷社風光不再,從前面看過去,千瘡百孔的兩層樓房,成了不知誰家的柴草棚子,大門沒有了門板,厚厚的磚墻露出幾個碩大的洞,人可以從墻洞處隨意出入,原先的售貨大廳里堆滿了零亂的柴草,屋頂有好幾處寬大的豁口,椽子斷開,有些搖搖欲墜的樣子,早已無人管理年久失修了。取而代之的是村上三四家私人百貨店,其中還有一家美其名曰:壽仁百貨超市。
相望姐弟橋
貴州黎平肇興,處子般純凈的肇興河上,靜臥著五座美輪美奐的花橋,亦是侗族建筑、繪畫和雕刻藝術的集大成者,是侗家人浪漫、平和特性的真實寫照和侗鄉風雨滄桑的歷史見證。傍水而居的侗家人有著特別的圖騰崇拜,尤其是魚圖騰,魚水之情更是讓他們把自己也比作了水中之魚,自由靈動,純潔溫順,快樂無憂,他們甚至把鼓樓視為魚窩,把花橋比作龍門。在某座花橋的廊枋上,我見到了“三鯉共一頭”的精美繪畫和雕刻,這是同心協力和諧共生的美好象征。
一見之下,我猛然想起了家鄉門前小河上那座名叫烏鳳的古老石橋,也是一座在家鄉很出名的頗富傳奇色彩的橋。
無獨有偶,烏鳳橋面的正中央,也雕刻著如肇興花橋上一模一樣的“三鯉共一頭”的精美圖案。十里八鄉之內,只要提起“三鯉共一頭”的壽仁,人們都會說,“噢,曉得呢曉得呢”。這是我無法磨滅的美好的兒時記憶。
祠堂正門前的烏鳳橋與村頭東一里外的老弟橋,原是一對孿生的傳奇。
傳說神仙烏鳳姐弟仙游來到壽仁烏鳳河邊,見河水攔住行人去路,姐弟二人便計議各人在河上修一座橋,比試誰修得又好又快,以此見證各自修煉的功夫。
姐姐烏鳳在祠堂門前的河岸修橋,弟弟則把橋修在村東頭一里路外的下游處。
心靈手巧的烏鳳,修的橋很秀美華麗,還特意在橋面的正中石板上刻下了一幅絕妙的三鯉共頭的石雕。這樣一來,不事雕飾的弟弟便搶先把橋造好了。姐姐一看弟弟趕到了自己的前頭,一時心生嫉妒,趁弟弟不注意,在弟弟建好的橋頭偷偷地踹了一腳,橋頭“嘩”的一聲崩塌了小半邊。從此,老弟橋的橋頭便總是缺了一個大口子,好象總是沒建造完工的樣子,而姐姐的烏鳳橋則完整保留了下來。
那時的家鄉沒有通衢大路,石橋連接著南來北往的羊腸小道,其實也是一種孤傲清爽的絕美風景。
記得小時候,每當晴朗的夏夜,爺爺便會帶我下到河里洗個舒服的河水澡,然后牽著我的小手,踱步來到清涼的烏鳳橋上。祖孫倆對坐在“三鯉共一頭”的石刻旁,一邊欣賞著滿天的繁星與或虧或盈的皎月,一邊聽著橋下潺潺的流水聲,偶爾還會聽到夜游的魚兒躍出水面的清脆的擊水聲,心里竟有小小的共鳴,本能地用手去摸摸圖案上的魚兒,美妙的感覺便油然而生。這時爺爺便會給我講故事,故事的主題總繞不開橋和魚——讀書不多的爺爺本是一個嘴訥的人,一旦講起喜歡的故事來立馬滔滔不絕了。我便輕偎著爺爺,一邊替爺爺搖蒲扇、捶背、撓癢癢,一邊津津有味地聽爺爺講“三條鯉魚共個頭”或關于烏鳳河里“曬墊大的魚”的故事,幾分奇異幾分浪漫。時不時也朝著不遠處的老弟橋打個斜眼,暗暗喟嘆一聲。
后來,處于三岔口的村子終于通上了公路,三岔口的地位依舊保留著,甚至大大加強了,只是門前的石拱橋也變身成了公路橋,為加固橋身便于通車,橋面被鋪上了厚厚的鋼筋混凝土。
而一里路外的老弟橋,已經沒有什么行人通過,早已廢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