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箱貼 [組詩]

張執浩

南瓜詩

把一只南瓜分成三等份

兩等份送人

剩下的

分三頓吃——

清炒一盤（加辣子）

清蒸一碗（加冰糖）

剩下的做成南瓜餅

我并不想吃南瓜餅

也沒有做過南瓜餅

但這只南瓜

來自三百公里外的老家

這么長的藤

只結了這樣一只瓜

甘藍

分三頓吃完

一顆甘藍

想一想

它可能是

我此生吃過的

最單調的蔬菜

前天涼拌

昨天涼拌

今天還是涼拌

這么艷麗的蔬菜

這么單調的生活

想起來有點不可思議

夏天就要結束了

這可能是此生

最單調的夏天

甘藍的水漬在碗底

染紅了碗

崖柏龜

君昶用很少的木頭

為我雕了一只小龜

沒事的時候我總是

用左手使勁地握著它

四年了，這只小龜

已經從崖柏轉世

如果你去過神農架

如果你在神農溪邊

見到這樣一只小龜

請相信我所言不虛：

“每一種生活都是

險象環生的奇跡。”

下廚房

《下廚房》是我常用的一個APP

每當在廚房遇到了難題

我就會用它求助于人

后來我發現廚房里的問題

永遠不可能徹底解決

問題來的時候

答案總是七嘴八舌

鍋已經燒紅了

誰先跳進去呢

我在廚房里又蹦又跳

瞧，他多么快樂

因為問題纏身

誰也別想阻止他

做一個作繭自縛的人

手機里的菩薩

從云岡石窟出來

手機里多出了很多尊菩薩

在去往雁門關的路上

我一路翻看著他們的情貌

痛苦被放大了

歡樂被縮小

菩薩啊，這么多的砂巖之軀

任由歲月涂抹

這么多的殘肢

依然在行走、撫摸和講述

而我獨愛最小的那一窟

他像我小時候

不諳世事

以為哭泣就能得到所求

以為歡笑就能滿足所有

在黑暗中寫詩

最近多有失眠

身處黑暗像一個靶子

被詩句冷不丁射中

拔箭的時候發現

有的箭矢穿心而去

無影無蹤，而有的

根本沒有命中靶面

在黑暗中寫詩

每寫一句都有如光柱射往虛空

我用過最多五節電池的電筒

我身體里的光已經透支

它們去的最遠的地方

也是你最不愿意

讓我看見的傷心處

柿子與螃蟹

? ——給匪我思存

醉意是突然到來的

前一秒還在吃蟹腿，飲酒

后一秒就知覺全無了

兩秒之間是一段空白

一個庭院深深的下午

親愛的母親站在柿子樹下

為我們烤五花肉

托她的福呢

連綿多日的陰雨終于結束了

金色的秋天原來如此飽滿

螃蟹與柿子，這一對

深秋的尤物從來不曾

這么近距離地相處過

就像昨天下午挨著今天下午

我必須重復著生活

才能記住生活的好

冰箱貼

做菜的間隙

我時常打量

形狀各異的

冰箱貼

這些五顏六色的

小東西都是我

從各地搜集來的

代表著世界

大和美

此生我去過人間的一部分

還有余力去更多的地方

所以需要一口好冰箱

儲存足夠的食物

我需要

用動物的眼睛看待

鍋里的和碗里的

再用人類的目光端詳

看不穿的生活

那是親愛的皮囊

制造出來的動靜

我將成全我

在明朗的人間

做一個風塵仆仆的人

又一個早晨

親近是必須的

但也是困難的

越是親近的人

越是難以成為親愛的

我們有親密的關系

卻喪失了親切的話語

又一個早晨

如期而至

畫眉叫出了你的名字

多好啊，應該是

和風徐徐的樣子

應該是

我泡一杯苦丁

來到餐桌邊坐下

看你手撕油條或面包圈

再抿一口牛奶咖啡

應該是我喂你

多好啊，應該是

死去活來的樣子

還有很多年

要含著淚水回顧

已經擦去的淚痕

松綁

綁在梭子蟹身上的繩索

足足有一米來長

打開時才發現

是一根黃色的布條

從兩螯之間穿過

在八只蟹腿之間

纏來繞去

將蟹身緊緊捆住

我在水龍頭下面

給它松綁

蟹眼在轉動

滴溜溜的

我看見

布條上印著奇怪的字符

仔細讀：

“唵嘛呢叭咪吽……”

月亮是猛然看見的

月亮是猛然看見的

你一抬頭就愣在了原處

像小時候

你坐在偌大的稻場上

埋頭玩弄手指頭

突然發現指甲蓋在閃光

直到現在你還不明白

手指頭有什么好玩的

而月亮那么好看

你又不是沒有見過

那么好看的東西

你能用她干什么

王宜濤作品

帶綠葉的金錢橘

一只金錢橘

輾轉來到我手上

還帶著兩片葉子

我喜歡嬌羞的綠葉

勝過橘子本身

它讓我想象

那位陌生的采橘人

站在梯子上

頭頂藍天

善解人意

一盞明燈

食素的人內心有一盞明燈

當你對我說：眼前這些

豆制的雞鴨魚肉

更合乎生命的本意

我幾乎相信了

我原本善類卻錯生為人

我也幾乎看見我體內

有一片開闊的牧場

我的牛馬我的芻狗

正在五臺山下，油松林里

殘雪覆蓋著寺院的屋脊

我拿殘軀在大地上蹭來蹭去

平凡的詩學

我想把每一盤茄子都燒得一樣好

但是多么難哦

首先好的標準是什么

當我說好的時候

指的是盤子里的茄子

有我童年的味道

那味道連我母親都不明白

她自己是怎么做到的

只有我敢這么肯定地說：

平淡的生活其實是很深奧的

就像平凡的我

每一次面對茄子

腦海里面都會浮現出

大師的一舉一動

蝦球傳

我用湖南剁椒和

茂汶大紅袍花椒

爆了一盤蝦球

唯一的遺憾是

蝦球來自菜市

買蝦的時候我忘了問賣蝦人

這些小龍蝦產自哪里

現在它們蜷著身子

像一個個問號

越吃越想知道它們

拖泥帶水的身世

信條（4）

草藥在熬過三遍以后

就會淡而無味

我在寡淡的年紀里生過一場大病

我是吃過苦頭的人

記憶深處總有一只藥罐

歪靠在火籠邊

熬藥的人是母親

倒藥渣的人是父親

他們輪流在我身邊走來走去

那是此生最寒冷的冬日

雪落在雪上

化成了雪泥

又被雪覆蓋

半夜我起來小解

被竹林邊的那堆藥渣吸引

月亮在上

我有一腔苦水

準備留到晚年去吐

如何把緊攥的拳頭掰開

人生中第一次使出

吃奶的力氣

應該是在那天下午

我面對一只緊攥的拳頭

試圖將它掰開

我用雙手拽住了

那個人的大拇指

我以為掰倒了它

他就會松手

可我用盡了力氣

也只能掛在那根指頭上

他的拳頭依然緊攥著

我又去吃奶補充力氣

我又去尋找另外一只緊攥的拳頭

直到有一天我也有了

一只緊攥的拳頭

我時常緊握著它

重溫我在母親懷抱里的動作

我曾經那樣用力活過

緊攥的拳頭里

究竟包含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