韋錦
錯落與叢雜。
去蔽,種植;切除,生長。
不斷靠近可及之物。
吹泡泡的魚和吹玻璃的技師,
讓可能性一點點增加,
給立命的空間。
僅此。
——埃克薩瓦
請給我點顏色看吧。
連續十五天聽見你的腳步。
你在窗外走來走去。
每次推門,你都躲開。
你讓風大口喘氣,自己卻屏住呼吸。
柳樹,玉蘭,丁香,桃葉珊瑚,
鵝掌楸,茶條槭,衛茅,女貞,
一個個都對我說假話。
它們肯定看到過你,
卻說你去年生氣今年不會再來。
那個惹你生氣的人早已后悔。
他一冬天都和自己較勁。
鍛煉肌肉和筋骨,努力增加飯食。
一到晚上,甚至對著一面墻,
低三下四反復求告。
說你再來時再不裝傻裝病,再不偷懶。
說你再多花樣,也不嫌你輕浮孟浪。
他會陪你奔跑,讓河邊的柳樹站成雙行。
他會拆掉一些鳥巢,設計新房的式樣。
他會盡量說服花朵,
想怎么美麗就怎么開放。
他已做好準備,實在不行就掏出心中的鳥兒,
把林中的樹梢都叫響。
他會鄭重其事向你認錯,請你給點顏色。
整個冬天,他看夠了別人給的顏色。
我生命的前四十年,
和他生命的后四十年是重合的。
在空間上,我們共用過太陽系里,
金星和火星之間某個區域。
當我動念走向他,
去他門口脫帽鞠躬,
時間和空間都發生轉換。
晚了。
幸好還有他的書。
不然就
完了。
萊謝克·柯拉柯夫斯基,
一個用枯瘦和皺紋,
把泉水掩藏在心里的人,
讓我每次俯首,
都牛一樣,伸嘴探進河流,
持續地啜飲,
重合他無盡的流淌。
這個工于心計的人啊!
為掙脫此生,
給越來越多的晚來者,
準備越晚越多的渴。
爭了一夜。沒想到,
那天晚上,
一大片清澈的水從頭頂流過。
只覺得涼爽,濕潤,
鳥鳴蕩起波紋。
誰都沒意識到推門跑出去,
狂歡,戲逐,折斷缺鈣的脛骨也值得。
此后好多年,好多山重水復。
他們試圖結束那天晚上的話題,
比結束一生還難。
話題的中心,執拗的訴求,
不過是那晚的涼爽,濕潤,
鳥鳴蕩起波紋。
必須殺死昨天,
才能活下去。
鐘聲會叫你回來。
你不敢睡著是對的。
你睡著屋后的河還在流。
河里漂過的東西你怎知它是否再來。
必須殺死昨天,
連一顆石子也不要放過。
殺死它們,只需一個念頭,
就像命令一朵花,
讓它打開門。
他曾出門去找死神。
他說他記得我眼角瞅過他。
他當時想,如果夜里還找不到死神,
那死神就不在世界的表面。
他哪天要是明白,
死神就是跟在身后的影子,
背對太陽走路可得小心。
深一腳,淺一腳,
說不定哪一腳把死神踩疼。
死神這家伙,什么它都不怕,
它只怕世上真有把它弄疼的東西。
它會直接和你作對。
它死纏爛打的功夫活人沒法想象。
你會步步驚心,活得氣喘吁吁,
不到最后不把你撂倒。
你想倒在自己影子里做一頭熊壓根沒轍。
所以最好去接太陽回來。
橫豎都能把影子甩在后面。
寸步不離也好擺脫它。
你要像他一樣好好聽我說話。
要體味我說話輕松的苦心。
我是說你。當我一直說他。
我不怕讓死神聽見。
我不出門死神都來找過。
那一刻我在走廊和它相遇,
一頭栽到它懷里。
整整兩小時生命留出空白。
從那以后,所有和我較勁的東西,
都只有最終松手這一條出路。
有時我甚至想扯開嗓子喊:
誰想出門去找死神,
叫上我,我保證誰都找不到。