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靜雯
再看一遍
1986、1974、1963、1957、1948……
被倒看的一生
再次擁有了生的活力
我在公然窺探
一位隱居者的一生
(隱匿得不夠深)
我在用照片拼湊
一個普通女人的一生
我想把它上升到
生存之哲學范疇
想借以揭示某種真諦
(多么不堪的念頭)
面對一個簡單、頑強的個體
一個僅僅用相機
保護、哺育自己的女人
我既羞愧,又痛苦
捋不清了,聽說有煙花
也不知是誰的餿主意
一地灰燼
我打扮時像赴刑場
掏空時像看破紅塵
(她在厲聲笑)
我已然是人形草包
強壓著厭倦厭惡
強壓著遁地而逃
人形草包強顏歡笑
要符合邏輯、遵守陳規
我在磨刀霍霍,火花迸濺
等我回去
一把燒了童話書
一刀致命寫書人
要撕下天幕的面具
要與血淋淋四目相對
路過電影學院和它的書報亭
路過元大都遺址和它的公園
路過拉二胡的老人和他的小曲兒
路過蒲公英和它的種子與花兒
路過一些柳絮
一些流動的浮萍
一些鳥叫聲
一些杏樹和它青色的果實
路過正在玩耍的孩子
路過地鐵的隆隆聲響
路過被風帶動的垂柳
低飛的麻雀
我是一個無人認識的導演
自己編劇自己表演
他們并不知道自己也參與了演出
這些陌生的群眾演員
我們在一同表演
現在我在這水邊坐坐
悄悄跑出來
怠工一小會兒
她們認識我
當我再次回來
她們展示出一切
像曾經任何時候
她們全晃動起來
如此劇烈,如此歡快
我想撲下去
想一頭扎進去
就讓我長眠此時
我一個人在哭
在她們為我寫了365首詩的地方
西漢水邊的蘆葦蕩
她們把自己黃顏色的花晃給我看
曾經我很幸福
將來我也會很幸福
那么現在我一定很幸福
但此刻,我一個人在哭
一支曲子震動13立方米的空氣
大提琴的柔情、悵惘
鋼琴的安寧、決絕
木吉他,小提琴,中提琴
五種繩子擰成一股
力量復雜
明明是一觸即亡
明明弱不可擊
又為何前仆后繼,簇擁著
去受難
月光下的浪沫
一遍遍撫過礫石灘
這些溫柔細小的爆破
像別無選擇地
以身試法
昨晚,風又吹了一夜
在潮汐中,一個人沉沉睡去
他在故事中沉浮顛簸
一件又一件
沒有一件不后悔
他抽了煙,也喝了酒
他沒說話,也沒流淚
就是這樣一個人,就像
一根刺,尖銳地
插入生活
不是進退兩難
是無力拔出,進退
皆為血、為疼
風吹了一夜
一個人在風聲中想哭
卻沒哭
它也許在回應
1865年,另一道來自冬日的
天空的創傷
或許是1999年
或許是2040年
——總會有一束光斜斜地
照進屋內
總會有一個人看到
說不清道不明的某種憂郁
它呼應著遠之又遠的回聲
無聲的暮鼓
當它靜靜來時
它正悄悄逝去……
另一些時候
她還是那個靜聽風聲的人
那些刮進了骨頭的風
那些把以后刮成過去的風
無情冷酷的風
另一些時候
她還是豎起耳朵仔細捕捉
企圖在風聲中找到蛛絲馬跡
去世友人的笑
松針被踩踏
柴火畢畢剝剝
村莊泥墻土塊掉落……
那些聲音在風中各自奏響
所以在偶爾,在
另一些時候
她還是那個呆若木雞狀
靜聽風聲的人
報紙帶來了消息
我沒法穿上黑衣服去吊唁
我沒機會抱一抱她的女兒
小我一歲的朋友
笑容定格在照片上
我們并肩坐著
一起活過
我有些內疚
為一個不太熟的老朋友
為她的離去
為我們之間的空缺
到底是什么原因
讓人失語?
短暫交集卻再不相見的朋友
她撕下我的一部分
帶走了我的一部分
現在也不知道說些什么
只剩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